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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美人讀何書?

人圖最早由黃苗子先生在《紫禁城》撰文介紹(1983年第4期),將之定名為《雍正妃畫像》。依據是其中多幅畫內有“破塵居士”題字,又有“圓明主人”鈐印,說明是雍正帝胤禛為親王時的作品。1986年,朱家溍先生發現壹條清代內務府檔案,記錄了雍正十年(1732)圓明園深柳讀書堂圍屏上拆下美人絹畫十二張,據此認為組圖不宜稱作雍正妃畫像,而應該稱作《雍親王題書堂深居圖》或《深閨靜晏圖》(見《故宮退食錄》)。2011年,楊新先生發表了《胤禛圍屏美人圖探秘》,揭示了在康熙末年諸王奪嫡的政治鬥爭背景下,雍親王韜光養晦於圓明園,與畫師壹同進行書畫創作的心態、手法及寓意。其中也提到乾隆時期編行的《世宗憲皇帝禦制文集》中,有關於十二幅圖其中兩幅的命名和題詩,其中之壹就是這幅《美人展書圖》。

圖二局部圖

在畫面中,美人身後懸掛的畫幅下方有署名米元章的題詩:“櫻桃口小柳腰肢,斜倚春風半懶時。壹種心情費消遣,緗編欲展又凝思。”而這並非北宋書畫家米芾的圖三局部圖詩句,從內容到筆跡,都是胤禛的手筆。其文集卷二十六有《美人展書圖》二首,其壹為:“丹唇皓齒瘦腰肢,斜倚筠籠睡起時。畢竟癡情消不去,緗編欲展又凝思。”文集所收乃定稿詩文,與畫中題詩文字不盡相同,但是仍可以看出詩思的壹致性,尤其是作者對最後壹句十分滿意,沒有再改動。而這句正是此畫的命意所在:“欲展又凝思”,美人有所思緒,以至於讀書的場景停頓了片刻,變成了持書而未讀,看上去只像是“展書”了。那麽究竟是什麽樣的壹部書,讓畫中美人凝思呢?巫鴻先生最早註意到這個問題,他在壹篇文章中提到:“當我最初開始研究這些繪畫時,我很想知道她正在讀的是什麽書。”(見《陳規再造:清宮十二釵與紅樓夢》)當1993年巫鴻先生在故宮博物院看過原畫之後,得出了壹個很有啟發性的結論,即畫中人正在閱讀的是《金縷詞》,這首著名的情詩用來構建畫中美人與缺席於畫中的情郎(胤禛本人)之間的對話,而這場對話是實力懸殊的:畫中美人的“漢裝”對滿清宮廷而言,象征著異類與他者,因此她的順從和懷春有著對帝國權力臣服的政治隱喻。

但是巫鴻先生沒有提及畫中書頁上另外兩首詩,也沒有解答畫中人“讀的是什麽書”這個問題,而這恰好引起了筆者進壹步解讀這幅畫作的興趣。將楊新先生文章中的插圖進行翻轉處理,很容易看出書頁上的三首詩:聞杜羔登第

長安此去無多地,郁郁蔥蔥佳氣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日醉眠何處樓。

青溪小姑歌

日暮風吹,落葉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金縷詞

勸君莫惜金縷詞,勸君須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畫中的三首詩,皆是古代女詩人的作品。第壹首的作者是杜羔妻趙氏。這首詩寫丈夫登第後的復雜情感,既為他取得功名後的春風得意感到高興,又頗有壹點“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意味。歷來的男性讀者對此詩的評價都很高,認為趙氏語氣俏皮而沒有怨憤之意,頗有婦德。第二首詩的作者是青溪小姑,相傳她終身未嫁,這首詩是寫暗戀中的癡情。第三首詩的作者歷來被認為是杜秋娘,而《金縷詞》也是壹首流傳很廣的、勸人珍惜美好青春的詩。三首詩的語意對畫面中這位女子心緒的傳遞起到了微妙的作用,讓我們直接感受到她定格於畫面的姿態背後的蘊意:為什麽在前兩首詩翻過之後,恰恰是《金縷詞》引得她出神了?似乎可以這樣理解,前兩首詩的作者,壹為已婚之婦,壹為未嫁之女,良人都不在身邊。她們獨守閨中,想象著對方會聽到她們的傾訴,壹個故作輕松地調侃,壹個小心翼翼地試探。正是她們相似的命運,在第三首直抒胸臆的詩境中得到了觸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果無人來問,該是多麽傷懷。也就是說,畫中人“展書”背後的思緒是經過細致鋪墊的,她遊神書外不僅僅因為眼前讀到的《金縷詞》,還因為此前詩意 *** 有的心上人的“不在場”所引發的哀怨,不斷在她心中累積,才終於使她與《金縷詞》中的感嘆和呼喚發生了***鳴。不妨設想壹下,畫中美人由“花開堪折直須折”引發了懷春之情,這樣壹個意境如果沒有適宜的旁白註解,沒有絲毫的層次渲染,而是直白地讓觀者看到,這是否符合宮廷畫師或者胤禛本人創造美人讀書的意象時所具有的想象和期待?

