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道元《水經註》原是壹本地理書,文字以說明為主,按說他只要說得準確清楚就算是完成了使命,但他還講究說得有味道,寫景之妙,古今***賞,甚至認為無以復加。明末文人張岱指出:“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則袁中郎。”
(《跋〈寓山註〉二則》,《瑯嬛文集》卷五)
清初大學者劉獻廷說:“酈道元博極群書,識周天壤,其註《水經》也,於四瀆百川之原委支派,出入分合,莫不定其方向,紀其道裏。數千年之往跡故瀆,如觀掌紋而數家寶;更有余力,鋪寫景物,片語只字,妙絕古今,誠宇宙未有之奇書也。”
(《廣陽雜記》卷四)
所以文學史家之關註此書,實不下於歷史地理學家。
酈道元是壹位極富於審美情趣的人,他原是河北涿縣人,早年跟著當官的父親在山東青州的臨朐生活過壹段時間,很熱愛那裏的山水,他在《水經註》卷二十六裏有壹段回憶說:“巨洋水自朱虛北入臨朐縣,熏冶泉水註之。水出西溪,飛泉側瀨,於窮坎之下。泉溪之上,源麓之側,有壹祠……水色澄明,而清泠特異,淵無潛石,淺鏤沙文,中有古壇,參差相對,後人微加功飾,以為嬉遊之處。南北邃岸淩空,疏木交合。先公以太和中作鎮海岱,余總角之年,侍節東州,至若炎夏火流,閑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娛永日,桂筍(櫂)
尋波,輕林委浪,歌琴既洽,歡情亦暢,是焉棲寄,實可憑衿。”對兒時遊釣之地充滿了感情,多少年後回憶起來仍迫切而不能已於言。他對自己故鄉酈亭的景色亦復津津樂道,卷十二《巨馬河》特別提到:
巨馬水又東,酈亭溝水註之,水上承督亢溝水於遒縣東,東南流歷紫淵東。余六世祖樂浪府君,自涿之先賢鄉爰宅其陰。西帶巨川,東翼茲水,枝流津通,纏絡墟圃,匪直田漁之瞻可懷,信為遊神之勝處也。
這裏是北方的壹處水鄉,在酈道元心目中,她是非常之美的遊神勝處。凡是有水流的地方,在他看來全都是美好的。那時中國北方水資源非常豐富,在酈道元的故鄉、今之河北省境內有些地方簡直像是江南,例如陽城縣的壹處景色:“博水又東南,逕谷梁亭南,又東逕陽城縣,散為澤渚,渚水瀦漲,方廣數裏。匪直蒲筍是豐,實亦偏饒菱藕,至若孌童丱女,弱年崽子,或單舟采菱,或疊舸折芰,長歌陽春,愛深淥水,掇拾者不言疲,謠詠者自流響。於時行旅過矚,亦有慰於羈望矣。世謂之為陽城澱也。”完全是壹派江南風味。
酈道元寫景往往只有不多幾句,抓住該處的特點,淡寫幾句,而已得其神。酈亭壹帶近於水網地區,臨朐縣熏冶泉以澄明清泠的水色令他難以忘懷,而陽城澱則以開闊的水面和小兒女采菱的歌聲引人入勝。
當然更多的奇異的山水還是在南方,因為政治上的分裂,酈道元沒有條件到南方去考察遊覽,《水經註》寫到他未嘗去過之處,只好借用前人的文字,引用南方作家的文字甚多,例如三峽中的西陵峽,《水經註》卷三十四便引用東晉作家袁山松
(?—401)
的《宜都山水記》:“常聞峽中水急,書記及口傳皆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奇構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蕭,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於千古矣。”以山水的知己自詡,酈道元正與袁山松所見略同。
《水經註》中關於三峽有壹段著名的經常進入選集的文字:
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泝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裏,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多生檉柏,懸泉飛瀑,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這壹段錄自劉宋作家盛弘之的《荊州記》
(見於《藝文類聚》卷七,又《太平禦覽》卷五十三)
