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1953年出生 ,中國臺灣省高雄人,當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
筆名有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俠安、晴軒、遠亭等。著名散文《查塔卡的杜鵑》。文章《和時間賽跑》、《桃花心木》選入人教版、北師大版小學語文課本。1953年生於中國臺灣省高雄旗山。畢業於中國臺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曾任臺灣《中國時報》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濟記者、《時報雜誌》主編等職。他是臺灣地區作家中最高產的壹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最多的壹位,也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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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出門旅行,總會隨身攜帶壹瓶故鄉的水土,有時候在客域的旅店,把那瓶水土拿出來端詳,就覺得那灰黑色的水土非常美麗,充滿了力量。
故鄉的水土生養我們,使我們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兒,即使漂流萬裏,在寂寞的異國之夜,也能充滿柔情與壯懷。那壹瓶水土中不僅有著故鄉之愛,還有媽媽的祝福,這祝福綿長悠遠,壹直照護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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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鈴的聲音很美,很悠長,我聽起來壹點也不像鈴聲,而是音樂。風鈴,是風的音樂,使我們在夏日聽著感覺清涼,冬天聽了感到溫暖。風是沒有形象、沒有色彩、也沒有聲音的,但風鈴使風有了形象,有了色彩,也有了聲音。
對於風,風鈴是覺知、觀察與感動。每次,我聽著風鈴,感知風的存在,這時就會覺得我們的生命如風壹樣地流過,幾乎是難以掌握的,因此我們需要心裏的風鈴,來覺知生命的流動、觀察生活的內容、感動於生命與生命的偶然相會。有了風鈴,風雖然吹過了,還留下美妙的聲音。有了心的風鈴,生命即使走過了,也會留下動人的痕跡。每壹次起風的時候,每壹步歲月的腳步,都會那樣真實地存在。
3
“把煩惱寫在沙灘上”,這是禪者的最重要關鍵,就是“放下”,我們的煩惱是來自執著,其實執著像是寫在沙上的字,海水壹沖就流走了,緣起性空才是壹切的實相,能看到這壹層,放下就沒有什麽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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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別離雖然無常,卻也使我們體會到自然之心,知道無常有它的美麗,想壹想,這世界上的人為什麽大部分都喜歡真花,不愛塑膠花呢?因為真花會萎落,令人感到親切。在生死輪轉的海岸,我們惜別,但不能不別,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時間,兩者都不能逆轉,與其跌跤而怨恨石頭,還不如從今天走路就看腳下,與其被昨日無可換回的愛別離所折磨,還不如回到現在。
5
因緣的散滅不壹定會令人落淚,但對於因緣的不舍、執著、貪愛,卻必然會使人淚下如海。無常是時空的必然進程,它迫使我們失去年輕的、珍貴的、戴著光環的歲月,那是可感嘆遺憾的心情、是無可奈何的。可是,如果無常是因為人的疏忽而留下慘痛的教訓,則是可痛恨和厭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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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哭著來到這個世界,扮演了種種不同的角色,演出種種虛假的劇本,最後又哭著離開這世界。每天我走完了黃昏的散步,將歸家的時候,我就懷著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陽的頭發,說壹些贊美與感激的話。
感恩這人世的缺憾,使我們警覺不至於墮落。感恩這都市的汙染,使我們有追求明凈的智慧。感恩那些看似無知的花樹,使我們深刻地認清自我。即使生活條件只能像動物那樣,人也不應該活得如動物失去人的有情、從容、溫柔與尊嚴,在中國歷代的憂患悲苦之中,中國人之所以沒有失去本質,實在是來自這個簡單的意念:“人活著,要像個人!”
7
下雨天的時候,我常這樣祈願:
但願世間的淚,不會下得像天上的雨那樣滂沱。
但願天上的雨,不會落得如人間的淚如此汙濁。
但願人人都能有陽光的傘來抵擋生命的風雨。
但願人人都能因雨水的清洗而成為明凈的人。
智慧開花的人,他的芬芳會彌漫整個世界,不會被時節範圍所限制。壹個透過內在開展戒、定、慧的品質的人,即使在逆境裏也可以飄送人格的芬芳呀!