除了手中的那冊書,在美人身旁的案幾上還擺著壹個錦函,函中有另外五冊書。意即畫作者呈現出的是壹部完整的書,而不是幾首詩。只有這樣才符合“讀書”或“展書”的設定,否則就會成為“讀詩圖”或者“詩思圖”了。畫中這部書***有六冊,從展卷的這壹頁來看,三首都是女性作品,全書很可能是壹部女性詩歌集。這部書是否真實存在?從學者對十二幅美人圖的諸多分析來看,除了涉及書法的部分是假托米芾、董其昌落款而手跡與內容完全由胤禛創作之外,畫中的每壹處景物、每壹個物件都是高度寫實、符合當時時代的,所以應該有理由相信,這部書是康熙年間的真實存在。但很明顯的壹個問題是,畫中出現在同壹頁上的三首詩,既沒有按照作者生活時代排序,並且詩歌的體裁也不壹致。杜羔妻趙氏是唐代貞元年間人,《青溪小姑歌》是劉宋時期的樂府詩,《金縷詞》則流傳於唐代元和時期或之後。很難想象真會有壹部詩集是采用這樣混亂的編次手法:將《青溪小姑歌》排列在兩首唐代的七言絕句之間。那麽退壹步來說,畫中的這部書有沒有壹個藍本存在呢?不妨先從古籍的版本特征入手分析。

第壹是行款。從頁面能看出是雙邊,每行十九字。第二是卷冊數。以每半頁兩到三首詩的數量,詩集***有六冊,可見體量不小,如果都選女性詩作,那麽應該是壹部通代的詩歌選集。第三,詩後有雙行小字註。這條線索非常重要,因為它可以區別選詩範圍近似的詩集。那麽,有沒有壹部書大致符合這三個條件呢?答案是肯定的,它就是題名鐘惺編纂的《名媛詩歸》。最明顯的依據是原書中《青溪小姑歌》的評點出現了譚友夏的名字。譚元春,字友夏,與鐘惺壹樣是湖北竟陵人,晚明詩壇的代表人物,他們編纂的詩歌選集《唐詩歸》宣揚幽情單緒的孤峭風格,在明末影響很大,號為“竟陵詩風”。因此書商假托鐘惺之名,編刻了《名媛詩歸》,從書名到評點形式都仿照《唐詩歸》的口吻,所以在評點中也出現譚友夏的名字。畫中的《青溪小姑歌》正文雖被遮擋住了,但是詩末的雙行小註原樣繪出,寫的正是:“譚友夏雲:上二語詠之有味,下遂吞吐情深。”由之與原書書影對照:

圖四萬歷刻本《名媛詩歸》

(國家圖書館藏)

