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在其《飯後隨筆》中談到葉德輝,說葉為皇帝選秀女,皮包不住膽,捷足先登,所辱秀女後來當了農會幹部,葉自然不免壹死。丘良任編《竹枝紀事詩》中長沙竹枝詩雲:“施施兩個丘中有”,典出《詩經·王風·丘中有麻》,譏笑葉德輝和王先謙是麻子,反映了當年在長沙搶米風潮中葉、王兩人囤積居奇,為富不仁的事實。周劭《黃昏小品·雪夜閉門讀禁書》提到葉德輝編有壹本小書,每逢家宴,贈賓客人手壹冊,內容驚世駭俗,可惜周劭語焉不詳;又說其書可能對荷蘭漢學家高羅佩(V. Gulik寫作《中國古代房內考》大有補益,似乎是指葉德輝從日本永觀年間(982~984)丹波康賴氏編《醫心方》壹書中輯錄的中國古代房中經典四種:《素女經》、《素女方》、《玉房秘訣》和《洞玄子》。這四種書後來成為《雙梅影庵叢書》的壹部分。以上所引,壹鱗半爪,難免有隔靴搔癢之感。不過,有壹本書很難得,是對葉德輝最有發言權的人寫的,這就是楊鈞及其文集《草堂之靈》。楊鈞(1881-1940),湖南湘潭人,其兄楊度為中國近代政壇的風雲人物,兄弟倆同受業於湖南碩學王湘綺。從書中可以看出,葉德輝與楊鈞過從甚密。葉對人說楊“能自成門戶,起衰之功,可比韓愈”,推崇如此。可楊鈞並不領情,說葉性格“至乖僻,不近人情”,“驕慢”等。
談到葉的書藏,楊鈞稱葉為湖南第壹藏書家,版本之考究為湘冠,如葉曾藏有宋膠泥本《韋蘇州集》(實為明活字本)、宋朱熹同榜題名錄等。伴隨著湘軍中興,晚清湖南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壹方重鎮,桐城派自皖至湘,似乎也形成了壹支文化上的中興“湘軍”。在這種人文傳統裏,葉德輝躋身湖南第壹藏書家,自有其不同凡響之處。皕宋樓被日本人廉價收購,江南典籍為之壹空,此為我國書壇的壹頁痛史。原清華大學教授袁同禮《清代私家藏書概略》將葉德輝列於清代最後壹輩藏書家,並寄希望曰:“吾人為文獻計,甚望其能長守故都也。”這最後的希望也將成為浩嘆。楊鈞寫道:“(葉)身死之後,以其宅為圖書館,後發還,然所損失,則無人理會。”
論學方面,楊鈞對葉的批評可謂不遺余力。葉母去世,楊誄曰:“佳兒誠博學,但與我門庭各異,只談風月不談文。”葉德輝的《書林清話》是壹本專言古籍版本的書,宋雕元刻,如數家珍。楊鈞從小的方面補葉所未見,從大的方面抓住葉論措辭不嚴謹的毛病,幾乎將其壹生安身立命的學識完全推翻,並斷言“專言版本者無功於學問”。對葉的《經學通詁》也說:“幸無人讀,否則亦可貽誤後生。”葉德輝的兒子似乎比皕宋樓的後代強,還算是肯堂肯構,然則人力終不敵氣運。他對父輩之爭總結道:“吾父著書,與白心(楊鈞號)大異。吾父僅集前人之說,而不辯論是非。白心己見太深,砉然獨斷。”也許是壹個不恰當的比喻,如同莊子和惠施的往復辯駁,沒有了葉德輝,楊鈞也許會感到寂寞吧。