8
壹扇晴窗,在面對時空的流變時飛進來春花,就有春花;飄進來螢火,就有螢火;傳進秋聲,就來了秋聲;侵進冬寒,就有冬寒。闖進來情愛就有情愛,刺進來憂傷就有憂傷,壹任什麽事物到了我們的晴窗,都能讓我們更真切的體驗生命的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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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命理,但我不相信在床腳釘四個銅錢就可以保證婚姻幸福,白頭偕老。我相信風水,但我不相信掛壹個風鈴、擺壹個魚缸就可以使人財運亨通、官祿無礙。
我相信人與環境中有壹些神秘的對應關系,但我不相信壹個人走路時先跨左腳或右腳就可以使壹件事情成功或失敗。我相信除了人,這世界還有無數的眾生與我們***同生活,但我不相信燒香拜拜就可以事事平安,年年如意。我相信人與人間有不可思議的因緣,但我不相信不經過任何努力,善緣就可以成熟。我相信輪回、因果、業報能使壹個人提升或墮落,但我不相信借助於壹個陌生人的算命和改運,就能提升我們,或墮落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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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苦瓜與翠玉白菜都是臺北故宮的鎮館之寶,大小均只能盈握,白玉苦瓜美在玉質,溫潤含蓄;翠玉白菜美在巧思,靈在細致。“世界上有這麽多苦難,唯壹的補償是,生活中,小小的歡樂,小小的懸念。”以撒·辛格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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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花盛開時節,我走過檸檬園,花的濃郁的芬芳總是熏得我迷離。壹切花中,檸檬花是最香甜的,有稠稠的蜜意;但是壹切果裏,檸檬果又是最酸澀的,其酸勝醋。
這種迷離之感,使我忍不住會附身細細地端詳檸檬花,看著壹花五葉的純白中,生起嫩嫩的黃,有的還描著細細的紫色滾邊,讓花的香甜流入我的胸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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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曇花的美教我如何說呢?是無花堪比倫的,她吐出了美麗的網,絆住我們的眼睛,使我們壹秒也不舍得移開。她的香,如果用別的香來比擬,對曇花都是壹種侮辱,二十坪大的花園,全被充溢,香還密密地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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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也知道流水和月亮的道理嗎?水不停地流逝,卻沒有真正地消失;月圓了又缺,卻壹點也沒有消長。從變化的觀點來看,天地每壹眨眼都在變;自不變的觀點看來,萬物與我都是無限的。在變與不變之間,有情就有傷感,有情就有失落,有情就有悲懷,這些都是由變化所生。
但是,眼睛如果大到如月如天,傷感、失落、悲懷,不就是海邊的貝殼嗎?貝殼已死,卻留下了形狀、顏色與美麗。這有些像禪師所說的:“心熱如火,眼冷似灰”,對人生的壹切,我的心永遠熱情、貼近、註視、感受,但是要化為文字,似乎有壹雙冷靜觀照的眼睛,後退、飛遠、平淡地回來看這壹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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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現實的人生裏,凝視、傾聽、沈思,這使我們看、聽、停,再前進,遊行在壹個浮面的層次。往往在我們閉上眼睛,形色隱沒時,才看見了。當言詞沈寂,在辭窮句冥時,才聽見了。當我們把思想傾空,不思不念時,才清晰了。
有情在無情中,分離在相遇之時,不凡在平凡之內,呀!哪壹條河流不是在重山阻隔中找到出路呢?如果理想之情是河流,它就會自由的在山谷中尋路;如果心與心相呼應,就會像掛在樹梢的劍,被有緣的人找到。人生,復雜而繁瑣。創作是簡單而偉大的事。從創作看人生,不要陷入河流,要常想想河邊的風景。從人生看創作,不要捉住天空,要真正地變成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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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創作不是玫瑰剪枝,而是走入田園去看那些盛開的玫瑰,若能瞥見玫瑰的精魂,玫瑰在心裏就永遠不謝,永遠留香。若在某壹個春日,形之筆墨,玫瑰就超越了局限,穿透了生死!洗硯池邊的梅花,正是大地的梅花。