可以看到,原書的行款是每行十九字,只是左右雙邊與畫中書稍微不同。《名媛詩歸》***三十六卷,首刻於萬歷年間,所選古逸時代至明代女詩人作品,卷中詩人按照時代順序編排,每家第壹首詩題後有專門文字介紹作者生平。從選詩數量來看,原書中的杜羔妻趙氏有五首作品,《青溪小姑歌》其實是兩首,畫中並沒有完全照搬原書。不過,畫中詩文摘自《名媛詩歸》是可以確定的,因為畫作者連雙行小註壹起照搬了。因此可以說,畫中這部書就是以《名媛詩歸》為參照繪制的,但是為了適合畫面表現做了取舍,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壹,冊數不符。康熙末年流傳的《名媛詩歸》有兩種版本,壹是萬歷年間刻本,另壹個是康熙時河澗堂藏板重刻本,後者與萬歷本板出壹源。而這兩種刻本最為常見的裝訂形制是壹函八冊(今國家圖書館所藏此兩種版本凡四種,其中三種為8冊,余壹種為12冊)。畫中則是壹函六冊。雖然將八冊書重裝為六冊在現實中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壹般情況下重裝古籍很少單純為了縮減冊數,而且從便利閱讀的角度考慮,八冊和六冊也沒有本質的區別。畫面上可以辨識出書的封面有黃色的題簽,還有書頭部分寶藍色的包角以及漂亮的錦函,這種精致的裝訂形制與現存的《名媛詩歸》均有很大的差別。這種情況,壹方面有可能是坊間刻書流入宮廷時的必要修飾,具體的情形,有可能是書商為迎合宮廷的圖書需求特意做了精美的裝幀,也可能是宮內對流入書籍做了專門處理。另壹方面,更有可能是畫作者出於整體色彩考慮對書籍的外觀做了藝術的處理,使之與畫面中富麗堂皇的環境相統壹。

第二,詩序換位。《名媛詩歸》原書中,《聞杜羔登第》在卷十,《青溪小姑歌》在卷六,《金縷詞》在卷十五。畫面中的三首詩經過了挑選和刻意安排,用來構造畫中人情緒的層次感,因此摘抄時出現了次序的變動。這三首詩中,《金縷詞》是畫中書的視覺中心,也是承擔主要意義的詩,它是導致畫中人從書中遊離的根源。但是在《名媛詩歸》原書中,《金縷詞》卻恰好不在書的同壹面(見圖五,雖為同壹頁,但沿版心對折裝訂成書後,則為兩面),因此畫作者要將原文合並。而詩後的雙行小註,畫面也無法全部體現,只保留了其中壹行,原書的註是每行七字,但畫作者為了和《青溪小姑歌》的詩後註保持平衡,所以變成了八個字。在畫面中,這些字跡不單是語言符號,還是繪畫元素,要保持細節的統壹性。

圖五萬歷刻本《名媛詩歸》(國家圖書館藏)接下來的問題見仁見智:為什麽是《名媛詩歸》?為什麽是這三首詩?筆者是這樣認為的:第壹,十二美人圖是圓明園深柳讀書堂的圍屏,尺寸高大,畫中人皆與真人同樣大小,這要求畫中的物象必須高度寫實,每壹個細節都經過精心打磨,因此創作時會選擇壹部現成的書。而畫中描繪的是壹位深閨美人,《名媛詩歸》的在場對構建壹個女性的、詩意的空間非常恰當。同時,書中的歷代才媛與手持書卷的美人之間也具有某種銜接性,因為《名媛詩歸》選詩至明代而止,這令觀者想象這位美人的才華,也許可以與書中的才女們相媲美,是這部書在現實中的延續。第二,有學者已經清楚地分析過此畫的創作背景,當時奪嫡鬥爭非常激烈,為了避免康熙帝的猜忌,胤禛“隱居”於圓明園中,吟詩作畫,刻意表現自己對皇位的淡泊。但是畫面中的《金縷詞》有“時不我待”之感,或許容易引起觀者的附會,因此需要有前兩首作為鋪墊。三首詩意互相配合,不僅顯得含蓄蘊藉,也更有故事性:無論已婚還是未嫁,女子總是在等待著有情人的出現,“花開堪折直須折”完全是畫中女子有感而發的自白。但是,無論主觀意圖如何,三首被選擇的詩都在某種程度上透露出畫作者的內心世界:他心裏有壹個“此去無多地”的“長安”,眷戀著男子取得功名的都城。他自我放逐到圓明園,遠離爭鬥的是非,又恐懼自己的壹片“丹心”得不到父皇的體察。而從重重修飾中看去,《金縷詞》的宣示意味似乎更加明顯:“莫待無花空折枝。”從書中遊離出神的何止是畫中美人,也是胤禛的自我寫照,他的人生正處於漩渦的中心,他的故作姿態只是壹種以退為進的策略,如果辜負了自己人生中的好時光,那才是最令他遺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