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銘》當為春秋時期孔子之前的作品
清人嚴可均《全上古三代文》卷壹依劉向《說苑·敬慎》輯錄了壹篇先秦佚文《金人銘》,全文如下:
我(據《孫卿子》補),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安樂必戒,無行所悔。勿謂何傷,其禍將長;勿謂何害,其禍將大;勿謂何殘,其禍將然;勿謂莫聞,天妖伺人。熒熒(《家語》作焰焰)不滅,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將成江河;綿綿不絕,將成網羅;青青不伐,將尋斧柯。誠不能慎之,禍之根也(《家語》作誠能慎之,福之根也);曰(《家語》作口)是何傷,禍之門也。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盜怨主人,民害其貴。君子知天下之不可蓋也,故後之下之,使之慕之,執雌持下,莫能與之爭者。人皆趨彼,我獨守此;眾人惑惑,我獨不從。內藏我知,不與人論技。我雖尊富,人莫害我。夫江河長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戒之哉!戒之哉!
這篇佚文,有兩個問題需要討論:壹是其最早著錄於何處,二是其大致創作於何時。
按嚴可均輯錄的依據和學術界的壹般看法,《金人銘》首見於《說苑·敬慎》(註:海內外學術界言及《金人銘》者,多稱其首見於《說苑·敬慎》,如武內義雄《老子原始》、黃方剛《老子年代之考政》、鄭良根《〈金人銘〉與〈老子〉》等文皆持此說。),但筆者以為,此文當最早著錄於《荀子》。《太平禦覽》卷三百九十引《孫卿子·金人銘》雲:“周太廟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我,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毋多言,無多事!多言多敗,多事多害。”小註雲:“《皇覽》雲:‘出《太公金匱》,《家語》、《說苑》又載。’”據小註可知,嚴可均從《說苑·敬慎》所輯《金人銘》實本於《荀子》。後人或是未能留意《太平禦覽》此則記載,或以為此處《荀子》未存《金人銘》全文,而將首錄權歸在了《說苑》名下。其實,認為《荀子》未存《金人銘》全文是壹種誤解,《荀子》中的《金人銘》原文和《說苑·敬慎》以及之後的《孔子家語·觀周》(註:《漢書·藝文誌》著錄《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列在《論語》類,可見其早於《說苑》。但今本《孔子家語》是在晉人王肅作註後流行起來的,其卷次與《漢誌》不同,內容又多見《說苑》等數種漢代典籍,故長期被視為王肅偽作。隨著河北定縣、安徽阜陽漢墓中與今本《孔子家語》內容相似的竹筒的出土,傳統觀點有所改變,已有人認為今本《孔子家語》的原型漢初以前就已存在。不論怎樣,《孔子家語》和《說苑》皆晚於《荀子》則是肯定的。)中所存之文壹樣,應當是完整無缺的,之所以《荀子》僅存《金人銘》開頭數語,是因為《太平禦覽》的編者在征引時根據需要作了刪節。筆者這壹判斷可從《太平禦覽》卷五百九十得到印證,該卷在引錄《孔子家語》所載《金人銘》全文後又加小註雲:“《荀卿子》、《說苑》又載。”如果當時註者所見《荀卿子》中的《金人銘》僅開頭數句而非全文,便不可能針對《孔子家語》中所存《金人銘》全文而稱《荀子》“又載”。據此,《金人銘》首錄於先秦的《荀子》無疑。需要說明的是,今本《荀子》無《金人銘》,《太平禦覽》所引乃《荀子》佚文。
關於《金人銘》的創作時間,歷代學者的看法相去甚遠。嚴可均將該文的著作權歸在黃帝名下。其《金人銘》按語雲:“此銘舊無撰人名,據《太公陰謀》、《太公金匱》知即黃帝六銘之壹。”嚴氏所說的《太公陰謀》具體指下面壹段文字:“武王問尚父曰:‘五帝之戒,可得聞乎?’尚父曰:‘黃帝之時,戒曰:“吾之居民上也,搖搖恐夕不至朝。”故為金人,三封其口曰:“古之慎言人也。”……’武王曰:‘吾今新並殷,居民上也,翼翼懼不敢息。’尚父曰:‘德盛者守之以謙,守之以恭’”[1]據此可知,嚴氏所謂“黃帝六銘之壹”說不足憑信。即便《太公陰謀》所記周武王與師尚父的對話有文獻依據,其師尚父向周武王所介紹的黃帝鑄金人之事也屬古代傳說性質,意在借助傳說中的古聖王告誡周武王謹慎施政,以德治國;師尚父僅稱黃帝鑄造金人並“三封其口”,並未言及在其背上刻鑄銘文,所謂“古之慎言人也”之語雖與今見《金人銘》首句相同,但那是師尚父復述黃帝的話,並非指銘文內容;且不說黃帝乃遠古傳說人物,即便實有其人,當時文字尚未產生,何來《金人銘》這樣成熟的長篇銘文?可見後來孔子在周之太廟所見金人背上所刻《金人銘》當為後人依此古傳說之例,新鑄金人並始刻之《金人銘》,收藏於周史資料庫。歷代學者關於《金人銘》產生時代的看法與嚴氏相反,認為《金人銘》不僅不是出自古黃帝之手,甚至亦非先秦時代的作品,乃為漢人劉向的偽作。這壹結論是由人們對《說苑》壹書性質的確認得出的。如劉知幾稱《說苑》“廣陳虛事,多構偽辭”[2],蘇時學稱其“未盡精醇,亦嗜奇愛博者之病”[3],朱壹新稱其“不復計事實之舛誤”[4],余嘉錫稱其“有所增益於其間”[5],屈守元稱“《說苑》之倒近乎‘兼儒、墨,合名、法’,‘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並《漢書·藝文誌》語)的雜家和小說家”[6]等。以上觀點皆有道理,但已如前文所證,《金人銘》並非首見於《說苑》而是最早著錄於《荀子》,所以,不論《說苑》性質如何,劉向偽撰《金人銘》的問題都不存在。