清淡的墨痕,正是梅花留在大地的精魂!我們不寧靜,是由於我們不完整的緣故。我們不完整,是因為我們孤困了自己。如果打開了與大地的壹點靈犀,我們就走出孤困,我們就完整了,我們也寧靜了,至少,在創作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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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喜歡蝴蝶、夜蛾、蜻蜓和豆娘,它們看來那麽瀟灑自由,有著薄透美麗的雙翼。但是我不忍心殺死它們,只有在草坡和樹林尋找剛死去的,有各種眼裏色澤的蝶翼和透明的
蜻蜓翅翼,小心翼翼的夾貼在自己做的厚紙薄裏。有壹段時間,發現美濃的黃蝶翠谷,總是聚集萬千蝴蝶,每次去都可以撿到美麗的蝶翼。記憶是不可靠的,遺忘也可能是美好的。文學家與科學家不同,文學家不去尋找增加記憶的魔藥,而讓記憶自然留下,記在文字上,或刻在心版上,隨時準備著偶然的相遇。與十年前的美相會了,就有兩次的美,與二十年前的善相會了,就有加倍的善。
第壹次與美相逢,我還是少不經事的少年,美便會與我會面,點頭,微笑,錯身,如翼飛入花叢,逸失於天空。多年以後,我們已識得門外的青草,品過甜美沁人的氣息,聽過深深嘆息的聲音,走過黑暗中長路點燃的燈光,這時又與美相會,心裏的火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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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畫面轉換,我們看見壹條清澈的小溪,流過溪谷,溪邊有壹株橫長的蘆葦,壹只美麗的紫蜻蜓,不知從溪山的什麽角落飛來,翩翩地降落在蘆葦的最尖端。當時若有攝影機,壹定會立刻留下美麗的影像;若有紙筆也好,可以寫下剎那的情景。
因為,思緒的蜻蜓是不會久留的,它像來的時候壹樣翩然飛去。彩虹使我們亮眼,乃是彩虹不會停留超過壹刻鐘。它迫使我們放下壹切來仰望它,否則,它就會無情地放下我們。靈魂的飛臨也像雨後的彩虹,它不會停留壹刻鐘,如果不立刻留下它,它很快的就拂袖飛去。詩人在壹生當中,只要情況許可,會短暫依戀某些樹啦,海啦,山坡啦,或某種彩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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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愛情、他的魅力、他的幸福,具有等價之物,在所有他從未到過、他永遠不會去的地方,他不會遇到的陌生人那裏。黃昏時,雖然像學徒壹樣浮起笑靨,他卻是文質彬彬的路客,決然告別,當面包出爐時。
鳥的歌聲是早晨的樹枝感到意外。第壹道光線在苦悶的詛咒和壯麗的愛之間躊躇。對妳的荷責毫不在意的人,妳要心存感激,妳和他不相上下。只要對愛卑屈。如果妳死了,妳仍然有愛。如果我們活在閃電的光耀裏,那就是永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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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的是心中的荒涼之城吧!外在的城池,時而繁華,時而荒涼,內心那小小寂寞的城呀!雖也有興衰起落,卻總有壹塊無歡的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最深最深的地方,這是詩人的大寂寞,也是詩人的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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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滿懷傷感地離開旗山溪,也仿佛是從記憶裏離開了,原來還殘存在記憶中的美,如今也消失殆盡了。從濕土中抽芽的芋田,萎黃了。在和風裏搖曳的蕉園,傾倒了。
挺立於田園的椰子樹,散落了。連從不挑剔的環境的淺藍色牽牛花,都褪失顏色,越開越小,終至化去!仔細聽,只要還有壹點心肝,就會聽見河水的嗚咽!仔細聽,只要還有壹絲良心,就會聽見土地的嘆息!縱使把傾倒毒水的人槍斃千百次,再也無法恢復河水與土地的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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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兀自在黑夜中行著,將大街走成壹條細細的小巷,那種蒼涼古樸的細致便猛然升起,於是想舞劍想舞成朵朵劍花,此樣的感情壹旦升起,就隨著月下的獨影壹直長到遠方去,止也止不住的,可是長夜將盡,發現囊中已經遺失的劍簇,任是豪氣幹雲,在無人的空巷內在無聲的淒寂裏在黯淡的夜色中,即是呼風喚雨的手揚起,最多也只是壹種無效的手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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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離的神傷若欲雨前的黑雲無邊無涯地罩下,努力地壓抑艱苦地想忘卻,它竟毫不留情的在靜脈中靜靜地流著。或者已經等待了太多的夜晚,或者要考驗情意的堅摯。