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在長沙馬王堆三號西漢墓中,發現帛書27章***約1.1萬余字,不少內容與《戰國策》相同,定名為《戰國縱橫家書》,二者可互為參證,具有重要勘誤價值。
《戰國策》產生的背景及反映的時代,據劉向《敘錄》說:“仲尼既沒之後,田氏取齊,六卿分晉,道德大廢,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譎……遂相吞滅,並大兼小,暴師經歲,流血滿野,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安,夫婦離散,莫保其命……晚世益甚,萬乘之國七,千乘之國五,敵侔爭權,盡為戰國。貪饕無恥,競進無厭……兵革不休,詐偽並起。”在這種混亂情況下,“儒術之士,棄捐於世。而遊說權謀之徒,見貴於俗”,於是產生了蘇秦,張儀壹類搖唇鼓舌之人,“生從橫短長之說,左右傾側。,蘇秦為縱,張儀為橫;橫則秦帝,縱則楚王。所在國重,所去國輕”,占有了舉足輕重的社會地位。為了推行他們的主張,宣傳他們的觀點,以博取功名利祿,這壹大類人是在“戰國之時,君德淺薄,內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故其謀扶急持傾,為壹切之權,雖不可以臨教化,兵革救急之勢也,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以行,出奇策異智,轉危為安,運亡為存”,在歷史上起了壹定作用。而他們的言論,“亦可喜,皆可觀”。
歷代典籍匯編把《戰國策》歸入歷史散文是有壹定道理的。因為此書在壹定程度上反映了戰國時期諸侯紛爭、兵連禍結、百姓流離、生民塗炭的社會現實。在不少篇中,揭露了統治者的荒淫無恥,反復無常,時而結盟修好,時而背盟相攻,爾虞我詐,貪狠陰毒的醜惡面目,暴露出壹切剝削階級代表人物的反動本質。如驕橫固執、貪婪昏憒的智伯(趙策壹),陰險毒辣、工於心計的李園(楚策四),褊狹嫉妒、心毒手狠的鄭袖(楚策四),貪婪愚蠢壹誤再誤的楚懷王(楚策壹),昏庸殘暴,身死國滅的宋康王(宋衛策),拒諫飾非、濫施刑罰的齊閔王(齊策六)等,通過這些人,使後人認識古代統治階級的昏亂腐敗,驕奢淫逸,引起人們對他們的強烈憎惡。
與鞭撻譴責昏君佞臣的同時,書中也歌頌贊揚了壹批明主良後,忠臣賢士,如:勇於革新、倡導胡服騎射、具有雄才大略的趙武靈王(趙策二) ,關心鄰政、重視人民、虛心納諫、勇於改過的趙威後(齊策四、趙策四) ,深明大義、忠貞愛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觸龍(趙策四),胸懷大誌、隱忍韜晦、足智多謀、具有遠見卓識的馮諼(齊策四),自尊自信,備言要道、不慕權勢,歸真返樸的顏斶(齊策四),明察弊端、竭忠盡智、冒險進言、循循善誘的範睢(秦策三) ,感情真摯、語言懇切、忠於社稷、尊賢愛才的莫敖子華(楚策壹),“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的魯仲連(趙策三),機智沈著、冷靜老練、辯詞鋒利、理直氣壯的虞卿(趙策三)以及熱愛國家勇敢機智的顏率(東周策),沈著冷靜、深謀遠慮的司馬錯(秦策壹),冷靜明智、不為表象迷惑的鄒忌(齊策壹)不畏強暴為國冒險的唐且(魏策四),重然諾輕生死以報知遇之恩的荊軻、聶政(燕策三、韓策二)等等,作者贊頌了他們的優秀品德,對他們的作為、經歷或遭遇,傾註了滿腔褒揚之情。
作者更以濃筆重采刻畫了壹批以遊說為生極盡縱橫捭闔之術的策士形象,如朝秦暮楚、能言善辯、為獵取功名利祿不惜壹切手段的蘇秦(秦策壹)、危言聳聽、言而無信、翻雲覆雨、欺詐狡猾的張儀(楚策壹、秦策壹、二等),虛偽奸詐、強詞奪理、巧舌如簧、色厲內荏的樓緩(趙策三),屈從於暴力主張尊秦為帝的辛垣衍(趙策三)等。書中重點寫他們的論辯術或詭辯術,以顯示他們的舌辯能力和過人的口才,突出他們的“奇策異智”所產生的歷史影響和社會效果。
