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清鼎
宋代滕縣有壹名園,因位於城西,曰“西園”。蘇東坡、賀梅子曾到此遊覽,並有詩記之。
宋熙寧十年(1077),蘇軾知徐州,當時滕縣為徐州轄,縣令是《嶽陽樓記》作者範仲淹的第四子範純粹。蘇軾對範文正敬仰已久,對其子範縣令稱之“同僚”,“壹見如舊”。此時,滕縣“高明碩大”的116間公堂吏舍剛剛修葺壹新,蘇軾見之認可,寫下《滕縣公堂記》文。
城外有壹西園,蘇公到此興濃,聯想到樹木與樹人之事,寫下《滕縣時同年西園》詩,以記其遊。
蘇軾所記滕縣公堂至今已近千年,幾經修復,老縣衙舊址猶在,現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那麽蘇、賀兩位先生為之題詩的滕縣西園又如何呢?
蘇軾遊西園是在元豐元年(1078)秋天,所記西園景象是:
元豐八年(1085),也是秋天,賀鑄由徐州往鄆州路經滕縣,寫下《滕縣時氏園池》詩,其描寫是:
從兩位先生的詩作可知,當年西園花木繁茂,水繞樓臺,是壹處頗為幽雅的園林。雅園,必由雅士建造;問其園,當思其人。
蘇軾遊“時同年西園”,“同年”為誰?賀鑄所記“時氏”,“時氏”安在?詩傳於世,讀者對此心有疑問。
滕州有宋代《李氏塋域香幢記》拓片傳世,書寫人是“漷陽時效”,書寫的時間是“大觀丁亥”(1107)。可見當年滕縣果然有時氏,時氏家族果然有文化人。
清同治年間,雲間王寶建先生在讀滕縣《香幢記》拓片劄記中說:
“漷”,滕州河名,《水經註》有註;“黃冶山”(黃來麟)滕人,清道光辛卯科舉人,此人曾為西園遺石作記。以王寶建之意,時效或是西園主人“時同年”。
大觀丁亥年,距蘇軾遊西園已過去29年,此時坡公也已離世6年(享年66歲)。倘若園主“時同年”是長壽老人,即使年齡稍大於坡翁,應是耄耋之年,在世是完全可能的。那麽,時效就是“時同年”嗎?僅以壹香幢書寫者證之,想來有些勉強。
就在滕縣李氏立香幢十多年後,又有畫竹石刻問世。此石與蘇軾及時氏的關系頗為密切,探尋“時同年”,不得不說此石,惜王寶建未見此跋,恰如黃冶山未見李氏香幢拓片,若王先生見之,當不會推測時效為“時同年”了。
蘇東坡與時氏交誼不只是贈壹詩,還曾贈壹畫。明代李日華《六硯齋筆記》(二筆)有:“沛縣儒學大門,嵌壁有東坡竹二枝。跋雲:
清代金石家韓崇《寶鐵齋金石文跋尾》亦有《蘇文忠畫竹石刻》跋文,此石亦見於沛縣,全文92字,比李記跋文少41字,末署
兩文皆取於沛縣嵌壁石刻,所記同壹事,何以相差如此之大?再看民國初年編印的《沛縣誌》:
此記較為明晰,壹是跋語、立石者乃父子關系,徐州人(宋代滕屬徐州);二是跋語及立石者與明代李日華所記相符;三是民國初年石刻尚存其壹。那麽,清韓崇所記何以無跋者,立石人亦有不同?莫非是宋刻畫石因年久字跡磨泐所致嗎?因未見原石及兩跋文拓片,不敢妄推下去。然而,李記題者“時敦”刻石,與《香幢記》署“時效書”相距僅14年,此二人或是壹人,或是同輩也說不定。壹人,“敦”“效”乃有壹石刻漫漶魯魚亥豕之故;同輩,因二人姓名皆是二字、皆有“反文旁”而推之。
畫石跋文之“先生”,蘇軾也;“山陽掾”,作者叔祖也,其叔祖或許就是“時同年”,即蘇軾所贈詩畫之人。此畫石跋文為考證“時同年”向前推進了壹大步,但是仍給人留有問題:壹是《寶鐵齋金石文跋尾》說到此事,有“特無從考其名號官爵耳”之嘆,以仍不知其名字、事跡為憾事。二是民國初年,滕人生克昭先生編印的《滕縣金石誌》收入鐵寶齋畫竹石刻跋文,文後有膠西柯昌泗先生語:“此石自當在滕,不知何時流傳鄰境,遂得移置沛縣書院也。”滕人時氏所刻畫石,為何嵌在沛縣書院的墻壁上?
