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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對聯選萃:樸真(下)

我們繼續說“樸真”。

下面看何紹基(1799-1873)先生壹副:

名論不求縫掖外,古風猶想結繩前。

這壹聯大致的意思是——不要嘴裏老是高大上的名詞,每天附庸風雅,虛張聲勢,言必稱希臘,語必出六經,還是和原始人學學吧——語言淳樸點,多講講人話。

看看何紹基先生這壹副的款識,妳會發現何先生還真是表裏如壹,“名論不求縫掖外”,寫完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簽——就是不願將自己的“名”“縫”上去呀。

且看款識是如何說的:

竹師公祖尊兄大人以何子貞丈分書聯語見示,蓋其赴粵時道出宜章所作。書成不屬款,曰:“非何子貞,誰復能為此怪字者?奚以款為?”是亦好奇之過矣!竹翁屬為題跋,因識數語歸之。時同治乙醜秋日,弟郭宜燾。

大家看,何紹基沒有題款,而是郭先生補題的。郭先生表示了對這種行為的不理解——“ 是亦好奇之過矣! ”

仔細琢磨此聯可以看出——它隱隱約約表示了對人類語言越來越浮華,越來越偏離樸真的擔憂。這大概就是工具的利弊通病吧。——沒有工具,不利於解決舊問題;有了工具,工具本身則會帶來新問題。有句話講“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道出了“語言文字”和“它想表達的意思”無法完全畫等號的無奈。

傳說“倉頡造字,鬼神夜哭”,哭什麽?不知道。——是文字將這個世界搞得更清楚明白,鬼神巫術從此難行其道?還是文字將這個世界搞得更說不明白,只會導致更多的誤解與沖突?

拿眼下的例子來講——微信裏傳播的內容,是科學多還是迷信多,誰又能說得清呢?

樸真的反面,大約就是工於心計吧。要樸真,就得適當愚蠢憨厚壹些,就得隨時警惕、不要算計別人。下面看張問陶(1764-1814)先生壹副:

用拙存吾道,無機任世情。

知名計算機專家、投資人吳軍博士曾講過“ 上帝喜歡笨人 ”,且看吳先生是如何說的:

? 妳是喜歡和聰明人做生意,還是和傻子做呢?恐怕是後者,因為妳覺得傻子的錢好掙。我在中關村做了兩年生意後,回到清華讀書,要知道每月的助學金連我過去收入的10%都不到,錢自然是不夠花。但是每過幾個月就會有壹些生意上的老朋友找我做壹單生意,給我帶來豐厚的收入。

為什麽要找我壹個已經離開生意場上的人做生意呢?因為在他們眼裏我比較傻,每次壹定不會和他們爭利,壹定會保障他們的利益。

我時常和後輩的生意人講,做生意時,不論這筆生意對方掙到多少錢,我們只掙自己那壹份,不要因為對方掙多了就試圖多分壹點。這樣,生意就能持久。

當然,大部分人並不做生意。但是在單位裏,做傻子也沒有壞處。說句實話,大家在職場上多少都會有點防備心理,在這樣的環境下,是聰明人容易交朋友,還是傻子容易交朋友呢?顯然是後者,因為對方和妳交往時可以比較省心。

當然,有人說,我很精明,裝傻,可不可以?這壹點幾乎做不到。養過狗的人有這樣的經驗,有時狗在人前耍小聰明,人壹眼就看穿了,但是狗自己不會察覺。同樣,我們在那些智力和經驗不在我們之下的人面前耍小聰明,其實比狗高明不到哪裏去。就算別人看不出來,時間壹長,自己也會精神分裂的。

——摘自吳軍《谷歌方法論》

下聯中的“ 忘機 ”,就是“忘記了算計之心”,出自古籍《列子》中的壹個寓言:“

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遊,鷗鳥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

“忘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高頻詞,如李白(701-762)詩雲:“ 我醉君復樂,陶然***忘機。 ” 蘇軾(1037-1101)詞曰:“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

由張問陶先生這壹副又聯想到壹聯:

居心不作羊腸曲,處世當如雞口廉。

這個寫得很形象。“ 不作羊腸曲 ”就是不要彎彎繞、沒有花花腸嘛!“ 當如雞口廉 ”就是要知足,不要貪心不足蛇吞象。

俗語中也有壹些類似的句子:

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亦深。

機關算盡,反害自身。

算來算去,算了自己。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再看何紹基(1799-1873)先生壹副:

豪傑不生機事息,古今無盡大江流。

這兩句出自南宋戴復古(1167-1248)先生的《鄂渚煙波亭》壹詩。說的好似老子《道德經》中的話:

?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

當然,“樸真”往往也是需要修煉的。且看吳熙載(1799-1870)先生壹副:

心情雜念摩之出,天地清光畫不來。

上聯告訴我們,要修煉樸真,就得時刻排除私心雜念,常做減法。也就是古人常講的“ 為道日損 ”。

那下聯呢?——就是要向天地學習,因為天地本來就是樸真的嘛。

王陽明先生曾在壹首詩中提出了儒家士人的修煉目標:

不離日用常行內, 直到先天未畫前。

意思就是——在為人處世、待人接物這些日常瑣事中,如果能保持真誠自然的狀態,也就修煉得差不多了。

教育當然也會有助於修煉。如《三字經》所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且看杜就田(清末人,生卒不詳)先生壹副:

教成大拙方為巧,學到如愚才是賢。

當然,人生閱歷也會使人越來越明白——算來算去,毫無意義。還是“難得糊塗”最好。且再看何紹基先生這壹副:

交遊倦後存真率,辭賦年來近老蒼。

下面啟功(1912-2005)先生這壹副也不錯:

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無如本色難。

何先生和啟先生這兩副,都是飽經滄桑後的肺腑之言。

有時候真想逃離這個勾心鬥角的煩人世界。且看劉墉劉羅鍋(1719-1804)宰相這壹副:

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最後看翰林帝師朱益藩(1861-1937)先生壹副。同樣的意思,朱先生則說得更生動、更有趣:

閑憐鶴貌偏能畫,欲算棋圖卻望雲。

為啥“ 閑憐鶴貌偏能畫 ”呢?那是因為鶴沒有機心,我也沒有機心,我與鶴“心有戚戚焉”。我能得其心,當然畫起畫來也更能得其神了。

“ 欲算棋圖卻望雲 ”,算是說到我心坎裏了。古語雲: 只學斟酒意,莫學下棋心 。本人小時候下棋總是輸,也常常為此自卑。自打見到這壹聯,壹下子豁然釋懷了——原來不是我笨,而是我沒有“機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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