說楊鈞的《草堂之靈》難得,從壹細微處可得到證明。比起那些隔靴搔癢的傳聞,楊鈞在書中準確記錄了葉德輝的忌辰:舊歷壹九二七年三月十日申刻。葉德輝之死本不足為道,可是不久遙遠的北方傳來大學者王國維自沈昆明湖的消息,王國維自殺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的壹道謎語。壹時議論紛紜。陳寅恪在1953年12月1日《對科學院的答復》中寫道:“王國維之死,不關與羅振玉之恩怨(周作人取此說),不關滿清之滅亡”。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詞曰:“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錢鐘書在《管錐編》中拈出了這壹句式,謂“兩非逼壹是”。另有壹說,即王自殺,因葉被殺。這不是空穴來風。楊鈞當天也被農會抓去審問,他事後寫道:“彼時之余不僅不能救葉,且不能自救,更不能如王國維之自殺。”這句話象壹條無形的線將三個人的命運拴在了壹起。這只是楊鈞的壹家之辭。還是壹代史家陳寅恪破人我之執,得歷史理性之“魚”,在挽王國維的碑文裏發出振聵欲聾的聲音:“凡壹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現此文化之程序愈宏則其所受苦痛亦愈甚。”這句話也成了陳寅恪自己壹生的寫照。
葉德輝、不論如何評說,此人至少總是個版本目錄學家、藏書家、刻書家。但多年來此人似已被遺忘。據說1957年古籍出版社重印過他的《書林清話》。大概和那陣“早春天氣”有關。魯迅早年鉤稽古籍不止壹次提到葉氏刻藏。《魯迅全集》(1981年版)有四條簡要註釋。兩條說他是湘潭人,兩條說是長沙人,都不錯。時下又有葉氏輯刻《雙梅影闇叢書》面市。影印本、排印本合成壹厚冊、自右向左直行讀過去又自左向右橫行讀回來,立足現代而發思古幽情,市場操作與文化意趣兼備,妙!由影印摹想原刻,謂之精審,不為過當。葉氏自號郋園。郋,許慎故裏,可見其自視誌向。這麽壹位人物,名聲事業、幾至不傳,大概和他的死有關。 《雙梅影闇叢書》。荷蘭漢學家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上海人民出版社,李零、郭曉惠等譯),相當長篇幅引述《叢書》所收“房中書”五種(《素女經》《素女方》《玉房秘訣》《玉房指要》《洞玄子》)。在簡述葉氏搜求輯佚校勘經過後指出:“葉德輝的書證明,他是壹個博學嚴謹的學者。這亦可從他對這五種書的處理方式得到證實。”順便談及他的死,說《叢書》的刊印,“他因此大大觸怒了當時的舊派文人,使自己的學者聲名掃地以盡。他是那樣不幸;甚至慘遭匪徒殺害也未能引起任何同情”。“同情”與否,系於觀點、立場,不可壹概而論。“掃地以盡”,也許說得過於嚴重。“匪徒殺害”,則大大有悖於吾人之觀念,難以認同,務必澄清。所以,譯者於此恪守國情民意特特加註:“葉氏是1927年被長沙地區的革命群眾作為‘反革命’而處決”。看來還是太簡單。新時期小青年不明究竟,可能誤生歧義;以為因這麽壹部《叢書》而成了被處決的“反革命”,太離譜了。
革命群眾“和尚打傘”而處決“反革命”。不過如探囊取物耳。陳年舊事,宜粗不宜細,似可單說這個葉德輝,固然滿肚子學問,但其壹貫表現,的確夠嗆。按其生平,似乎是專業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派”:戊戌變法,他攻擊梁啟超創辦的湖南時務學堂;著書立說,批駁康有為。湘人唐才常在鄂起兵反清失敗,他竟至編述《覺迷要錄》,以為“康梁逆案之定讞”。辛亥,湖南獨立,唐的兒子唐蟒任湖南都督府軍政部長,懷疑唐之被害與葉德輝有關,將葉逮捕,旋獲釋。以後,他又擁戴袁世凱稱帝,成立“籌安會”湖南分會井自任會長,請願“勸進”。