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江樓,閱江樓,閱的是條什麽江呀?”導遊壹說出這樓,十來個旅伴面面相覷,沈默以對。我雖知道,可為了活躍氣氛,故作懵懂地對天發問。
導遊習慣性地把小旗壹揮,就要開腔了,被我使個眼色止住了。我知道有壹個人也許是出於職業習慣,特喜歡傳道授業解惑,哪怕是壹星半點,哪怕是人家愛聽不聽,哪怕是在路上。
“在中國壹說起江,在古人的心目中除了長江還有其他嗎?”我那熟讀古籍的耄耋高齡的老爺子鄙夷地白了我壹眼,似乎在說,文化都去哪兒了?連這都不曉得!然後如數家珍地說起了樓的來歷。導遊伶牙俐齒,見縫插針,拾遺補缺,甚至還油嘴滑舌,插科打諢,壹老壹少合力侃樓,那架勢,只差把個閱江樓砌築在我等心上了。
話說南京的西北角有壹塊高地,古時喚作盧龍山,後來朱元璋嫌這名稱拗口,不如獅子大開口,就叫獅子山吧。茲因當年老朱親率紅巾軍就在此山鏖戰陳友諒,殺得勁敵丟盔棄甲,跌進長江,江水為之猩紅,老朱因此威震朝野。慶功酒壹喝,滿臉濺朱,說那誰,那金戈鐵馬,豈能形容俺威武之師?俺這部隊,簡直就是金槍不倒壹群鐵獅,王者之師嘛。果然,此役後軍心大振,勢如破竹,節節勝利,終至於推翻元朝,建立大明,定都南京。此山不叫獅子山還能叫什麽?
老朱雖出身草莽,略輸文采,可還是很文化了壹把,欽定在山頂建造閱江樓,事先像如今的中小學語文老師上寫作課壹樣,搜索枯腸加劉伯溫提詞,鼓搗出了壹篇下水作文《閱江樓記》。遂以同題命眾文臣各寫壹篇,大學士宋濂所寫壹文最佳,在紙上很文學很巍峨很金碧輝煌地屹立著,首先眩暈了老朱的龍眼,然後讓人抄寫100份,傳觀更多的眼睛於是乎舉國傳觀,代代傳觀,後入選《古文觀止》。
再好的樓,僅僅是立在紙上立在文學裏,終歸是毫無意義的。於是乎此樓緊鑼密鼓地經歷了堪輿、設計、“三通壹平”、打地基壹整套脫紙化運作。然後,然後……卻沒有然後,不知是因政務繁多,還是別的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緣故,地基上再也沒添壹磚壹瓦壹石壹木,爛尾樓工程壹拖就是六百年。“記”始終只是紙上的“記”,“樓”也始終只是遊離於“記”外的子虛烏有“樓”。直到改革開放的21世紀前夕(1999年),“記”才從“紙”上走下來,破土、拔節,終於在2001年屹立於獅子山頭,壹覽眾樓小,虎視何雄哉!
閱江樓當然不是光禿禿的壹座樓,它是壹個融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於壹體的全國知名景區,景區內有閱江樓、玩鹹亭、古炮臺、孫中山閱江處、五軍地道、古城墻等30余處歷史遺跡,要壹壹瀏覽的話,沒有個大半天乃至壹整天的功夫是不能遂願的。但我們來到這裏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了,顯然只能心無旁騖,舍棄眾多歷史遺跡而直奔主題了,於是乎壹行九人跟著導遊緊趕慢趕,攀爬著數百級仿石板臺階,向那座巍峨的大樓進發。
這可是壹座金碧輝煌的大樓哦,雕龍畫鳳,多是黃金的幹活,據說,裏裏外外***用二十四K純金達十壹公斤之巨,難怪我壹看到這座樓就陷入了超級土豪金的驚詫中。
這邊廂,我是眼看耳聽腳走手動,不時地取景拍照,沒怎麽顧及身後的老爺子;那邊廂啪啦壹聲,有人仆倒了。誰?不是老爺子還是誰?他老雖無廉頗老矣,仍日食鬥米十斤肉的好胃口,可每頓壹兩白酒兩碗米飯三碟葷素倒是必備項目,雷打不動的哦。自恃身體硬朗,出外行走、上下碼頭從來不要我攙扶。這次也不例外,讓他壹人在後面,在他老視線能追上我們身影的距離內盡可能快速地行走著,我要是專了心,當然不會離他太遠,但有時不免分心,就難免甩下他壹大截。這回甩壹大截的直接後果就是他被壹級石階絆倒了,甚為狼狽地匍匐在地上。
我連忙趕過去,壹邊自責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壹邊問詢摔得哪裏疼了?老人只是指了指右小腿靠近膝蓋處。我捋起褲管壹瞧,還好,由於他身形較胖,又穿了兩條厚厚的長褲,沒發現什麽紅腫和皮肉碰破的地方,只有表皮上壹層極其輕微的擦痕。讓老人原姿勢匍匐了半晌,才扶他起來,讓他在碼頭上坐壹坐,稍事休息後,他老說壹聲沒事了,就站起來壹步壹瘸地繼續爬著臺階……我雖順其心意,領著他步步為營、節節向上,但還是不斷勸他:要不今天的攀登就到此結束吧,數十米處的上頭那座樓宇就是閱江樓,金燦燦的,飛檐翹角,看到了不就行了麽?上去看不也是這個樣兒?可老人執意不從,不到長城非好漢,到了閱江樓下焉有不登樓的道理?再說登了這壹次,我還不知有沒有機會再登壹次別的山別的樓?
