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有著同樣習慣的,是壹個老者。每天晨曦熹微,小道靜幽,他便準時出現在那顆鳳凰花樹下,手裏捧著壹部古典。於石凳上坐下,有時讀《易經》,《韓非子》,《楚辭》,《淮南子》也讀唐詩宋詞,四大名著,亦或像馨桐壹樣讀沈復的《浮生六記》,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普洛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也讀卡夫卡的散文等等等等,簡直無書不讀,可謂博覽群書者也。
馨桐去上班經過鳳凰花樹下,總是有意無意的看看老者,看看他手上的書。老者此時沒有看書,他的目光註視著小道上漸漸多起來的上班族。時而皺眉,時而微笑。這樣的風景,他樂此不疲。他哪裏知道,他自己早已成為路人心中壹道獨特而溫暖的風景呢。
老者已過甲子,臉上卻沒有過多的滄桑,偶有幾根白發披著腦門。馨桐喜歡看他微笑,他的笑是那麽和藹可親,充滿祥和,以及流落出的無法掩飾的智慧。
老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馨桐的目光重又落在放於石凳的書本上,這次他讀的是《淮南子》,馨桐也曾讀過,只是這本書過於深奧,馨桐未曾讀懂,她壹直都有重讀的打算,她多想走過去聽他講解壹番,只是時間太匆促,她得趕去上班了。
此時老者伸完了懶腰,整了整他那米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褲裹著麥桿似的腿,因為太瘦,身子顯得頎長。擡頭,正好與馨桐的目光相遇,馨桐眼裏的求知欲也只有同類人能懂,這份懂得讓馨桐心生感激。彼此相視壹笑,馨桐低頭含羞,匆匆走過了,留下老者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
偷得浮生壹日閑。這天,馨桐無事可做。本打算好好在家讀書寫字的。臨窗而坐,清風翻閱著書頁,透著若隱若現的幾行字。這場景像極了白落梅文章裏的描寫: “清風探過窗牖,撩開書頁,我可以若有若無地看到幾行字。這麽多年,不是我教清風識字,而是清風,壹直在教我讀書。” 馨桐喜歡這樣的描寫,仿佛文字裏塗抹上了壹層薄荷。沁涼、澄澈、通透,如飲甘泉。
這麽多年,馨桐習慣將書桌安放於窗前,每天聞著風,讀書,寫字,她以為唯壹的知己是清風。是清風教會她讀書習字。
“如果有壹天,所有人都忘了我,清風也會記得我的存在。”馨桐這樣想著。
金風送來陣陣花香。馨桐倚窗觀望,道路旁的桂花開了,紫荊花還沒有完全雕落,園區內的三角梅也開著,鳳凰花又開了,是老者每天坐於樹下看書的那顆鳳凰花樹,僅是那壹顆開花,開著妖嬈的寂寞的紅。
“不知那老者還在不在那讀書?”馨桐尋思著,飛跑下樓,往鳳凰花樹奔去。桌子上擺放著淩亂的書籍,任由清風翻閱。
鳳凰花樹下,老者堅如磐石的坐在那裏,他讀書的時候,是那樣的認真,呼嘯而過的車輛也無法絲毫的驚動他。
因為趕的太急,及到老者跟前,馨桐大口大口地喘氣,許久才緩過來。直起腰,做深呼吸狀。她實在是太緊張了,以至於連續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稍稍平復下來。
“妳來了。”仿似和故人攀談,聲音清脆、和藹,到像是三十來歲的文藝青年。穿著雪白襯衣,卡其色休閑褲。老者眼不離書,此時正在看《淮南子》第十二卷[道應訓]。
“嗯,我來了。”馨桐已是完全的放松,壹種壹見如故的快樂。
“也讀《淮南子》?”老者合上書,細瘦的手指著旁邊的青石板,“坐這吧。”
“是的,讀過。” 馨桐坐下。虛心應道:“太深奧了,沒懂。”
“這浮躁的年代,讀古籍的,越來越少了。”老者望著過往行人,又看看馨桐,接著感嘆道:“妳真年輕,似這等如花年紀,即便看書,大抵也只是看看暢銷書而已。妳還看古典,真是難得。”
“大概我也個老派的人吧。”馨桐自嘲地笑笑。
“老派的人,老派的人。”老者喃喃重復著馨桐的話語,繞有趣味的笑說道:“我倆都是老派的人,也算是問道不孤了。”沈思了壹會,老者又道:“看得出來妳對《淮南子》很感興趣,有哪裏不了解的呢?”
“該書屬集體創作,容百家之長而成,內容龐雜,博奧深宏,遣詞造句皆難懂,讀了,還是通篇模糊,望老先生不吝賜教才好。”馨桐認真道,又學古人深深壹揖。
老者被馨桐的可愛模樣逗的哈哈大笑,也學她還揖。馨桐自己也覺得好笑。兩人又都笑起來,笑夠了,方安定下來,言歸正傳。
講之前,老者突然問道:“何謂宇宙?”
“上下四方,古往今來。”馨桐不假思索地答道。曾經大寶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那時她答的亂七八糟的,大寶便給她糾正。對於大寶說過的話,馨桐似乎有壹股超乎尋常的記憶。大寶。想到大寶,馨桐面露憂傷,他仿佛對任何女子慈悲,唯獨對她做到了絕情。大寶,是她心裏永遠的痛。
“妳還好嗎?”老者關切地問道。
“哦,眼裏進沙了。”馨桐趕緊低下頭去,揩拭就要掉下的淚。“好了,您繼續講,我聽著。”
老者從“原道訓”講起,他的講解旁征博引,妙趣橫生。馨桐忘了憂傷,她聽的津津有味,嘖嘖稱贊。不覺已到了午飯時間,老者手機響了,他從褲兜裏掏出手機瞄了壹眼道:“老伴打來的,準是叫吃飯了,去我家吃飯?”
“不了,我回去吃。”馨桐微笑著拒絕,邊催促道:“快回去吧,省的師母著急。”
“那好,改日見。”老者揮手道別。
“改日見。”馨桐也揮手,兩人各自散去。
此後每個周末,馨桐都會去鳳凰花樹下和老者壹起讀書,***同探討文學,促進文學底蘊。那段時間,馨桐讀完了幾部典籍,大致了解了西方文學史。
光陰荏苒,轉眼又是秋天。
馨桐所在的公司又成立了子公司。因子公司人員緊缺,馨桐被調去支援兩個星期。就在馨桐去往子公司的同壹天,老者的兒子從加拿大回來了,聽說,這次回來是要接二老去加拿大長住的。走之前,老者把自己最喜愛的幾本書籍並自己的個人文集托物業轉交給馨桐。
馨桐收到書籍,小心翼翼的翻開其中的壹本——《淮南子》,見扉頁上圈圈點點,空白處寫滿了註解和心得。馨桐壹頁頁往下翻著,風起,壹紙紅箋蹁躚落地。她彎腰拾來,看紅箋上寫著:
讀著老者的信,馨桐再也無法抑制地放聲大哭,淚水壹滴滴滴在紅箋上,模糊了字跡。
壹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縱算情深如許又能如何,挽不回壹個變心的人,無論有再多的不舍,也該放下了。馨桐擦幹了淚眼,窗外,鳳凰花紛飛,點滴落紅寂寞地鋪在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