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瀾又要出門。
他把腳後跟蹬進靴子裏,在地上結結實實踩了幾腳,扶著鞋櫃的手輕車熟路地在上面摸索著鑰匙圈。
手握上門把後,他回頭看餐桌邊正襟危坐的沈巍,揚了揚手上的鑰匙圈:“那我走了?”
沈巍端著那碗早已涼透的湯,堅持不懈地吹開湯面上的油花。
“好。”
趙雲瀾垂下胳膊,鑰匙扣當啷壹聲響。
“湯妳先放著唄,我回來再喝。”
“好。”
沈巍頭也不擡,從嗓子眼裏憋出壹個個低沈的字。
隨後響起門壹開壹關的歡快聲響,等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後,沈巍才擡起頭望向玄關處。
又出門了,這個月幾乎天天這樣。
沈巍從不過問趙雲瀾的去處,他看得出來趙雲瀾並不想給他答復。
可往往等趙雲瀾走後,沈巍那些古怪刁鉆的想法才會壹個接壹個冒出頭,像湯上的油花,吹開又聚。
(二)
趙雲瀾喜歡沈巍煲的湯。
沈巍下班後常常繞老遠的路去市場買新鮮的魚燉湯,壹來壹回常常走得汗流浹背。
從前沈巍是大煞無魂之人,如今有了三魂七魄,便生出許多凡人瑣碎的感受。像汗濕的衣背,這粘膩的感覺他不喜歡。與其說不喜歡,更多的是不熟悉帶來的抗拒感,相比這樣,倒不如插壹把刀在他背上更讓他舒坦。
“那這個.....給我來壹條吧......”沈巍指著冰塊上壹條魚,佯裝從容地推了推順著汗液不斷從鼻梁上滑下的眼鏡。
熱,是他擁有魂魄後第壹個陌生的感覺。偏偏龍城的夏天漫長無邊,離了冷氣在室外走壹遭,壹身汗水定會如約而至。
“我的天,妳得會砍價啊!”趙雲瀾用筷子指了指碗裏已被大卸八塊的魚,驚得擡頭紋都多了幾道:“這賣貴了妳十幾塊錢呢!”
“我看他們家賣的最新鮮......也沒多問......”沈巍舀了碗魚湯給趙雲瀾,順手摘下蒙了白霧的眼鏡,騰騰的熱氣橫亙在兩人之間。
沈巍想起當年昆侖山顛的白霧皚皚,迷蒙中昆侖君神色平常地對他說:“無禮。”
當時的少年人不明白,如今活了壹萬年,昆侖君依舊是那個昆侖君,自己對這天地萬物依舊分不出個所以然來。
“唉沒事沒事,寶貝開心最重要,幾十塊錢算得了什麽?比得上我家寶貝的壹片真心嗎?不能!”趙雲瀾灑脫地揮了揮手,埋下頭不管不顧地要喝那碗湯。
“妳幹什麽?”沈巍慌忙伸手攔住,把碗端到自己面前:“我給妳吹涼了再喝。”
“沈巍啊。”趙雲瀾順勢趴在桌上,看對面人輕晃腦袋吹著碗裏的湯,忍不住蕩開溫存的笑:“妳說妳這麽好的人,得是多少女孩的春閨夢裏人啊。”
沈巍擡起頭,趙雲瀾頂著個雞窩頭似笑非笑。沈巍喉頭發癢,感覺有些渴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別胡說,吃飯。”
“偏不,沈教授妳這是心虛!”趙雲瀾在桌下輕輕地踩住沈巍的腳,輕輕柔柔地碾著。
太渴了,眼前這人像壹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可只有貫穿其中才能找到沙漠中的綠洲。
渴,於他而言並不陌生,只是面對趙雲瀾,這感覺就愈發強烈起來,強烈到把忘川水全部飲盡也難解此渴。
當與趙雲瀾壹塊時,龍城的夏天依舊熱辣,沈巍卻不再怕熱。
(三)
回到現在,趙雲瀾離開已經幾個小時,他這樣壹坐也是幾個小時。趙雲瀾回來時,看到沈巍腰板筆直坐在原處,仿佛看到壹個上古的石雕。
“妳怎麽還坐著呢?”
沈巍透過鏡片看著趙雲瀾,那壹眼很深很利,像把冰錐要把趙雲瀾釘到門板上。趙雲瀾知道,那是沈巍在等他的解釋。
趙雲瀾頂風作案,兩手壹攤壹副油滑的無賴樣:“怎麽了?”
