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授與托名:古代兩種特殊的醫學知識傳承方式解析
在古代醫籍中,與醫學知識傳承關系密切的異授與托名故事很多,雖然前者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後者涉及諸多不同的對象,但相關故事在敘事結構上十分相似。兩類現象源遠流長,與其客觀上能夠將文本、知識與社會生活更好地糅合起來,從而實現醫學知識的存續、擴大醫學知識的傳播範圍、增強醫學知識的傳播效果密切相關,並非簡單的追名逐利之舉。在解讀古代各類醫學文本及其相關的文化現象時,復原文本形成、流傳、閱讀、使用的具體語境和過程,而非直接進行價值判斷,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古代有眾多醫籍的作者或擁有者宣稱,他們曾得到異人傳授知識,或偶然發現不同尋常的醫書,或在特定地方得到高人傳授知識,獲得非同壹般的醫學文本,很多人在給醫書命名時也會加入「 ”異授”「 ”異 傳”「 ”秘授”等字樣,為行文方便起見,本文將這些現象統稱為「 ”異授”。另外,還有很多醫籍的作者 或擁有者宣稱他們的作品或其中部分內容來自歷史人物、傳說人物或社會名流,即學界熟知的「 ”托名” 現象。如果說師授、家傳、自學構成了古代醫學知識傳承的「 ”顯傳統”的話,那麽異授與托名則構成了 壹種「 ”隱傳統”。 在現代的醫學史研究中,二者漸漸被塵封甚至遺忘,很少有學者將它們作為壹個嚴肅的主題進行研究, 壹些研究雖註意到了相關醫書,但探討的問題集中在作者考辨、版本梳理、具體內容分析和學術思想總 結等方面,並未深究它們產生、演變的語境、脈絡及其社會文化意義,甚而索性壹並將它們等同於荒誕 不經的無稽之談或吊人胃口的噱頭,置之不理。這些研究取向雖有助於考索史實,但容易陷入「 ”壹刀切” 的誤區,將所有類似現象「 ”臉譜化”,有礙於我們探察多元而復雜的歷史面相。 書籍是壹種文本,在壹定的歷史語境中產生,書名、篇章結構、內容、體裁、語言等,都不可避免 地嵌入或多或少的社會文化內涵。書籍又是知識的載體,從知識搜集、知識篩選到編纂、刊印、流通再 到讀者閱讀等,都是知識生產、傳播和應用的具體表現形式,書籍生產過程中的參與者、書籍的傳播介 質和傳播渠道以及讀者獲取、閱讀和利用書籍的方式等,不僅會作用於知識的表現方式和擴散模式,而且會影響到知識的社會存在價值。醫籍自然也不例外。 鑒於此,筆者嘗試將研究重點從考證醫籍的真偽、真實作者、源流等方面轉移到分析文本的敘事方面,著重解析與這兩類現象相關的故事的基本結構及其與當時社會文化的內在聯系,闡釋二者對醫學知識傳承和傳播的作用,揭示文本的意義在知識產生、流傳和應用過程中的變化及其所反映的社會問題。據筆者寓目,在數量上占絕對優勢的方論類醫籍較多涉及這兩類現象,因此,本文暫以此類醫籍為主要考察對象,且將時段限定在醫書生產最為繁盛的朝代——清代。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斧正。 壹 醫學知識「 ”異授”的基本表現形式及其***同特征 「 ”異授”主要包括三類情形:其壹,由異人直接傳授醫方、醫術或醫書;其二,當事人獲得異書;其三,在不同尋常的地方發生以上兩種情況,強調空間的特異性。無論在哪裏,他們總是擁有秘方、禁方、秘訣、 異書等人世稀有之物。 在諸多文人士大夫和醫者眼中,「 ”異人”通常指有高深學問、德高望重之人。