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鳳凰涅盤》
壹、作家介紹
郭沫若(1892壹1978),原名開貞.別號鼎堂,四川樂山人。1914年赴日本留學,1916年開始自話新詩創作.1921年出版詩集《女神》,成為中國現代新詩的奠基之作,反映狂飆突進的“五四”時代精神。此外還著有詩集《星空》(1923)、《瓶》(1925)、《前茅》(1928)等,戲劇代表作《屈原》、《虎符》等。他留下了浩瀚的文學著作。他的文體,常有可挑剔的地方;他的作品,並不都能經受時間的銷磨。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繼魯迅之後,他成為中國進步文學的又壹面旗幟。他的作品中有激蕩的力量、飽酣的氣勢和灑脫的風度。中國現代作家中,沒有人能達到他的精神強度。
《鳳凰涅盤》是《女神》中的代表作,也是現代詩歌史上具有重要歷史地位的詩篇。郭沫若堪稱“五四”時代最早感受到歷史轉型、祖國新生、民族覺醒的時代氣息的詩人,這首《鳳凰涅盤》正是壹首時代的頌歌。詩人把祖國比喻成鳳凰,借助於對鳳凰傳說的改造與新闡述,詩人鄭重宣告民族在“死灰中更生”納新時代已經到來。1920年1月,《時事新報?學燈》副刊,破例以整版的篇幅連續發表這首長詩,它宣告,《鳳凰涅盤》“比誰都出色地表現了‘五四’精神”。
《鳳凰涅盤》是《女神》中最具特色的代表作之壹,寫於五四運動高潮期。雖然,詩人當時留學日本,遠離祖國,但是,憑著他滿腔的愛國熱忱,他同故國所保持著的密切聯系,他的深厚的藝術修養,他的豐富的想像力和敏捷的才思,終於創作出了《鳳凰涅盤》這樣的浪漫主義傑作。他曾告訴過人們他這首詩寫作的具體過程: “《鳳凰涅盤》那首長詩是在壹天之中分成兩個時期寫出來的。上半天在學校的課堂裏聽講的時候,突然有詩意襲來,便在抄本上東鱗西爪地寫出那首詩的前半。在晚上行將就寢的時候,詩的後半的意趣又襲來了,伏在枕上用鉛筆只是火速地寫,全身都有點作寒作冷,連牙關都在作戰。”(《我的作詩的經過》)郭沫若還曾明白地告訴讀者:“我的那篇《鳳凰涅盤》,便是象征著中國的再生。”(《革命春秋》)“同時也是我自己的再生”。(《我的作詩的經過》)。
二、作品分析
“鳳凰”,我國傳說中的壹種神鳥,吉祥之物。古籍上說:“鳳為火精,生丹穴。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身備五色,鳴中五音,有道則見,飛則群鳥從之。”(見《康熙字典》)最初殷民族曾將鳳凰作為氏族圖騰。題中的“涅檠”,不是寂滅,而是新生,是經過劇痛和死亡之後的新生;含有永生不死之意。
長詩由壹個“小序’’和四章組成,結構縝密完整,可以說是戲劇化的詩或詩化的戲劇(有人稱《鳳凰涅盤》為詩劇)。郭沫若壹動手創作,就顯示了他詩人和戲劇家兼而有之的才能。
“小序’’是壹段優美的散文。詩人娓娓動聽地敘述了壹個富有浪漫主義和東方民族色彩的傳說。這傳說能立即引起讀者的興趣和想象,也使《鳳凰涅架》在壹種引人人勝的藝術氛圍中自然而然地開始。這是詩人的壹種精心的構思。
(壹)精神特質
詩作運用詩劇的形式,分五個部分。題目中的“涅盤”是梵語.指佛的死亡.引申為死而復生後達到的超脫生死的境界,在本詩中則象征著民族的死後再生。
1.序曲
詩人把鳳凰自焚的時間背景選在了“除夕”這壹辭舊迎新的特定時刻,以“枯槁”、“消歇”的景物象征生命的枯竭,以此奠定了全詩“哀哀”的氛圍。體現了鳳凰鳳凰對古國、對舊生活的哀戀之情,顯露了時代的先驅者因襲的重荷之重,也更讓人深刻感受到他們非自焚更生不可,這為下文打下了堅實的感情基礎。