沈巍放在膝蓋上的手緊了又松,像欲言又止,目光落到趙雲瀾胳膊時眉頭倏地皺起,關心的話脫口而出:“妳胳膊怎麽回事?”
趙雲瀾擡起胳膊肘瞅了眼:“沒事,回來路上蹭了壹下墻。”
“什麽沒事,都流血了。”看趙雲瀾受傷,沈巍壹瞬間忘了心裏的虬節,嗔怪地看了眼趙雲瀾,站起身要去拿跌打藥。
沈巍從房裏取出跌打藥時,浴室已響起嘩嘩的水聲,鞋櫃旁是趙雲瀾隨手脫下的鞋襪,沙發上是他隨手丟下的皮夾克,桌上是還沒收拾的殘羹冷炙,壹切都是心酸又真實的人間景象。
兜著壹腔的落寞,沈巍認命般把四散鞋襪收拾熨帖,皮夾克疊平整放在床邊。這壹切已成他的習慣,他習慣了這樣不求回報地守護他,程序設定壹般。
可他大概忘了,委屈是人類的情感,他早就不是不求回報的小鬼王了。沈巍壹時也不知是該為融入凡塵而慶幸,還是為平添的憂愁所煩惱。
沈巍開始逐漸意識到,他最不喜歡的感覺,是趙雲瀾的隱瞞。
人世間的瑣事既無關生死又無關輪回,沈巍不明白,趙雲瀾有什麽事不能坦誠相見。
萬年前自卑委屈的心又鮮活跳動起來,自己守著昆侖君生生世世,到頭來,還是只能望著他的背影遠去,終究無法與他並肩。
但這些想法滿腦子囫圇轉了壹圈,第二天沈巍依舊會燉上新鮮的魚湯等趙雲瀾回家,把挑凈刺的魚肉夾到他碗裏,只字不提地與他閑話家常。
(四)
龍城大學哲學院正門口上方掛著壹塊匾額,上面是龍飛鳳舞四個大字“向死而生”,沈巍每天下班後都會經過那,有時駐足而立,參不透其中的含義。
有天他讀壹本名為《英國病人》的書,裏面有壹句話——
“Everynight I cut out my heart,but in the morning it was full again.”
他指尖在書角揉搓著,最終還是把那壹頁折了起來。
那晚趙雲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大馬金刀地坐在沈巍的書桌後,看桌上攤開的書被折起的那頁,湊近了看上面的字。
沈巍壹進來就看到趙雲瀾沖自己笑,眼角的笑紋層層疊疊。
沈巍心下壹動,腦海裏壹閃而過那塊匾額上的“向死而生”,想到美好都是須臾片刻,在這幸福的氛圍裏,心中不禁湧上壹股哀戚。
心慌意亂中,只能用話語打斷思緒:“妳笑什麽?”
“這話說得好,”趙雲瀾用兩指點了點書頁,“黑老哥也喜歡?”
趙雲瀾顯然反客為主,兩句話的功夫壹個也字,倒說得自己像飽讀典籍的文人雅士,門口的沈巍雙手交握在前,倒像個來求教的小弟子。
“喜歡,也不喜歡,”沈巍在長桌對面坐下,解開襯衫的第壹顆扣子。
“看妳就是個擰巴人,喜歡就喜歡了,不喜歡就不喜歡,哪還有喜歡又不喜歡的道理。”趙雲瀾不愧是縱橫官場多年的公安幹警,嘴皮子溜得像抹了油。
“每晚要從心裏割下壹塊,這該有....多痛苦。”沈巍雙手放在膝蓋上,腰背筆直,像授課時壹樣神情嚴肅。
趙雲瀾斂起笑容,眼神有點復雜地回望,他知道那壹萬年的分量太重,沈巍背負著他這座大山踽踽獨行,到如今即使重逢也難自由呼吸。
於是趙雲瀾在蔫皮逗趣和認真思考間選擇了後者。他想了想,說:
“可每天早晨,這顆心都是完整的,還能看看早晨的陽光,不是嗎?”
趙雲瀾壹句話,沈巍聽罷覺得內心情緒翻湧,自己生生世世指著的那點光亮倏地閃射出奪目的強光,讓黑暗中戰戰兢兢的他能站在光亮底下。
這壹刻,沈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所謂“生”的意義,就這樣醍醐灌頂須臾間參透。
那“死”呢?