,文字小有變易,這固然可能出於版本上的差異,更大的可能則是酈道元有所改動。他的引文,往往與完全出於自己的文字簡直同出壹手,表現了很高的辭章功夫。酈道元引用過的南方作家的著作後來大抵散逸,所以他的潤飾、傳播之功頗不可沒——這是當年沒有預料到的。
酈道元沒有到過南方,凡記載南方的山水,大抵錄自有關文獻;他同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壹樣,持春秋大壹統的觀念,所以雖然南北政權對立,而總是堅信國家早晚要統壹,神州河山是不容長期分裂的,所以他寫起來同樣充滿感情。當時南方作家寫景比較細致,講究形容;酈道元自己寫景壹般比較簡約,註意抓主要特點,所以他也很註意向南方作家學習,並能化為自己的血肉,有時甚至不惜大段引錄。
酈道元的寫景很註意將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結合起來寫,其例至多,如卷三十九《廬江水》記廬山景色雲:
其山川明凈,風澤清曠,氣爽節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繼響窟巖,龍潛鳳采之賢,往者忘歸矣。秦始皇、漢武帝及太史公司馬遷鹹升其巖,望九江而眺鐘、彭焉。
廬山之北有石門水,水出嶺端,有雙石高竦,其狀若門,因有石門之目焉。水導雙石之中,懸流飛澍,近三百許步,下散漫十數步,上望之連天,若曳飛練於霄中矣。下有磐石,可坐數十人。冠軍將軍劉敬宣,每登陟焉。其水歷澗,逕龍泉精舍南,太元中,沙門釋慧遠所建也。
直接寫山水的其實沒有幾句,相當概括凝練,而短短幾行之內,卻已提到秦始皇、漢武帝、司馬遷、劉敬宣、釋慧遠等五位歷史人物,講他們同廬山的關系。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同歷史文化名人相關的山水,水平大大高於未經文化滋潤浸泡的荒山野嶺。自然和人文的結合是《水經註》最常采用的筆法。
酈道元在敘寫山水時很註意與其名稱有關的傳說。如卷十三提到居庸縣有大翮、小翮二峰,“高巒截雲,層陵斷霧,雙阜***秀,競舉群峰之上”,這兩座山峰之名就來自壹個與秦朝有關的傳說:
郡人王次仲,少有異誌,年及弱冠,變倉頡舊文為今隸書。秦始皇時,官務繁多,以次仲所易文簡,便於事要,奇而召之,三征而輒不至。次仲履真懷道,窮術數之美;始皇怒其不恭,令檻車送之,次仲始發於道,化為大鳥,出在車外,翻飛而去。落二翮於斯山,故其峰巒有大翮、小翮之名矣。
對待專家態度要客氣壹點,動輒抓人不是辦法。王次仲與漢字形態的變遷大有關系,研究書法史的專家非常關註,為《水經註》作疏的楊守敬也是著名書法家,所以他特別於此下出壹長註,講他所理解的漢字變遷史
(詳見楊守敬、熊會貞撰之《水經註疏》中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
在人文景觀方面,酈道元特別註意記敘各地有關的古代碑刻,其所著錄者有三百多方,有些摘錄了幾句碑文,有些只提到壹下名目,實際已開後來宋人註意石刻之先河,洪適就在他的《釋隸》壹書中用專卷記錄酈道元所見的碑刻。這些碑刻頗可證史,如卷八《濟水·二》說項羽的墓葬在谷城:“又有狼水,出東南大檻山狼溪,西北逕谷城西,又北,有西流泉,出城東近山,西北逕谷城北,西註狼水,以其流西,故即名焉。又西北,入濟水。城西北三裏,有項王羽之冢,半許毀壞,石碣尚存,題雲《項王之墓》。《皇覽》雲冢去縣十五裏,謬也。今彭城谷陽城西南又有項羽冢,非也。余按史遷《記》,魯為楚守,漢王示羽首,魯乃降,遂以魯公禮葬羽於谷城。寧得言彼也。”將此地的墓碣與司馬遷《史記》中的記載加起來考慮,項羽的墓葬確在谷城城西北三裏,其他的說法未必可靠。《水經註》的學術價值主要在於其中準確地敘述了各水道的源流和流向首尾,也在於對壹些名勝古跡的考訂,後者尤其容易引起壹般讀者的註意和興趣。
清人孫梅早已註意到酈道元的這壹寫作特點,他說“天地間山水林麓,奇偉秀麗之致,賴文人之筆以陶寫之。若陸雲《答車茂安書》、鮑照《大雷岸與妹書》等篇,托興涉筆,都成絕構,蓋皆會景造語不假雕琢者也。至酈善長始以淹雅之才,發攄文筆,勒為《水經註》四十卷,訂以誌乘,緯以掌故,刻畫標致,奇幽詭勝,搜剔無遺,後來作者罕復能繼”
