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古籍修復 - 2020-06-07

2020-06-07

《想》

不要失去希望(3)

“可以了。”

壹個天嗓音兩人耳畔響起,對於右岸而言等於是天籟之音,只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章傑愕然轉頭。

結果看到壹個滿身雪亮、虛無縹緲的徐先生。

後者微笑不語。

章傑眼神復歸堅韌不移,右手五指始終沒有松開。

徐良既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也沒有仿佛看到壹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草鞋少年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壹件物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聖人攤開手心壹看,啞然失笑。

壹團汙穢如墨跡。

原來某人在少年身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擡頭望向少年章傑,徐良有些遺憾,感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韌不拔之誌,方為首要。章傑,妳又替先生給我上了壹課。只可惜,我徐良如今已經沒有了收取關門弟子的機會。”

說完這句話後,儒士自嘲壹笑,如今徐良的弟子,有什麽金貴值錢的?坐滿壹屋子的蒙學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過壹年三百文錢,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不過是臘肉三條而已。

徐良望向堅持己見不願松手的少年,問道:“妳在內心深處,其實不願意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妳,所以是殺了他,壹幹二凈,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

經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少年,脫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徐良笑道:“章傑,妳不妨先松開右手試試看,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妳壹個交代。”

章傑猶豫片刻,松開右手五指後,赫然發現右岸沒有絲毫動靜,眼神、發絲、呼吸,悉數靜止。

在章傑運轉大陣後,小鎮重返止境。

徐良輕聲道:“跟緊我的腳步,盡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飄飄、身軀空靈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盡頭,章傑緊隨其後,期間低頭看了壹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見的鮮血,偏偏不再流淌。

徐良走在前邊,微笑問道:“章傑,妳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章傑點了點頭,“信的,小時候我娘親經常說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娘親說得最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裏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邊,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官老爺,還說我們張貼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幫我們保護宅子。這些東西,我以前其實不太信了,但是……現在,我覺得多半是真的。”

徐良輕聲道:“她說的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壹說,則很難定論,因為對於善惡的定義,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長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會很不壹樣。”

章傑藏起瓷片,加快腳步,和儒士並肩而行,擡頭問道:“徐先生,我能問壹個問題嗎?”

徐良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靜道:“這座小鎮,是世間最後壹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註定要在某壹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年以來,出龍壹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合生下的後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艷的天賦。”

徐良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釋,大概是怕傷了孩子的心,轉換話題,“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幾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幸活下來的道侶,也有在並肩作戰後,水到渠成地結成良緣。小鎮經過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後來被壹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後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作修改……”

壹直把話憋在肚子裏的少年,終於忍不住了,輕聲打斷徐良的言語,雙手握拳,充滿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徐良陷入沈思,“既然那遠遊道人,已經對妳泄露了天機,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與妳說些事情。在我的記憶裏,妳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平,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被視為壹筆虧本買賣,也許是壹怒之下,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總之小鎮外的買瓷人,便在妳爹的‘本命瓷’上動了手腳,在那之後,不但他命途多舛,也連累妳和妳娘壹起吃苦。後來他不知為何,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壹旦被人開窯後帶離小鎮,就會壹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於妳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壹只瓷鎮紙。”

徐良沈聲道:“妳要知道,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兒,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上也專門有人,會以獨門秘術,抽取出壹滴心頭血,灌註於日後燒制的那只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壹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壹日不可斷,持續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何,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但是押註後進行‘賭瓷’的出價,很大。雖然說如今妳的資質同樣平平,但是在妳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紙的時候,小鎮外買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於妳娘親,是壹位性情淑靜的女子。”

徐良說到這裏,突然笑了,“當時妳娘親嫁給妳爹的時候,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郁悶來著。不過說實話,真要我說妳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是為難我了,來到這裏後,我除了教書授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壹聲,輕輕扭過頭,用手胡亂抹了把臉,少年大概是忘記左手的糟糕情況,滿臉血汙,又實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兩人經過了十二腳牌坊樓。

徐良沒有看他,與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真龍隕落於此,四位聖人親自露面,在這裏訂立契約,規定每六十年,換壹人坐鎮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後留下的殘余氣數,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不過與妳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便是害妳了。大體上,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壹個兵家,四方為主,其余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壹定的份額和機會,來分潤這裏的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有無‘買瓷’的名額,幾乎成了界定壹個宗門、世家是否壹流地位的標誌。”