沈巍當下脫口而出:“雲瀾,妳怕死嗎?”
趙雲瀾賤兮兮瞇起眼說:“死倒不怕,就怕妳忘了我,自己跑去看太陽。”
沈巍想,趙雲瀾就是他心尖無法割舍的那個無可奈何,是那句千萬年來反反復復在心海裏浮沈的“值得”,因為他聽趙雲瀾說,他們得壹起去看太陽; 因為他聽趙雲瀾說,他們在壹起才是完整。
後來再路過那塊匾額,“”向死而生”的含義漸漸在沈巍心底明朗。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趙雲瀾便是生生斷了他的去路,在絕境裏開出的那朵花。
(五)
趙雲瀾出了車禍的事是祝紅告訴沈巍的。
沈巍趕到醫院時,趙雲瀾攤著身子在床上癡癡望著天花板,被沈巍慍怒的臉嚇得從床上壹骨碌坐起來。起來得太猛扯到受傷的腿,又“呲呲”地抱著腿倒抽了半天氣。
趙雲瀾看自己喊了半天疼沈巍也不上前壹步便悻悻收了聲,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祝紅啊祝紅,領導的話都敢不聽了,都說了小事不用驚動沈教授,看我回去不把她獎金扣光了!”
下壹秒沈巍上前把床頭的花瓶掃到地上,忍了這麽多天的情緒終於在此刻爆發:“這是小事?什麽是大事!”
花瓶四分五裂的聲音和沈教授的斥責在壹塊,讓場面顯得有些嚴重。
“寶貝....咱先不生氣....哈.....我錯了我錯了這就是個意外.........我以後再不敢了。”趙雲瀾看沈巍氣得臉都紅了,心疼得不行,腆著臉乖乖認錯。
“妳.....妳真是.....”沈巍到底不怎麽會罵人,憋紅了臉也再說不出別的,幹脆開門見山地問:
“妳這些天到底幹嘛去了!”
沈巍已經想好了,趙雲瀾這回說什麽他都不原諒他。任何傷害他自己的事,他都不允許趙雲瀾做。
可當趙雲瀾把壹房產證拍沈巍手上時,他楞住了。
原來,趙雲瀾每晚去龍城山區參加野地摩托車賽,能在壹個賽季俱樂部排名達到第壹,就有壹筆不菲的獎金。
賽季末的決賽時,當勝券在握的趙雲瀾狂拽酷炫地沖過終點線時,過於嘚瑟的他竟不慎從車上跌落,借著摩托車足足的後勁被拖了好幾十米。
所幸,重傷是沒有,獎金也妥妥收入囊中。
而趙雲瀾買下的那套房在龍城新開盤的別墅區,當時沈巍不過說了句:“這裏挺好。”便被趙雲瀾悄悄記在心上。
“感動嗎?沈老師?沈教授?”趙雲瀾在沈巍面前揮了揮胳膊,後者顯然陷入自己的沈思。
“愚蠢!”沈巍回過神給出毫不留情的兩個字。“什麽房子不能以後買?非要這樣拿自己生命開玩笑嗎?”
“哎呀黑老哥妳太沒生活了,這是給妳的520大禮啊!我就琢磨著別人520都看看電影吃吃飯的,沒勁!我趙雲瀾要送就送個大的。”
沈巍疑惑:“520是什麽?”
趙雲瀾:“......”
趙雲瀾這樣偷雞摸狗出生入死的時候大概也忘了,像520這樣的日子是不在沈巍這種上古人類的計劃範圍之內的。
“520的諧音是我愛妳。”趙雲瀾壹臉無語地看著怒色逐漸消散的沈巍,話說得也越來越大聲:“妳怎麽好意思說我啊!我這辛辛苦苦賺買房錢呢,妳連520都不知道!”
沈巍:“什麽520,有辱斯文......”
趙雲瀾:“......黑老哥,妳太不浪漫了!”
看著窗外的陽光,沈巍覺得呼吸都順暢了。原來這人世間大大小小的因果循環往復,在暗處永恒的守望是自己的錯覺。
趙雲瀾剛剛說的,是浪漫嗎?
沈巍推了推眼鏡,握住趙雲瀾的手:“等妳好了,我們壹塊去街上走走。”
“幹什麽?”
“就...看看陽光。”
(六)
“妳來人間壹趟,妳要看看太陽。
和妳的心上人,壹起走在街上。
了解他,也要了解太陽。”
——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