“序曲”,詩人以第三人稱的筆法為我們展示了鳳凰準備自焚的情景。壹方面鳳凰生活其間的山河“浩茫”、“陰莽”、“凜冽”,醴泉幹涸,萬物枯槁;另壹方面,鳳凰卻在為自焚而忙碌:在“火光熊熊,香氣彌漫”之中,“低昂、悲壯”地“起舞”、“歌唱”,準備經受壹次 “死”而後生的嚴峻考驗。這種陰暗中透出亮色、淒涼中顯出雄偉的景象,有聲有色地寫出了鳳凰涅架前的悲壯情緒和大無畏的精神。詩人在“序曲”中,以整飭的詩句(內涵著中國古典詩歌的對仗、韻律的藝術特點),古樸的語言,具體而細致的描繪,加上選擇富有中華民族傳統的辭舊迎新的“除夕將近的夜晚”,以及我們民族傳說中的“丹穴山”,創造了壹種意境,給人以豐富的想象和聯想。透過它,我們不難看出,古老的中華民族,在五四運動以前,由於受到封建主義的長期統治和帝國主義的踐踏,蒙上了壹層腐朽、衰敗的塵垢;只有經過壹場革命烈火的洗禮,才能重現光輝。詩的象征意義就這樣蘊含在詩的意境之中。從整體上看這首很現代化的詩,在這裏卻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序曲”的結尾出現了壹群與鳳凰相對立的、“白天外飛來觀葬”的“凡鳥”,詩人巧妙地揭示了整個矛盾沖突的端倪,也為後面“群鳥歌”埋下了伏筆。這是詩人構思精妙的又壹表現。
2.主曲
“鳳歌”、“凰歌”和“鳳凰同歌”是長詩的第二章,也是全詩的主曲。詩人以第壹人稱的代言體,使矛盾沖突通過獨白的形式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鳳歌》是對命運的詛咒,淩厲、粗獷、悲壯,充滿著憤激和反抗。“鳳”既堅強,又冷靜理智。他正視現實,深深地感到舊世界“冷酷”、“黑暗”與 “腥穢”。“鳳歌”采用屈原《天問》的表達方式對宇宙和人生的奧秘提出了種種疑問。追問關於宇宙與人類起源壹類的本原問題壹樣,每壹個大時代的開端都以重新構建價值體系為先聲,都要壹遍遍地思考宇宙的起源和人生的意義所在這些本原性命題。壓抑不住的求知欲望和對真理的探索,就這樣與冷酷的、悲愴的現實構成了尖銳的矛盾。
《鳳歌》的第二段表達了“五四”時代的“天問”。詩人再生屈原的神魂,註入世界優秀文化的乳汁。錚錚宣告中華民族的更生。這裏,不再有屈原當年的無奈,而是充溢著鳳凰王者般的神聖、“目空壹切”的氣魄、打破壹切舊套死後再生的勇氣與決心。抒情主人公捶胸頓足地叩問天地、大海,但是,天亦好,地亦好,海洋亦好,都沒有也不可能回答。這壹段表達了先驅者的無助與孤獨,突出了舊的世界的腐朽。在詩中,詩人警示世人:“生在這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就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生銹!”舊世界的可怕之處並不僅僅在於它的陰穢腐朽,更在於它有著極其強大的同化力。從而進壹步表現出與這個世界決絕的信念。
接著,詩人從東南西北的空間角度表達了壹種無歸宿感。這裏“東西南北”並非方位上的確指,而是互文。這時要表達的意思是宇宙中四處都是 “屠場”、”囚牢”、墳墓”、“地獄”沒有壹塊凈土。表達了對陰穢與黑暗的舊世界的否定。
“鳳歌”排山倒海,勢如破竹,詩人將生活、時代的問題拉闔到壹個廣博的背景——宇宙來,氣勢宏大。從宏觀上、整體上揭露和詛咒舊世界,也多少表露了詩人內心壹種探求真理而不可得的苦悶。