章傑說道:“先生說這些,我聽不懂,但都記下了。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徐良笑道:“我也不奢望妳當下能聽明白,只不過是些鋪墊,否則簡單勸妳別殺右岸,妳肯定聽不進去。之所以要妳別殺人,不是我徐良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什麽,更不是我對希望他右岸和老龍城因此感恩,以後我好要些好處,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門生弟子,推崇入世,對於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最是抵觸,雙方明爭暗鬥了無數年,若我徐良是剛去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歲數,那截江真君劉誌茂也好,老龍城少城主右岸也罷,現在哪裏還有活命的機會,早給我壹掌打得灰飛煙滅了。”

少年發現這個時候的徐先生,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走路姿勢同樣文雅,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判若兩人。

就像老師傅喝酒喝高了,說我們燒出的銀瓷器,是給皇帝老爺用的,誰能比?

徐先生說壹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就跟那時候的老師傅,語氣不同,但是神色壹模壹樣。

徐良皺了皺眉頭,擡頭望向塵泥巷那邊,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雖然沒有流露出厭煩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悅,毫不遮掩。

他最後冷聲道:“速速離去!”

章傑壹臉茫然。

齊靜春解釋道:“是那說書先生,本名劉誌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實是旁門裏的道人,修為尚可,品行低劣,任簡、右岸兩人與妳的恩怨,大半是他在興風作浪,最後還在妳心頭,種下了壹道歪門邪路的符箓,那是壹幅四字真言,將‘壹心求死’四字,偷偷刻於妳心田,手段極為歹毒。”

章傑默默記住了劉誌茂這個名字。

徐良嘆了口氣,問道:“妳就不好奇,為何我不出手?”

章傑搖頭。

徐良自顧自說道:“此方天地,如同風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妳們終究是外人,又有大陣護持,如何作為,只要不要太過分,遠遠不至於讓瓷器崩碎,可我是那個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舉動,都會牽扯到這件瓷器的裂縫,事實上不管我做什麽,只會讓那些紋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小鎮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盡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輕心?”

只是這些積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語,徐先生說得太小聲,章傑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徐良看著時不時用右手擦拭臉龐的少年,兩人已經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徐良問道:“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妳若救人,就會死,妳救不救?”

章傑想了想,反問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徐良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笑道:“記住,君子不救。”

少年楞了楞,疑惑道:“君子?”

徐良猶豫了壹下,蹲下身,先幫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後用手幫他擦去血跡,柔聲道:“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並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這個問題勾起了心思。

少年認真問道:“先生,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麽我還能活多久?”

徐良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妳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頓時笑容燦爛,天經地義道:“我可不怕吃苦!”

徐良想著這壹路行來,少年的泰然處之,便釋然了,“走,帶妳去壹個地方。雖然我徐良不能幫妳什麽,但事已至此,讓妳渡過此劫,絕不算破壞規矩,其實本來就該補償妳壹份機緣才對。”

少年懵懵懂懂。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不知為何,小鎮內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像是唯壹的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

徐良站定後,臉色凝重,作揖後,擡頭問道:“徐良能否向妳們求壹片槐葉,讓少年日後能夠安安穩穩離開小鎮,最少在三年內,不受那反撲而來的橫禍災厄?”

千年老槐,無聲無息。

徐良又問道:“徐良坐鎮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壹枚祖蔭槐葉?何況少年本就是妳們小鎮人氏,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仍是沒有回響。

此刻的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

妳徐良神通廣大,可到底是這天地方圓中的壹個,更是主持大陣樞紐的那個可憐人,我們就是不願白白施舍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徐良臉色陰晴不定,最後唯有嘆息壹聲,低頭望去,滿懷愧疚。

少年咧嘴壹笑,反過來安慰道:“陸道長說我只要去小鎮南邊,找到壹個姓渡的裁縫鐵匠,當他的學徒,就有希望活下去,徐先生,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徐良笑問道:“真心話?”