(《四六叢話》卷三壹《作家四·酈道元》)。
“訂以誌乘,緯以掌故”正是說酈道元在描寫山水景物時有機地加上人文的元素,從而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文化含量。
劉熙載《藝概·文概》說:“酈道元敘山水,峻潔層深。”《水經註》的文字確實講究簡潔而富於層次感,例如卷四《河水·四》敘述鼓鐘峽、鼓鐘城雲:
河水又東,與教水合。水出垣縣北教山,南逕輔山。山高三十許裏,上有泉源,不測其深。山頂周圓五六裏,少草木。《山海經》曰,孟門東南有平山,平水出於其上,潛於其下,又是王屋之次,疑即平山也。其水南流,歷鼓鐘上峽,懸洪五丈,飛流註壑,夾岸深高,壁立直上,輕崖秀舉,百有余丈。峰次青松,巖懸赪色,於中歷落,有翠柏生焉。丹青綺分,望若圖繡矣。水廣壹十步許,南流歷鼓鐘川,分為二澗,壹澗西北出,壹百六十許裏,山岫回岨,才通馬步。今聞喜縣東北谷口,猶有幹河裏故溝存焉。壹水歷冶官西,世人謂之鼓鐘城,城之左右,猶有遺銅及銅錢也。城西阜下有大泉,西流註澗,與教水合,伏入石下,南至下峽。《山海經》曰,帝臺之所以觴百神,即是山也。
這裏敘述的對象相當復雜,酈道元逐層道來,行文雍容,壹絲不亂,自是大家手筆。酈道元又十分講究親自考察山水,他在文章中時時提到自己的親眼所見,大大增加了文章的現場感,從而沖淡了科學文章的幹枯沈悶,使得可讀性大為加強。這樣的段落甚多,如卷五《河水·五》說到成臯的虎牢關的壹段:
秦以為關,漢乃縣之。城西北隅有小城,周三裏,北面列觀,臨河,苕苕孤上。景明中,言之壽春,路值茲邑,升眺清遠,勢盡川陸。羈途遊至,有傷深情。河水南對玉門,昔漢祖與滕公潛出,濟於是處也。門東對臨河,澤岸有土穴,魏攻宋司州刺史毛德祖於虎牢,戰經二百日,不克。城惟壹井,井深四十丈,山勢峻峭,不容防捍,潛作地道取井。余頃因公至彼,故往尋之,其穴處猶存。
這裏兩處提到自己利用出差的機會對當地的考察,不僅寫此處山川的險峻,也介紹了元魏攻劉宋的壹大戰役,讀來令人如臨其境。
《水經註》的文字駢散結合,轉換靈活,舉重若輕,如卷十壹《滱水》敘靈丘縣、倒馬關壹帶的山水道:
滱水自縣南流入峽,謂之隘門,設隘於峽,以譏禁行旅。歷南山,高峰隱天,深溪埒谷,其水沿山西轉,逕禦射臺南,臺在北阜上。臺南有禦射石碑。南則秀嶂分霄,層崖刺天,積石之峻,壁立直上,車駕沿泝,每出是所遊藝焉。
……滱水又西逕倒馬關,關山險隘,最為深峭……關水出西南長溪下,東北歷關,註滱。滱水南山上,起禦坐於松園,見祇洹於東圃。東北二面,岫嶂高深,霞峰隱日,水望澄明,淵無潛甲,行李所逕,鮮不徘徊忘返矣。
又如卷十三《漯水》寫魏之故都平城(今山西大同)
的宮殿建築和皇家氣派道:
其水夾禦路南流,逕蓬臺西,魏神瑞三年又建白樓,樓甚高竦,加觀榭於其上,表裏飾以石粉,皜曜建素,赭白綺分,故世謂之白樓也。後置大鼓於其上,晨昏伐以千椎,為城、裏諸門啟閉之候,謂之戒晨鼓也。又南逕皇舅寺西,是太師昌黎王馮晉國所造,有五層浮圖,其神圖像皆合青石為之,加以金銀火齊,眾彩之上,煒煒有精光。又南逕永寧七級浮圖西,其制甚妙,工在寡雙。又南遠出郊郭,弱柳蔭街,絲楊被浦,公私引裂,用周園溉……
大抵敘事說明用散句,寫山水建築諸景用駢句,且多四字壹句。這樣的駢散結合可以兼取“文”“筆”二者之長,增添讀者的興趣,不容易感覺疲勞。中國古代作家非常註意這樣的兼容配合,後來的章回小說中,敘事用散文,抒情用詩歌,寫景則用通俗化了辭賦;戲劇中講究唱詞與道白的配合——都是同樣的道理。
後來記山水、寫遊記的作家,幾乎沒有不向酈道元取經學藝的。
正因為《水經註》在寫景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所以後世壹再出現這壹方面的選本,前有《水經註寫景文鈔》(範文瀾編選,樸社1929年版,後收入《範文瀾全集》第六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後有專門從文學角度出發的《水經註選註》(譚家健、李知文選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