比如,南宋著名詩人、官員陳造曾得到工部侍郎王俁所編《編類本草單方》壹書,非常高興,他讀完此書後為其作跋語:「 ”是書板在四明,予宰定海,首得之,列為三十五卷,始於服餌,終於婦人小兒,雜療法亦備矣,然條分類別, 壹閱可見。益知異人世不乏,才賢有識,所在有之,裝校藏秘,不惟自衛,旁濟酬其夙心,而不假編集之勞,晏享此利。”可見,此處的「 ”異人”是指有才有賢有識之人,超出了陳造的認知範圍。明初僧人釋景隆 在回顧醫學發展歷程時提到:「 ”神農嘗味,軒岐難問,異人叠出,以宏其教,業其教者,各有專門。”可見,能夠繼承神農、軒岐衣缽的賢德之人都被他歸入了「 ”異人”之列。 異人所傳知識,是受人信任甚至追捧的對象。康乾之間,江蘇無錫人華希閔曾擔任安徽涇縣訓導壹職,他非常欣賞外舅余元度的醫術,並將余氏的言論集結成書,取名《用藥心法》。據華希閔自述:「 ”先生之學傳自異人鏡機子,治病百無誤。”康雍時期,官至工部侍郎的年希堯曾先後刊刻《壹草亭目科全書》 和《集驗良方》,他特意在兩書之後都附入《異授眼科》(又名《異授眼科秘旨》)壹書,年希堯在此書的跋語中說:「 ”《眼科秘旨》壹書,予家姑丈涿鹿李先生所授也。此書傳自異人,世無別本,予見而愛之,乞以攜歸,秘之篋中者二十余年矣。” 可見,由異人傳授之書同樣受社會精英階層重視和認同。 異人基本出沒於三類地方: 其壹,人跡罕至的山水之間。清初京兆人浦天球棄儒業醫,曾得到儒醫王肯堂的真傳,在研習醫學經典的同時,他又「 ”性僻山水,所謂煙霞痼疾,泉石膏肓,余自知之而不能自療,乃遍遊吳、越、楚三湘五湖間,凡杖履所及,歌詠因之,采掇繼之,詩囊藥囊往往俱滿,故得遇異人,得讀異書,鹹以為有山水助雲”。顯然,吳、越、楚、三湘五湖都是南方多山多水之地,浦氏在此遇到異人、異書,倍感幸運。嘉慶年間,江蘇蘇松太道官員李廷敬收藏有十多本《天花精言》,因為很多人向他借閱,所以他特意將此書重新刊刻,廣泛傳播。該書作者袁句,是兵部官員,與李廷敬的兄長是莫逆之交,他們閑暇時常常討論醫學,袁句更是精於痘疹壹門,聞名京師。李廷敬在重刊序言中說:「 ”間遇險逆之癥,每拉余往觀,就其發端及受病之處以斷吉兇,不爽晷刻。其所論斷,多前人所未有也。先生曾述其讀書嵩山時,遇異人於石室中,虔心請業年余,始授以文章五十三,參及醫宗三昧焉。”嵩山,自古以來就是儒釋道薈萃之地,更以少林寺駐地名聞天下,而石室是修道之人的居所,佛教和道教都有豐富的醫學文化,袁氏在此遇到異人而參悟醫學似乎在情理之中。 其二,佛道寺觀。道光十三年(1833),江蘇高郵貧士孫應科到外地開館授徒,途中不慎從馬上摔下而折斷了左臂,但在百天時間裏都未遇到能夠治療此病的醫者。過了壹段時間,他勉強回到高郵,借 宿曉雲山房,遇到壹位來自江南地區的黃姓木材商人,這位商人恰好有治療此類傷病的醫方。孫氏後來記述:「 ”晤江右黃君,木賈也,僑寓於邑之南二十五裏神廟,少遇異人,授秘書壹卷,療折傷甚驗。惜余延久,許以半療,疏方制藥,不受謝。余乞其書閱之……縷析條分,得未曾有。而且性皆平和,無迅 厲之品;法多加減,寓活潑之機。洵濟世之金丹、渡人之寶筏也。余錄稿歸,依方調治,寢以奏功。甲午冬,赴江陰,未入秋闈,邗溝道上,於役不休,風燭余年,黃君之賜,抑是書之力也。書昉於明嘉靖二年,署名異遠真人,亡所考。”不難看出,此書傳自明代壹位道士,到道光時期已三百多年,再從其出現於遠離城邑的神廟中來判斷,應是在鄉間流轉的壹本醫書。 在整個清代盛傳的異授故事莫過於蕭山竹林寺僧授受婦科醫書了。