“凰歌”,細膩、低抑、真切。在“凰歌”中,詩人充分發揮了比喻這種手法的妙用。詩人將鳳凰的處境比作茫茫大海中前不見燈臺、後不見海岸的壹葉“孤舟”,這孤舟“帆已破,檣已斷,楫已飄流,柁已腐爛”,而且駕馭這孤舟的是疲倦的呻喚中的“舟子”。又將鳳凰“縹緲的浮生”比作“黑夜裏的酣夢”,“睡眠當中的壹剎那的風煙”。壹切舊傳統、舊束縛以及自身內壹切因襲的影響,被詩人強烈地詛咒為“環繞著我們活動著的死屍”,“貫串著我們活動著的死屍”。從這壹系列藝術形象所構成的畫面中,人們不難體味出:舊中國黑暗腐朽到了何種程度,人生活在這樣的世界已失去了應有價值;燒毀舊中國、舊我,創造新中國、新我,已經刻不容緩。“凰歌”著重從歷史的回顧和切身的經歷中,進壹步揭露和控訴舊世界。“凰”悲嘆“五百年來”生活中的“羞辱”和 “汙濁”,眼淚“傾瀉如瀑”,“淋漓如燭”。她深感自己的處境苦痛、險惡,不由得呼天問地,發人深思地提出這樣壹個嚴肅的問題:“我們這縹緲的浮生,到底要向哪兒安宿?’’探求人生“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究竟在哪裏?她很自然地追憶自己青年時代曾有過的 “新鮮、甘美、光華、歡愛”。這種對於中華民族悠久歷史、燦爛文化和光榮傳統的緬懷,既是對黑暗腐敗的社會現實的有力揭露,更是對未采的熱切渴望。因此,盡管現實“只剩下些悲哀、煩惱、寂寞、衰敗”,盡管凰也有人生如夢的淡淡悲涼,但可貴的是她並不悲觀、頹喪。在這“涅盤”的莊嚴時刻,她感到“壹切都已去了,壹切都要去了”。壹場熊熊的聖火,將燒毀舊世界,而自己也將得到永生不死。
如果說,《鳳歌》是對外在世界的質問和詛咒,那麽《凰歌》則是自我解剖。從歷史和時間角度表達無法“安宿”的縹緲感。“縹緲的浮生”,在本章前三段中重復出現三次,刻意強調沒有歸宿的感覺。
凰以“孤舟”比喻個體生命,壹連串意象都是從“孤舟”上衍生開來。詩人寫出了壹種絕境,沒有方向的、破爛不堪的小舟,倦了的舟子,都進壹步加強著“浮生縹緲”的感覺。接著,詩人從周圍的環境入手,對先驅者做了壹個定位,“我們只是這睡眠中的,壹剎那的風煙!”這“風煙“要將周邊的睡眠喚醒是何等的困難啊!在此詩人勇敢地剖析了更生所面臨的巨大困難、失敗以及先行者面對強大黑暗的孤寂和悲愴。
至此,詩人借助“凰”的歌吟,對身邊的宇宙做了總結性的描繪:“環繞”表現空間裏充斥行屍,“貫串”突出時間歷程中滿是走肉。
《凰歌》末段以對逝去了的“年青時候”的追戀反襯現實中的絕望。四個“哪兒去了”的質問,答以七個斬釘截鐵的“去了”,義無反顧,堅定決絕。
“鳳”和“凰”的個性色彩盡管不壹樣,側重點各有不同,但其精神實質是壹致的:都是詛咒黑暗追求光明的歌,都是內在美好願望與外在骯臟現實,內在的美好追求與因襲重擔之間猛烈撞擊時進發的電閃雷鳴。這是五四前夕中國典型的時代氣氛,這是包括詩人在內五四青年壹代沸騰燃燒著的激憤感情以及自我解剖精神的體現。
《鳳凰同歌》簡短有力,以不規範的句式,表現了鳳凰與“身外的壹切”、“身內的壹切”——舊我分手的堅決果敢的情緒。把死亡表現得超凡脫俗,悲壯得令人心神悸動。
總之,三段主曲氣魄宏大,無論是捶胸頓足的否定世界,還是珠淚漣漣地解剖自我,都體現出了五四時代特有的否定精神,壹是對惡劣命運、舊中國的否定,二是對在現實中可能產生的麻木情緒的強烈否定。
3.變奏曲
“群鳥歌”寫得相當精彩。這壹章壹***六節,每壹節都是四行;第壹句都以“哈哈”開頭,口氣輕佻,如同小醜,富有諷刺意味;而前三行詩句完全相同,勾勒了“群鳥”***同的幸災樂禍的卑劣心理和形而上學的思想。“群鳥”只知道鳳凰的“死”,不願也不可能知道鳳凰在火中得到新生,比以前更加華美。因而它們對鳳凰的嘲笑,也就變成了壹種很可笑的自嘲。第四行詩,壹語破的,道出了它們各自的個性特點:黷武、專橫、狡猾的本質和世故、奴性與馴民的思想。這壹***性與個性相結合的描寫,使得這壹章詩同樣含著哲理的意蘊。