離別的傷悲由妳的眼底汩汩閃現,在無意藍而自藍的天色下,我由淚哭訴出我的愛,說不出的心裏層層疊疊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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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地不肯相信是壹種痛苦,也許劍被磨鈍了,也許我是壹本攤開扉頁的書,但是在苦讀書中的文字篇章時我害怕,也驚喜,由於翻過的頁中有太多的嘆息才害怕,由於後來的篇章裏顯示著精彩的未知才驚喜。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壹條不妥的路,微小的感觸已然難以遮掩它們的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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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希望在這個澄明的湖底輕泛著心靈的小舟,湖外有山,山外有海,海外有喧囂的世界。可是我不願去理會,因為此地連漣漪都是平靜的。我可以酣臥著,可以把每個星星都亮成燈火,把每壹絲空氣都凝成和風,所有的豪華都隱在雲山海外,真淳則在有月光的時候,自湖底幽幽地浮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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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裏的記憶就像是壹個個小小的旅店,而人像乘著壹匹不停向前奔跑的驛馬,每次回頭,過去的事物就永遠成為離自己遠去的旅店,所有的歡樂與苦痛,所有的沈澱與激情,甚至所有的成功與失敗都在那些旅店裏,到當天傍晚我們就要投宿另壹家旅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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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從街道延伸出去,在極遠極遠的地方,壹輪夕陽正掛在街的盡頭,這時我會想,如此美麗的夕陽實在是預示了壹天即將落幕。偶爾走在某壹條路上,見到木棉花葉落盡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獨地站邊,有壹種蕭索的姿勢,這時我會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麗木棉花的開放又有幾回呢?
偶爾在路旁的咖啡屋小坐,看綠燈亮起,壹位衣著素樸的老婦人,牽著衣飾絢如春花的小孫女,匆匆地橫過馬路,這時我會想,那年老的老婦曾經也是花壹般美麗的少女,而那少女則有壹天會成為牽著孫女的老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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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尋求智慧也不是那樣難的。最重要的是,使我們自己的柔軟的心,柔軟到我們看到壹朵花中的壹片花瓣落下,都使我們動容顫抖,如悉它的意義。唯其柔軟,我們才能敏感;唯柔軟,我們才能包容;唯其柔軟,我們才能精致;也唯其柔軟,我們才能超拔自我,在受傷的時候甚至能包容我們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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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軟的,那最綠的草原是柔軟的,那最廣大的海是柔軟的,那無邊的天空是柔軟的,那在天空自在飛翔的雲,最是柔軟!我們心的柔軟,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更綠,比海洋更廣,比天空更無邊,比雲還要自在,柔軟是最有力量,也是最恒常的。且讓我們在卑濕汙泥的人間,開出柔軟清凈的智慧之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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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著壹位種蓮的人在他的蓮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壹甲的蓮田邊,娓娓向我訴說壹朵蓮要如何下種,如何灌溉,如何長大,如何采收,如何避過風災,等待明年的收成時,覺得人世裏壹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許是我們永遠難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蓮子,部有壹套生命的大學問。
我站在蓮田上,看日光照射著蓮田,想起“留得殘荷聽雨聲”恐怕是蓮民難以享受的境界,因為荷殘的時候,他們又要下種了。田中的蓮葉坐著結成壹片,站著也疊成壹片,在田裏交纏不清。我們用壹些空虛清靈的詩歌來歌頌蓮葉何田田的美,永遠也不及種蓮的人用他們的歲月和血汗在蓮葉上寫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