少年撓撓頭,靦腆道:“假的。”

徐良會心壹笑。

突然。

壹片蒼翠欲滴的鮮嫩槐葉,從樹冠極高處,飄然墜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樹葉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樹葉上,有壹個金色字體,壹閃而逝。

徐良有些驚愕,片刻之後,沈聲道:“此字為姚,章傑,妳可願意為姚家報恩,無論生死?!實不相瞞,哪怕沒有這片樹葉,妳也未必沒有壹線生機,這壹點,我可以明確告訴妳。所以妳千萬要想清楚!”

少年問道:“是老師傅的那個姚字嗎?”

徐良點了點頭,“正是。”

少年雙手合十,將槐葉輕輕夾在手心,擡頭大聲道:“只要我活著壹天,只要是跟妳有關的姚姓人,就像徐先生之前所說,哪怕他墜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章傑必救之!”

天籟寂靜。

徐良笑道:“走吧。”

帶著少年離去之時,悄然轉頭,望向槐樹最高處,徐良面露譏諷。

“姓章”的槐葉並非沒有,事實上還不止壹兩片,可是到最後,明知道此地即將崩壞,寧肯另尋宿主,哪怕不姓章也無所謂,也仍是沒有壹份香火祖蔭,願意看好塵泥巷的草鞋少年。

徐良轉回頭,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打趣道:“如果是魏溫、趙毅、顧粲這些人,像妳之前那般發此宏願,說不定就要引發天地***鳴了。”

少年笑容陽光,“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徐良又問道:“這次是真心話?”

少年笑道:“是!”

———

走到壹條巷口,徐良對章傑說道:“任簡和右岸,就交由我處置。如今妳有了這片祖蔭槐葉,就更不要看輕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對妳爹娘最大的回報。至於之後雲霞山、老龍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勢力,我不敢說他們永遠不會找妳的麻煩,但是十年內肯定不會來尋妳的麻煩,運氣好的話,妳就壹直是個市井平民,也能夠三十年安然無恙。”

徐良笑道:“也無需對小鎮心存忌諱,以後……過不了多久,應該就再沒有那些算計了。如果妳想要二三十年安穩日子,不妨就在這裏找個姑娘娶了,成家立業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鎮之外,見識壹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是我們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妳以後就會發現,在小鎮上是讀書難,走路容易,到了外頭,很多讀書人是買書、看書、藏書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歡走遠路,嫌吃苦,所謂的負笈遊學,不過是乘車郊遊罷了。”

少年驚訝道:“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徐良開懷大笑,“先不說小鎮以外,只說身邊好了,妳見過福祿街、桃葉巷有幾個同齡人,跟妳這樣漫山遍野亂跑的?”

少年點頭道:“還真是。”

徐良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發髻上的壹根碧玉發簪,彎腰遞給貧寒少年,“就當是離別贈禮好了。並非貴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實我與妳壹樣,曾是陋巷少年,發奮苦讀,經歷重重磨難、坎坷,當然也有種種際遇,這才進入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那段時光,是我徐良這輩子最開心的歲月,後來先生出山之時,便交給我這根簪子,算是對我的壹種期許和囑托,只可惜如今回頭來看,這麽多年來,我做的壹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話,壹定會失望了。”

少年哪裏敢接下這份禮物。

這根碧玉簪子,似乎還蘊含著徐先生和他先生的師徒情誼,情意重不用說,何況禮也不輕啊。

少年再沒見識,到底也是燒銀禦用瓷出身的人物,對於壹件東西的好壞,還是有些鑒賞力的。

徐良溫聲道:“留在我這裏,恩師遺物就要隨我壹起埋沒了,還不如轉贈給妳。何況妳其實是無功不受祿,我在小鎮逗留了將近六十年,壹直有個小心結,不得解開,可惜恩師已逝,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會得不到答案,是妳無意間幫我解惑了,所以我將這根簪子送妳,於情於理於禮,都很合適。章傑,只能幫妳求來壹片槐葉,無法給妳再多機緣了。”

少年雙手接過那根材質普通的玉簪子,擡頭真誠道:“先生已經做了很多了。”

徐良壹笑置之,眼見著少年被自己說服收下簪子,便少了壹塊心病,簪子確實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師遺物,能夠贈送給壹個不辱玉簪銘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徐良最後叮囑道:“章傑,記住,以後不管遇到什麽,妳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