“群鳥”在詩人諷刺的筆觸下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它們實際上是在我國五四運動這壹偉大變革到來時依附於帝國主義的軍閥、政客、官僚、馴民、奴才和無恥文人。正如雨果所說:“醜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後,惡與善並存,黑暗與光明相***。”(《論文學》)詩人以鮮明的愛憎、獨特的藝術構思,刻畫了“群鳥”的反面形象,揭露了它們的靈魂,鞭撻了它們的醜態,這亦反襯出了鳳凰的堅貞華美的高尚品質。從戲劇角度看“群鳥歌”使矛盾沖突外在化、具體化,這壹發展到沒有絲毫調和余地的矛盾沖突如何解決呢?這是長詩形象完整性和思想深刻性的關鍵。
這是鳳凰將死未生之際的小插曲。序曲末段明示“壹群的凡鳥”,可見群鳥是庸眾的象征。在“群”和“個體”的對立中凸現了先驅者的孤獨。這壹部分,每段歌詞格式都相同,僅有最後壹句不同,由此也可見群鳥人雲亦雲沒有個性。此段與上下文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是諧謔的變奏,莊嚴與無恥,高尚與卑微,美與醜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既是對現實庸眾的嘲諷,又寫出了“個”所面對的巨大壓力。與前文的“風煙”,形成了有機的呼應。
4、高潮曲
重點詞語解讀:
“雞鳴”意味新生力量必將創造壹個新的世界。所以風凰更生了。光明、宇宙也更生了。“昕潮”、“春潮”、“生潮”代表了“生”的主調.是風凰更生的前奏。
“鳳凰更生歌”是全詩的高潮。這壹章包括“雞鳴”和“鳳凰和鳴”兩部分。“雞鳴”在全詩中起著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壹唱雄雞天下白”,“雞鳴”宣告新的光明的到來,新的“宇宙”、“鳳凰”的誕生。“雞鳴”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壹片生機盎然、萬象更新的景象。這是“鳳凰和鳴”的典型環境,亦是詩人心目中經過五四革命烈火洗禮後的中華民族的形象體現。
新生的“鳳凰”,盡情地“翺翔”、“歡唱”。“鳳凰和鳴”中的每壹節詩都排比重疊,回環反復;詩句簡短有力,節奏輕快,如同歡樂的圓舞曲。詩人飽含激情地贊揚了烈火中更生的“鳳凰”比以前更為華美。全詩在壹切都十分和諧和光彩奪目的景象中,在鳳凰翩翩起舞、引吭高歌的喜劇氛圍中結束。 1921年《女神》初版中,《鳳凰涅檠》的副題就是“‘菲尼克司’的科美體”,即“菲尼克司”(鳳凰)的“喜劇”。是的,這的確是壹曲壯美的喜劇。
郭沫若在“鳳凰更生歌”中反復地詠唱:“壹切的壹,更生了。”“壹的壹切,更生了。”這裏,“壹切的壹”是指眾生推至個人,“壹的壹切”是指個人遍及眾生,即鳳凰與眾生融為壹體,我和妳、他,都融為壹體,統統更生了。“壹切的壹”也指萬類推至個體,“壹的壹切”也指個體遍及萬類,即無論在何種美好的境界裏,都有著我存在,而我身上也具備著所有這些(新鮮、凈朗、華美、芬芳、熱誠、摯愛、歡樂、和諧、生動、自由、雄渾、悠久)“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操。可以看出,這裏有“泛神論”思想的痕跡。但“泛神論”在這裏已成了郭沫若通向全新的理想社會的“壹座橋梁”了。誠然,詩人從個性徹底解放思想出發的理想社會帶有朦朧的特點,帶有“物我無間”的無差別境界的唯心色彩,這是遠在日本留學的革命民主主義者郭沫若不可避免的思想局限;但在黑暗腐敗的舊中國,他展示了無限光明的前景,預言了新中國的誕生,給人以美好的希望、勝利的信心,有其不可磨滅的歷史功勛。《鳳凰涅檠》的結局,光明的中國代替黑暗的中國,美好的事物經過烈火的鍛煉更加美好,充分顯示出郭沫若驚人的思想深度,即徹底革命的觀點和樸素辯證法思想。這是同時代詩人無法與之並比的,是郭沫若雖然不是第壹個寫新詩的人,卻成為新詩開拓者的重要原因之壹。