其實,這位帝制迷,晚清末季,已吃過“帝”的苦頭。19l0年,他趁湖南水災,積谷萬石,引起災民搶米風潮。此時的大清自身朝夕不保,為平民憤,將這位“進士”公“削藉”。功名、面子、統統丟光。次年,其“精神家園”大清皇朝於焉頹圮。壹日無君、惶惶如喪家之犬,“終極關懷”便到了袁大頭頭上。此等花崗巖腦袋,在革命大潮叠起叠落的1927年碰個粉碎,時也,運也,命也。況乎此公又是自己“跳了出來”,正所謂“在劫難逃”,罪有應得。
說起葉德輝被“處決”直接原因,歷史風霜,文士戾氣,均富韻昧。是時也,“壹切權力歸農會”,葉德輝還是當他的長沙總商會會長。大概韜晦為計,“表現”尚可。不知逢何盛典,“農會”請這位大名士寫副對聯。也許鬼使神差,多半“氣候”促成,骨鯁在喉久矣,今日壹吐為快,葉進士大筆壹揮,寫下:“農運方興稻粱菽麥黍稷壹班雜種,會場擴大馬牛羊雞犬彘六畜滿堂。”橫額是:“斌尖卡傀”(長沙方言)。意為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非人非鬼。此言聞於湖南文藝出版社朱正老師,朱老言華,評曰:“自己找死!”的當之至,也是壹幅好“橫批”。葉氏時年63歲;是日也,1927年4月11日。稍為推尋,這日子歷史意味深長,足令後人感慨莫名:冥冥中果有定數耶?
後八年,《郋園全書》由其家人刊行。據聞,《全書》刻版及未刊遺稿存於長沙坡子街葉氏藏書樓“觀古堂”。1938年“文夕”大火,玉石俱焚。大部藏書,則由日人購掠而去,流散彼邦,楊樹達先生有《〈郋園全書〉序》,對葉氏為學,推崇備至。楊先生持學嚴正,不輕易許人。如對其最敬服的孫詒讓、王國維,亦“時有獻疑,未甘阿比”。又如對其自稱“私淑王氏”之念孫、引之父子,“昔校《漢書》《淮南》,於高郵之說,多所糾摘”,的確有“吾愛吾師,更愛真理”氣象。至於下段文字,更可見楊先生學術上堂堂正正,壹是壹、二是二之風範:“郭君鼎堂神識敏銳,創見獨多,顧其善者高出青雲,次者或下淪九地。此如剽悍之將,性喜陷陣,搴旗斬將,每見奇功,而覆車潰眾,時時不免。蓋建立統系,為業至艱,而語語求通,不為丘蓋,瑕瑜雜見,固其所也。”評郭氏學,切當中肯,人所難道情見乎辭,善意美言,不應誤會而大概終於有所“誤會”。此為題外言。題內言:楊之序葉,也是情見乎辭,易誤會為古之“諛墓”,今之“悼詞”,死後個個“完人”,和前述葉之“反動”種種,似乎難以接軌搭界。這大概是因為葉氏去之尚不甚遠,惡名昭昭,熟知其事尚有存者之故。讀小說《曾國藩》或堂而皇之《曾國藩全集》就不同,很少人知道或知道也並不計較“曾文正公”民間別稱“曾剃頭”。至於“壹江春水向東流”的李後主,“瘦金體”的宋徽宗,人們只欣賞好詞好畫好書法,其為腐化墮落反動極的“亡國之君”,與爾汝伊吾何幹?這倒並非完全是厚古而薄“近”,主要是他們的惡德罪行,今人並未身受其害,當然沒有切膚之痛,所以頂多作為歷史教洲註意而不念舊惡。但他們創造或傳下來的、以文化形式呈現的“遺產”,卻仍在“現實”中流動著,和今之人壹塊“活著”,並以其智慧和美的魅力,顛倒世代眾生。這類遺產有“物質”的,大半是“精神”;即使是“物質”的,也已升華為“精神”的。具體到葉德輝(以及周作人壹類人物),綜其平生,終歸應入“懦林傳”。葉氏觀古堂藏書曾達二十余萬卷,壹時有“富甲海內”之譽可證。文人戾氣。自我膨脹,“長沙裏手湘潭票”,以為才足以“兼濟天下”,實則不識大體,螳臂當車逆歷史大潮而反動之,只宜以不自量力、可恨亦復可笑視之。大浪淘沙,塵埃落定。我們似乎能以從容平靜心態,讀楊樹達作於1935年的《郋園全書序》。