《戰國策》除記敘了大量歷史人物的活動外,還重點記述了壹些歷史事件,如田單攻狄,荊軻刺秦王,燕昭王復國求賢,趙韓魏三家滅智伯等。這些人物和事件,成為後代史書如《史記》、《資治通鑒》轉述的根據,有些段落幾乎是原文照錄,可見此書對後世影響之大及在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但是,從後世史學家要求的史書應“文直”、“事核”、“實錄”(班固語)等標準看,《戰國策》至少有以下不足:(壹)所記歷史事件多無年代,時間交代不清楚;(二)每章所記多系事件片斷,不能給人以系統的完整的印象;(三)文字不夠樸實嚴謹而采用誇飾鋪張的成分太多,易為人疑為“虛擬”過多而失去歷史的真實性和可信性;(四)個別歷史人物或事件記述不準確:如張儀死於公元前310年,蘇秦死於樂毅率五國之師攻齊時,為前284年。張儀早死26年。但在《楚策壹》中張儀說楚王連橫時有以下說辭:“凡天下所信約從親堅者蘇秦,封為武安君而相燕,即陰與燕王謀破齊***分其地。乃佯有罪,出走入齊,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於市。”此事張儀決不會知道。此段文辭顯系後人假設。此類情況,便削弱了該書的歷史價值。
然而,從藝術鑒賞角度來分析,《戰國策》卻有高於史學意義的文學價值在。
首先,它塑造了壹系列生動具體的歷史人物的鮮明形象,這包括君王、後妃、將相、謀臣、策士、刺客、平民、隱者、小吏等等,除前述諸人外,著名的還有知己知彼的白起(中山策),忠直蒙冤的樂毅(燕策壹、二),善用比喻的莊辛(楚策四),用寓言說理的陳軫(齊策二),懷才不遇的汗明(楚策四),老練多智的張孟談(趙策壹),辨賢不愚的燕惠王(燕策二),善於納諫的齊威王(齊策壹)以及各具特點的“戰國四公子”等,這些人物,既不是抽象化概念化的歷史符號,也不是臉譜化的階級模特兒,而多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有著復雜性格和豐富感情的歷史人物形象。
其次,在記敘、描寫、塑造、刻畫這些歷史人物時,作者有意識地采用了文學創作中普遍應用的常見的壹些典型化原則和傳統的藝術手法。諸如:
把人物放到尖銳的矛盾沖突中去表現性格,如圍繞荊軻刺秦王,鞠武的老謀深算,太子丹的心急浮躁,田光的重義輕生,樊於期的慷慨獻首,秦武陽的怯弱失態,秦王的貪婪驚俱、荊軻的勇毅鎮定從容死節等,都表現得非常充分,給讀者留下深刻而鮮明的印象。這就是“把人物放在風口浪尖上加以考驗的”用人法在文學創作中的體現,由於情況緊迫、矛盾尖銳、鬥爭激烈,甚至關乎生死存亡。當事人必須表態,“亮相”,人的觀點態度不容隱匿,故而性格就表現得鮮明充分。又如《虞卿阻割六城與秦》是在秦將白起坑殺趙降卒40萬人之後又提出了非分要求時發生的,虞卿據實依理駁斥了秦客樓緩的飾說詭辯而維護了趙國利益;《魯仲連義不帝秦》也是在秦兵壓境的危急情況下,大義凜然,仗義執言,駁斥了辛垣衍的謬淪,破釋了他的疑慮,維護了趙國尊嚴,並堅辭平原君的厚謝,從而贏得了“千古壹士”的美稱。
讓人物用自己的言行去表現性格,是我國小說創作的傳統手法,本書中亦不少見。為表現策士謀臣們的才華和韜略,長篇議論、大段對話,在本書中俯拾即是,構成這部散文集的基調或主體,不少段與表現人物性格有關,反映他們思維的嚴密,推理的周詳、說話的條理、雄辯的才能。其方式,或鋪張揚厲,危言聳聽;或居高臨下、咄咄逼人;或誠摯懇切、循循善誘;或合情順理、委婉動聽……是壹部舌戰口角的資料書,是壹部洋洋大觀的“演講錄”。有些段落,作者還寫出了對話人的生動口吻,如“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 “辛垣衍怏然不悅曰:‘嘻,亦太甚矣’”(趙策三)用不同的虛詞表現“怒”和“不悅”的不同情態。