《鳳凰更生歌》集中體現“五四”時期“泛神論”的思想。“泛神論”流行於16世到18世紀的西歐,主張神即自然界,“神”存在於自然界的壹切事物中。郭沫若概括為“泛神就是無神,壹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現”,並推導出“我即是神”的觀點。“壹切的壹”中的“壹”便指大自然普泛的本體 (神),“壹的壹切”中的“壹切”指由“壹”的本體衍生出的自然萬物。這壹段表達了壹切都融為壹體,物我無間的生命與萬物的大和諧境界。
“火”象征著給壹切帶來新生的時代精神,像“神”壹樣在人類和自然萬物中無所不在。
“鳳凰和鳴”的大量反復,給人以震撼力,這是無法壓抑的情感噴發的高潮。特別在放聲朗讀時,會有這種感覺,會有壹瀉千裏的爽快。詩人也說:“在晚上行將就寢的時候,詩(指本詩)的後半的意趣又襲來了。伏在枕上用著鉛筆只是火速地寫,全身都有點作寒作冷,連牙關都在打戰。”“詩語的定型反復,是受華格訥歌劇的影響,是在企圖著詩歌的音樂化,但由精神病學的立場上看來,那明白地是表現著壹種神經性的發作。那種發作大約也就是所謂‘靈感’吧?”
於是,詩人以百余行的篇幅分別禮贊了“光明”、“新鮮”、“華美”、“芬芳”、“和諧”、“歡樂”、“熱誠”、“雄渾”、“生動”、“自由”、“恍惚”、“神秘”、“悠久”等反映時代精神的範疇。每段格式相同,僅在固定位置替換上不同的中心詞匯,壹唱三嘆,反復無窮,是民族新生的時代頌歌.給人壹氣呵成之感。“歡唱”使人想起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結尾的大型合唱“歡樂頌”,反映了“五四”時代沒有壹點兒陰影的大歡樂和新生感。
這首詩創作的年代(1920年)正是五四運動波瀾壯闊的時候,郭沫若正是借助於《鳳凰涅盤》寫作,使“個人的郁積,民族的郁積”找到了噴火口,也找出了噴火的方式,因而詩人稱:“我在那時差不多,是狂了。”《鳳凰涅盤》正走這種狂放的激情的產物,它的奔放的想象、縱橫捭闔的氣勢以及高超的藝術感染力,都源於詩人個體的郁積與民族的郁積匯合在壹起,最終如火山壹般噴發出來。
但是詩人並不是壹味地喧囂和浮躁。此詩的幾個部分充分體現了詩人在總體構思上對詩歌的調子和節奏的控制.類似於交響樂的幾個樂章,從快板、輕柔的柔板、小步舞曲到進行曲的幾種調子的轉換和交織,使整首詩舒緩跌宏,起伏有致,並為最終的大合唱做好了完美的準備。
《鳳凰涅盤》是歷史青春期的頌歌,它反映了壹個青春的時代,同時它也只能產生於那個時代。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的“歡樂頌”是任何詩人包括他自己都無法再重復的。所以,八年後在收入《沫若詩集》時,詩人自己曾對《鳳凰更生歌》作了較大的刪削,文字固然簡練了許多,節奏也流暢了,但那種壹發而不可收的壓倒壹切的氣勢也喪失殆盡,藝術感染效果反而不如初稿。
(二)《鳳凰涅盤》的藝術特征
《鳳凰涅盤》是新詩史上第壹首傑出的浪漫主義抒情長詩。其特征主要表現在:
1.浪漫主義特征
(1)神話傳說的運用
作者既在中國傳統審美觀念中代表著純潔、高尚、美麗的鳳凰形象中找到了恰當的喻體,又吸收了阿拉伯古老神話傳說中“菲尼克司”滿500歲自焚更生這壹喻體的框架。兩個民族的神話傳說中的形象,經過詩人的再創造,構成了壹個統壹的美好象征,啟迪他創造新的藝術世界。