楊《序》開篇把葉氏學術文章,置於晚清文“湘軍”勝業大背景中,敘述真人真事,勾勒葉德輝,為之定位。學術大事,鄙陋如我。不識高低,只能照抄:“吾師湘潭葉園先生,早歲登朝,謝榮歸裏,杜門卻掃,述作自怡,於時長沙耆宿有湘陰郭侍郎玉池先生、湘潭王孝廉湘綺先生、長沙王祭酒葵園先生,皆東南物望,壇坫盟主。先生於諸老傾挹有加;宗風各異。就中祭酒谷虛成德.見先生會試闈作,擊節嘆賞,忘其年輩,投謁先施。謂往者視學江南,續儀征阮氏經編。江皖耆彥.經求紛綸,湘士卑卑,懷慚抗手,今得吾子,湘學其有幸乎!暇閱祭酒刊撰《世說》,緣先生壹言指謬,索還贈本;隳板重鐫。他如理董班史,甄錄精言,音輯駢詞;多資攻錯。盡言虛受,學林魚水,識者兩歸美焉。”晚清文“湘軍”中,郭嵩燾、王闿運、王先謙當然是領袖人物。比他們年輕二十幾歲的葉德輝屬穎出新秀。尚可補說幾句的是:郭嵩燾、王先謙早年皆曾入曾國藩幕,文武“湘軍”有難解之緣。郭成了著名的晚清外交家,屬睜眼看世界人物。王先謙則是帝制迷。排康粱而擁袁氏,與葉德輝同壹戰壕。但他早去十年,如果也活到20年代,結局怕同樣不妙。大概正因他“壽終正寢”早,所以“解脫”也早;80年代他的《漢書補註》和《莊子集解》即先後重印出版。出版說明稱前書“為目前《漢書》之最佳註本”,是“學習研究西漢史的必備之書”:後書“為本世紀以來研究《莊子》者所必讀”;歷史在這裏又顯示出取其大端的寬容和理性壹面。楊序“理董班史”數言;誠言之不虛,王先謙《漢書補註》“同時參訂姓氏”名下,赫然寫明“葉德輝字奐彬湖南湘潭人進士官吏部主事”。在歷述葉氏經史藝文諸方成就後,楊先生作如下論定:“嘗謂自來經術,莫盛有清,先生生丁末季;殿彼壹朝,大可理初,愧其博洽,淵如西莊,遜其專諧。信學林之偉業,曠代之鴻儒。”持論當否,我未能知。且待治“湘版’書業史、湖湘文化史之大匠學人,勾稽梳理,再為評議。
《遼東詩壇》所載葉德輝死事《書屋》雜誌曾先後發表過《葉德輝之死》、《是是非非葉德輝》等文章,使人深受啟發,但也留下了壹些遺憾。現將我所發現的幾則史料披露如下,或許能補前兩文之不足。
《遼東詩壇》創刊於1924年10月,主編為日本人田岡正樹(字淮海),月刊,線裝,長三十二開,詩人如陳三立、鄭孝胥、樊增祥、陳寶琛、陳衍、黃節等,學者如王國維、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等,書畫家如吳昌碩、張大千、齊白石等,以及段祺瑞、吳佩孚、於右任、汪精衛、戴季陶等政要均有詩作揭載。1925年6月第六號開設《著述紹介》專欄,首篇評介的是葉德輝《說文讀若字考》,作者為日本漢學家松崎鶴雄(1867~1949)。松崎鶴雄1910年往長沙拜葉德輝為師,1920年起任職於滿鐵大連圖書館。
葉德輝1927年4月在長沙被殺,松崎鶴雄當即撰寫《葉德輝傳略》,發表在《遼東詩壇》第二十三號(1927年5月)上,第二十四號還刊登了《葉郋園歿後之消息》。這兩篇文章對研究葉德輝大有裨益,而世無知者——《遼東詩壇》傳世頗稀,故轉錄於此(原文無句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