那麽,《金人銘》究竟創作於先秦的哪壹時期呢?筆者以為,當在春秋時期,最晚亦在孔子之前。理由有三:其壹,學術界認為《金人銘》與《席銘》(《大戴禮》卷六《武王踐阼》引)、《楹銘》(同上)、《周書》(《戰國策·魏策壹》載蘇子引)、《黃帝語》(《太公兵法》引)四文同源[7](P368),若真如此,與四文相比,《金人銘》所依據的古源頭最為完整,其對古源頭保存得也最多。如,有五組句子保存在《金人銘》中,壹為“安樂必戒,無行所悔”;二為“勿謂何傷,其禍將長”;三為“勿謂何害,其禍將大”:四為“勿謂何殘,其禍將然”;五為“勿謖莫聞,天妖伺人”。而《席銘》僅保存了第壹組,《楹銘》保存了中間三組。又如,《金人銘》還保存了四組句子,壹為“熒熒不滅,炎炎奈何”;二為“涓涓不壅,將成江河”;三為“綿綿不絕,將成網羅”;四為“青青不伐,將尋斧柯”。而《黃帝語》缺第三組,《周書》則僅保存了第四組,另加第壹組和第三組的各壹句。依古籍由繁刪簡易由簡增繁難的通例,《金人銘》自然早於其它四文。筆者甚至認為,《金人銘》與四文不只是同源關系,很可能《金人銘》本身即是四文的源頭,四文乃分別節錄、拼湊《金人銘》而成。若然,作為戰國中期之前的四文(註:鄭良樹《諸子著作年代考》第16頁對四文的年代作了如下判定,雲:“我們當然不會相信《語》是黃帝時代的作品,也很難相信《席》及《楹》是西周早年的文獻,然而,我們也不相信它們是戰國晚期的文字。《周》為蘇子所見引,此蘇子為蘇秦,大概符合實情。”筆者以為,鄭氏將四文視為戰國中期以前的作品比較合乎實際,今從之。),其源頭《金人銘》自當早於戰國。其二,《老子》承襲了《金人銘》。這壹點鄭良樹《〈金人銘〉與〈老子〉》壹文有精辟考證。《老子》第四十二章、七十九章分別與《金人銘》“強梁者不得其死”、“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句全同;其第五章及六十六章分別與《金人銘》“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及“夫江河長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句意相近;其第七章及六十六章與《金人銘》“君子知天下之不可蓋也,故後之下之,使人慕之”句意相合;其二十六章與《金人銘》“執雌持之,莫能與之爭者”句意亦相合。這些相合之處說明《老子》承襲了《金人銘》而不是相反,因鄭氏找到了強有力的證據。雲:“《老子》第四十二章‘強梁者不得其死’,自謂是‘人’教他的,他將此‘人’認為‘教父’,而即以此教導他人;可見《老子》此處是有所依據,並非自我編造的。然則,這個‘人’是誰呢?除了《金人銘》之外,其他先秦古籍再也沒有‘強梁者不得其死’的句子;然而,這個‘人’應該是很清楚了。就此條來說,《老子》用《金人銘》文字是很容易的;如果說是《金人銘》拼湊《老子》而成,就很難想像了。”[8](P18)鄭氏此論甚確。老子其人和《老子》其書的時代,盡管存在著諸多爭議,然其與孔子同時、其書早於《論語》的通常說法是不可能被輕易否定的,因此,影響其書的《金人銘》定在孔子之前。據此,《荀子》、《說苑》、《孔子家語》所稱此《金人銘》即乃“孔子之周,觀於太廟”時所見“右階之前”金人背上鑄刻之銘文,是可信的。其三,《金人銘》與春秋時期銘文文體的形式特征相吻合。春秋之前的西周銘文格式、布局、行文是程式化的,戰國中期以後銘文則走向衰落,唯春秋時期的銘文風格比較自由靈活。正如馬承源所說,“春秋時期,周室東遷,五霸興起。周王朝的中央集權逐漸分散到列國諸候之手,他們各霸壹方,各自為政,冶銅鑄器各得其便。因此,這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也表現出了較強的隨意性”,“格式比較單調,記述也較自由”[9](P359-360)。《金人銘》不拘程式,行文靈活,富有文采,與春秋時期銘文特征正相吻合。因此,它既不大可能是戰國時期的銘文,也不大可能是西周時期的銘文(《文心雕龍·銘箴》所說“周公慎言於金人”將《金人名》視為西周早期周公的作品的說法不足憑信),而應當是春秋時期的銘文,至晚在孔子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