(2)豐富的想象與誇張的形象和語言,大大增強了此詩的浪漫主義色彩。
想象與誇張擺脫了對生活原型的依賴,似乎呈現了壹種不合理性,但更強烈地顯示了生活的本質,融入詩人感情色彩的真實性,是壹種更為合理的藝術抒情方式的創造。如作品中對於宇宙的誇張的描繪:“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鐵;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茫茫的宇宙,腥穢如血”,表達了詩人對黑暗中國的憤怒和詛咒的感情。
(3)多元化地吸取中外藝術養分並進行融匯創造,形成了壹種壯美雄麗的浪漫藝術風格。
《鳳凰涅檠》以其雄放的姿態獨步五四詩壇,以其渾厚高昂的歌聲震動中外,不僅內容上完全嶄新,體現了狂飆突進的五四時代精神;而且適應內容需要,創造了壹種現代化的自由詩體,創造了壹種壯美雄麗的藝術風格。
在作品中,有歌德詩劇中的莊嚴,有瓦格納音樂中的華麗,惠特曼抒情詩中的雄放,海涅歌聲中的柔婉,莊子散文中的汪洋恣肆,屈原騷體中的流動和對比。在這廣泛的吸收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詩人繼承了屈原《離騷》、《九歌》所代表的悲婉豪放的美學傳統,為新詩的風格開拓了壹條悲壯豪放的美學之路。郭沫若對於我國古典詩歌的造詣是很深的,尤其喜愛屈原、李白、蘇軾等人的浪漫主義詩詞。我們從“鳳歌”中,就明顯地看到郭沫若受到屈原《天問》的啟發。他當時在日本留學,也受到歐美著名詩人的影響,“鳳歌”和“凰歌”特別明顯地表現了惠特曼式的火山爆發般的激情。但是,他並不拘泥因循我國古代和外國某壹個詩人的藝術風格,而是兼采眾長,自鑄新詞。
統觀全詩,我們不難發現,他不因激情洶湧彭湃而像惠特曼《草葉集》那樣過於狂放散漫;相反它卻顯得十分典雅謹嚴:結構渾然天成,布局恰到好處,音韻鏗鏘流暢,節奏有張有弛,甚至連每個段落都寫得十分整齊,很容易使人想到我國古代五、七言詩和民歌,想到歌德、海涅的某些詩作。郭沫若自己曾說過:“海涅的詩麗而不雄。惠特曼的詩雄而不麗。兩者我都喜歡。兩者都還不令我滿意。”(《三葉集》)又說,雄麗的巨制在我國古典文學中罕見。
《鳳凰涅架》這種具備壯美雄麗藝術風格的自由體新詩,是郭沫若在中國五四以後的新詩史上的全新創造。宗白華先生當時在致郭沫若的信中稱贊:“妳的鳳歌真雄麗,妳的詩是以哲理做骨子,所以詩味甚濃。不像現在有許多新詩壹讀過便索然無味了。所以白話詩尤其重在思想意境及真實的情緒。”(《三葉集》)
2.《鳳凰涅檠》壯美雄麗藝術風格的形成,是與詩的語言分不開的。
“鳳歌”、“凰歌”中,詩人選擇了“鐵、漆、血”這些閉口音的詞和 “悲哀、煩惱、寂寥、衰敗”這些詞義相近的詞,揭示了“鳳凰”的內心世界,抒發了詛咒舊中國的黑暗現實和與之告別的強烈情感,唱出了更生前的“鳳凰”悲壯沈痛的情緒。當我們讀到更生後的“鳳凰”的歌唱的時候,詩中出現的是“歡唱”、“翺翔”,是“新鮮、凈朗、華美、芬芳”。這些開口音和詞義美好的詞語,整個兒地造成壹種高昂、熱烈與和諧的情調。新世界的美好光明與舊世界的黑暗醜惡在詩中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新生的“鳳凰”對新的中國的高昂歌唱與新生前對舊中國的悲痛控訴在詩中做了遙相呼應。這樣,便有力地表現了詩人強烈的愛憎與變革的理想,形成了壹種既雄壯又華美的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