事實上,竹林寺自南北朝興建以來,就以醫術馳名,婦科是其中之壹,在南宋時期得到朝廷封賜之後更被世人銘記於心。竹林寺女科與佛教醫學淵源頗深,但很少有人能梳理出其中的源流。上千年來,關於竹林寺婦科醫術及其相應的幾十種醫書,以及由此引發的傳說、演義等,究竟是如何產生、演變和流傳的,各說紛紜,莫衷壹是,可謂醫學文化史上的壹樁公案 。其中,清代壹種較為流行的觀點是,竹林寺僧人曾得到異人傳授女科醫方。試看 同治年間浙東陸氏引用古人口述的壹段話:「 ”蕭山竹林寺坐落縣城東北,盛唐時陸氏捐造,持僧系石門縣來之人,頗有道根,接濟窮民,廣交義士。壹日,間遇異人入寺,與僧談道甚相投契,僧人自炊火煮茶,異人見有筆硯,即寫桌上女科方癥,供茶畢,又談醫理。異人辭,僧送出寺門,其徒從外來,見有墨痕, 將刷去桌邊壹道,僧入室即阻,細看系女科醫案各方,***有百二十癥目,已刷去十八癥醫方,只留百有二癥齊全,抄錄成卷後,求名醫補足,嗣後行道盛揚。老僧故後,其徒醫名愈盛。”從中不難體會到,敘事者將竹林寺女科醫學知識的來源直接簡化為「 ”異授”,利用生動的故事情節引人入勝,既增加了神秘性,又給讀者制造出此書並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效果。 其三,海外。此類事例集中出現於晚清時期。這壹階段,隨著世界地理知識和觀念在中國的傳播,不少醫籍中的「 ”異人”已有了清晰的國籍。清末,壹位號為「 ”作民居士”的人編寫了壹部《跌打秘傳經驗方》,該書實則由高麗國異人傳授:「 ”夫醫各有科,皆賴先聖傳授於世,惟骨科壹癥,遍閱諸書,未得其詳。吾遊江湖,適異人稱為高麗國來,業精此癥,講之甚明,上骱有術,接骨有法。我不論金帛,待之若父,隨走數載,不辭辛勞,得以傳授,試之,罔不效驗,可為養生至寶。” 還有人遇到了來自日本的「 ”奇人”:「 ”予少遊江湖,遇壹奇人,自謂日本國來,專於理傷,凡傷骨脫骱之癥,用藥如神,上骱有術,損骨整術乃即得之,如師常常如父,歷數年,得其秘傳,屢試屢驗矣,應手而愈。”二人著作的內容不同,但他們獲得醫學知識的經歷卻十分相似。 概括起來,將醫學知識的來源與異人、異書、異域這些符號聯系起來,雖然具體場景不同,但其實具有***同的社會文化特征。首先,在空間上,它們都處於大多數人不熟悉或難以到達的地方,遠離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日常認知範圍,且大多在正統的醫學知識體系中沒有地位,在這些地方遇到高人奇士、看到秘方異書,無疑給人造成壹種強烈的反差,具有神秘感,引人想象。其次,在故事涉及的人群方面,通常是王朝國家難以實現很好控制的社會階層,如佛道人士、流動人員、隱士、其他江湖人士等,他們的思想觀念、知識結構、宗教信仰等比較復雜,並非純粹的儒家價值體系,因而很容易被主流話語定性為對社會秩序具有潛在威脅的人,貼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標簽。最後,幾乎所有事例都有相似的 故事情節,即醫書作者或擁有者與異人偶遇,而這種偶遇只有當事人知曉,事後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從知識傳播的角度來看,這無疑是壹種信息壟斷,很容易滋生附會、傳說、猜測、聯想。 ...... ...... 摘自《中醫藥文化》2019年第四期 編輯:景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