“張儀說楚王連橫”時,口口聲聲表白:“竊以為大王之計過矣”,“臣竊為大王危之”,“是故願大王熟計之也”,極力作出替楚王著想的姿態,表現這個巧言令色的陰謀家的險惡用心和虛偽面孔。寫動作的段落也給人留有深刻印象,如荊軻私見樊於期想用他的腦袋以換取秦王信任時,先幫他“憶苦思仇”,引起“樊將軍仰天太息流涕”,表現那刻骨銘心的不***戴天之仇帶給他的痛不欲生之感,“樊於期乃前”急於想聽到報仇雪恨的方法,“樊於期偏袒扼腕而進”,寫他激昂的心情和果斷的決心。壹系列的動作描寫,.把這個慷慨獻身的復仇英雄表達得淋漓盡致,再加上他們雙方那富有個性的對話語言,使人如睹其面、如聞其聲,是壹幕悲壯的戲劇性場面。
《戰國策》中大量運用多種描寫手段,如外貌描寫: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滕履嶠,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秦策壹)壹副窮書生失意時的狼狽樣;“鄒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齊策壹)壹個標準的美男子形象。情態描寫:.“太後盛氣而揖之……太後之色少解……太後笑曰……”(趙策四)表情‘由陰轉晴” 的變化反映思想的轉變,贊頌觸龍言辭的成功。《唐且不辱使命》中,“秦王怫然怒”,盛氣淩人,要擺君王的臭架子恐嚇對方;由於唐且‘挺劍而起”,“秦王色撓”,面對不怕死的勇士,他成了鬥敗的公雞,“長跪而謝之”,甘拜下風了。表情的變化反映了人物由驕橫跋扈到怯懦怕死的心態。心理描寫,突出的如鄒忌聽到別人贊揚他長相美貌後的冷靜反思。細節描寫,如孟嘗君對“無好”、“無能”,而“願寄食門下”的馮諼,“笑而受之”,這壹“笑”的深刻含義。又如觸龍見盛怒下等待接見他的趙太後時,“入而徐趨”,這壹形容詞與動詞的巧妙結合,準確而形象,多麽切合老人的心理和身份。
為突出主要人物形象,書中還多處使用鋪墊、烘托、對比等手法。如為了贊頌馮諼的遠見和才幹,先寫他自報的“無好”、“無能”,且壹次次彈鋏而歌,似乎真是“貪而不知足”混飯吃的無賴,在“左右皆惡之”的情況下,孟嘗君獨能經受住“考驗”,寬容地滿足他的壹切要求,這便為他以後報效孟嘗君作了鋪墊。這是欲揚先抑法。鄭袖嫉恨讒害魏美人,卻先表現出比楚王更愛魏美人,以取得楚王信任,為後進讒言作鋪墊,則是欲抑先揚法。蘇秦說秦王不行,盤川花盡,衣帽不整,蓬首垢面,落魄歸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多麽冷落淒惶。後說趙成功,受相印,“黃金萬鎰為用,轉轂連騎,炫橫於道……伏軾撙銜,橫歷天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裏。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這前後情況明顯不同,固然是鮮明強烈的對比,如實表現了古今壹樣的人情世態。後者同時也烘托出壹種熱烈氣氛,使人似乎看到在車馬炫赫仆從麗都的隊列中,高踞馬上的蘇秦那躊躇滿誌、春風得意的傲慢神態。荊軻刺秦王,易水送別的場面,白衣白帽,擊築和歌,“士皆垂淚涕泣”、“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用記實和誇張手法,多角度多側面地描繪場景的悲壯,淒愴,渲染出壹種凜冽的氣氛、烘托荊軻舍生取義視死如歸的高大形象。至秦廷,“秦武陽色變振恐”,與荊軻的鎮定自若,是對比,更是反襯。荊軻逐秦王,“秦王方還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荊軻負傷,被八創,“倚柱而笑,箕踞以罵”,也是對比。秦王畏懼狠狽,壯士蔑視暴君,表現兩個人在意外情況發生時不同的承受能力,其根源在於不同的生死觀念,兩人間品德形象的高下立判。