當代出土文物解答了第壹個問題。1988年秋,滕州南郊植物油廠院內出土壹座宋代石室墓,有石刻《故時公墓誌之銘》,誌文974字。文首是《宋故朝請大夫尚書屯田郎中知閬州軍州事上護軍借紫時公墓誌銘並序》,“兵部外郎知制誥吳奎撰”。正文說:
時旦翁卒於天禧辛酉(1021),葬於至和三年(1056),肯定不會與蘇軾有交誼,但此人有“男三人”、“孫男五人”,其孫男“慶基、化基並舉進士”,這就與坡公“同年”有涉了。
《六硯齋筆記》跋文:“先生與叔祖山陽掾,暨先大夫同榜雅契。”昆仲“並舉進士”,看來時氏與坡公同年有二人,那麽,誰是“山陽掾”呢?另有吳奎為時旦之子時舜舉所寫《時府君墓誌銘》,其中記載,時化基做過“楚州司法參軍”,而“楚州”(今江蘇淮安)舊稱“山陽”,據今滕州時氏族人考證,時化基先生就是蘇軾贈與詩畫的“時同年”;所謂“同年”,乃是至和三年、嘉佑元年(1056)同年“鄉貢進士”。此考確否?未見他論。以時旦翁葬於至和三年二月廿六日看,此時“鄉貢進士”也未必考試。當是時旦葬日並無墓誌銘,其子時舜舉去世後,兩個墓誌銘壹並請吳奎撰寫,如此,“同年進士”雲雲可通。
至於滕人石刻何時嵌壁於沛縣書院,此事查閱古籍可以找到答案。
《金史·地理誌》載,滕州轄三縣壹鎮(滕縣、沛縣、鄒縣、陶陽鎮);《寶鐵齋金石文跋尾》中有金大定三年(1163)立《清涼院尚書禮部牒》石刻,文首有“滕陽軍沛縣”句,韓崇“按沛縣唐屬徐州,金改屬邳州,後屬滕州,故有滕陽軍之名。”原來沛縣與滕有隸屬關系。
《讀史方輿紀要》說沛縣:
據此說,沛縣不僅隸屬於滕,滕州駐地還曾設在沛縣。
畫竹石刻作於宣和辛醜(1121),刻石之時正是“蘇書之禁未弛,碑石多遭鑿毀”(柯昌泗語)之年,畫石雖刻出,也未必能公之於世。6年後,1127年12月金兵攻河南、山東、陜西;1129年金兵破徐州,連年戰爭,人心惶恐,或南遷、或躲避,此石更無嵌立之理。但是,自金南侵統治穩定後,金石之事復以為常,大定三年(1163)沛縣立《清涼院尚書禮部牒》,據民國初年《沛縣誌》載“滕、沛官吏銜姓”列其上,可見那時滕、沛隸屬關系已經確立。滕州駐地於沛城之時,或征用滕縣之物;或時氏後人任職於儒學,主動獻出;或時氏家族因避兵南遷,畫竹石刻已成無主之物,滕石嵌於沛壁也就不足為奇了。
時近千年,因蘇軾而起的滕縣西園主人“時同年”總算已有壹說,其西園又怎麽樣了呢?
上述清代王寶建《<李氏塋域香幢記>跋文》,有“元林君《靜樂園記》指時氏園為德鄰”句,說的是元代林應開先生寫有滕縣《靜樂園記》,此文載於滕縣舊誌,文中有“西北角與時氏園亭為德鄰也”之言,說明時氏西園到元代或存在、或可指看舊地。查滕縣現存最早舊誌(明萬歷十三年)記有靜樂園,不見西園。
清代康熙五十六年《滕縣誌》對靜樂園記之依舊,而新增“藝文”卻沒有收入蘇軾、賀鑄滕縣西園詩。賀詩或許流傳不廣,蘇詩當不罕見;明代《滕縣誌》“選舉譜”,對蘇詩曾提及“而蘇軾同年見詩文,名氏不存焉”,清康熙滕誌因之,何以蘇詩未收入誌,以為孤詩難證其園嗎?壹代名園西園真的是湮沒無聞了。直到清代中期,滕人黃冶山先生得到西園遺石,作文記幸,這才把沈睡數百年的西園意識在滕地喚醒,清道光二十六年《滕縣誌》後補本,始把蘇軾西園詩入誌。
1980年代,滕人李祥麟先生對西園故址做過考證。他依據林應開《靜樂園記》“西北角與時氏園亭為德鄰也”,及滕縣舊誌載靜樂園“在城西南隅”之說,推之靜樂園“按方位考其遺跡,即民國年間之刑場‘鱉蓋’處,位於今滕州市荊河路與新興路交叉路口迤東。其西北角時氏園亭,當位於今工藝美術樓迤西北處。”滕縣曾有俗語“鱉蓋”之地,就在城西南護城河外,應該說李先生所推西園故址大致是不錯的。看蘇、賀先生詩,西園不僅花木眾多,而且可在池水蕩舟,此園不小,其確切起止處,已不可知。
滕州老城外西南不遠處,現有地名“西南園”,是否與西園故址有牽連,現也難以細考。
據《滕西辦事處誌》記載,清末民初此地多有私家園林,最有名的是徐家花園和陳家花園。徐家花園用地60畝,清代歷城畫家鄭謨先生曾為此園作畫;後來此園轉賣給民國名將張錦湖先生家用。
陳家花園用地8畝,園主原為毛家,後轉賣給劉家,再轉賣給陳家。
還有東花果園,先為徐氏、後為朱氏所有,用地22畝。抗日戰爭期間,滕縣西關外秦家建壹蘇州園林式花園,王學仲先生在花園落成前應征寫壹對聯:“不愛錢原非易事,太要好亦是私心”。
當然,這些花園現今都不存在了,說來西園和靜樂園存世的時間還較長些,西園更是因名人效應而影響深遠。
孫清鼎 :棗莊市公路局退休職工、文史學者,滕州市善國文化研究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