《戰國策》這些描繪人物的方法,為《史記》等優秀史籍所繼承和發展,成為以人物為中心的記傳體史書的精髓。但“前四史”以後的所謂“正史”,人物傳往往寫得枯燥乏味,概念化、家譜式,難給人以深刻鮮明的印象,就是因為缺少了這些文學手法。
《.戰國策》在記事記人時還運用了其它多種修辭格式和藝術手法,詞藻豐富華麗,句式流利酣暢,後人說它“繁辭瑰辯,爛然盈目”“辯麗橫肆,亦文辭之最”。清人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詩教(上)》中說:。戰國者縱橫之世也。縱橫之學……、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這些特點突出表現在那些論辯辭中,如《蘇秦以連橫說秦王》(秦策壹)、《範睢說秦王》(秦策三)《張儀說楚王連橫》(楚策壹)、《莫敖子華論社稷之臣》(楚策壹) 《虞卿阻割六城與秦》(趙策三)、《魯仲連義不帝秦)(趙策三) 等篇,其論辯觀點鮮明,論據充分,推理嚴密,駁難方法豐富多采,其語句鋪張揚厲、雄辯恣肆,剛健雄渾,氣勢磅礴,如楚策四“莊辛諫楚襄王”壹篇,莊辛用蜻蛉、黃雀、黃鵠、蔡聖侯等處境作臂喻,步步說到楚襄王,“不以天下國家為事”的危險,使得“襄王聞之,顏色變作,身體戰栗”,馬上改弦更張,勵精圖治。篇幅不長,卻大量應用了博喻、擬人、對偶、排比、層遞、引用、摹狀、對比、誇張、反問、示現、互文、警策等多種修辭格式,句式整齊,節奏和諧,語言清新婉麗,辭采斐然,成為後代辭賦體如《七發》壹類文字的先驅。
《戰國策》的句子多簡短有力,這固然與古代漢語中單音節詞匯居多數的情況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內容和表達的需要。試以“荊軻刺秦王”中的壹段為例:
“軻既取圖,奉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絕袖;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 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還柱而走。群臣驚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
本段中五字以下句約占五分之四,讀來節奏緊湊,能傳達出壹種緊張危急的氣氛,與當時的激烈搏擊場面、情態相應合,如果換用長句子,則顯得拖杳松散,難產生此種效果。
《戰國策》中還大量運用寓言或故事進行說理或論辯,使觀點鮮明、具體,深入淺出,易於被人接受。如用“驥服鹽車”的故事表達懷才不遇的悲憤和痛苦,用“畫蛇添足”的寓言說明昭陽伐齊的危害,用“南轅北轍”的常識說明目的與措施的矛盾,用“鷸蚌相爭” 的現象說明同室操戈的危險。它如“狐假虎威”“狡兔三窟”、 “土偶木梗”、’“亡羊補牢”、 “不死之藥”、“孽雁瘡隕”等成語或寓言故事均源自此書,都蘊蓄著豐富的含義,均能給人以聯想和啟迪。
《戰國策》中不少篇章結構完整,情節曲折、故事性強,直可作小說讀。如《鄭袖讒魏美人》壹則,全文僅200字,把楚王的昏庸殘暴、美人的單純、輕信,特別是鄭袖的毒辣明險,表現得十分充分,故事情節起伏曲折,結構緊湊完整,語言精煉流暢,有敘述、有描寫、有對話,還運用了比喻、襯托等修辭方式,且場面多次轉換,人物關系有戲劇性。實在是壹篇不可多得的文學作品。
總之,《戰國策》是壹部文學價值很高的古代歷史散文集,它對後世的史學家、文學家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我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因而受到歷代大家的推崇與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