沒想到老人壹語成讖,旅遊歸來後,就沒登過壹次像樣的山和樓,看著身體好好的,可畢竟全套機器衰朽,零件嚴重老化,不幾年就撒手人寰。後來我每壹登山登高樓,就暗自慶幸,在南京獅子山那次多虧沒拂了他的意。
當時,在樓宇下,我看他如此堅決,沒奈何,只好同他壹道緩緩登臺階。他是堅決不要我攙扶,只是壹手扶著壹側的.欄桿,兩步壹級地上,十級壹次地歇歇。身邊不時有遊客超越我們,我這人向來不甘被人超越,可為了壹遂老父心願,也只得韜光養晦做忍者神龜了。超越者之中,有壹對西方情侶,小心翼翼繞過我們,走過去十來步了,還不時用敬佩的眼光回望著老爺子,那女孩還豎起大拇指,OK、OK地說了好幾聲。
到了亭樓底層,我讓老人看看那名頭很響的“壹椅”、“壹壁”、“壹匾”這些留存著老朱尊臀或指紋的玩意兒就行了,然後在下面等我,我上去看看就下來。老人的回答是不做口頭回答,當即離開那些龍椅、照壁之類,擡腳就向這座樓特有的“外四(層)內三(層)”的樓梯邁進,二層、三層……
我說:”好了,妳老人家就到這裏吧,長江景色也能閱覽個大概齊了。”他說:“不行,不就不來,來了就要登上樓頂。”實在拗不過他,又壹層又壹層地向新的高度進發,盡管是那般緩慢,我以自己最慢的速度登上每壹層都要等他好幾分鐘,可這座七層高,數百級樓梯的大樓之巔,終於還是被他踩在了腳下。其時,同來的有兩個古稀老太都半途而廢了,而業已小小“掛彩”的老人竟然憑壹雙86歲的老腿登臨絕頂了。我不由得半贊嘆半打趣地對他這個老黨員說:“這可真是意誌的勝利,老頑童的勝利,布爾什維克的勝利喲!”老人嘴上沒說什麽,臉上倒是漾開了老菊花壹樣的笑紋。
沒想到笑紋迅速定格在方才超越我們的那位西方美女鏡頭裏,然後被送進我們的眼簾。同時還有生硬而絕不蹩腳的中國話送入我們耳中:“不好意思,冒犯您了。如不同意,我馬上刪除。”老爺子耳朵有些背,壹時不知所雲,望望他們,望望我,沒做出任何表示。我則是領袖範地朝他們大手壹揮,說:“行,鏡頭搶得很及時,很好。如果妳們不反對的話,咱們幾個來幾張合影吧。”
於是,雙方的數碼鏡頭裏,分別攝入了不同的三人組合照,還有壹張請他人拍的四人照。因全是擺拍,老爺子的笑紋怎麽也復制不出搶拍的那張那麽自然蕩漾的味道了。
接下來自然是欣賞無限風光啰!
頂層是壹條環狀的圍廊,飛檐角上懸掛著青銅鑄就的大鐘,風從高天走過路過不錯過,免不了要摸壹摸叩壹叩這龐大而中空的家夥,銅鐘特解風情,在撫叩下發聲回應,端的清脆悅耳,鏗鏘音韻,回環不絕。四周是半人高的欄桿,古色古香,憑欄遠眺,浩瀚的大江奔來眼底,壹江春水,無語東流,流向天際,水天壹色,端的是水隨天去春無極,好壹片蒼茫,好壹派雄渾!想吟詠點什麽,之前在幾對廊柱上看到的楹聯,壹副也記不全了。看我吞吞吐吐的熊樣,老爺子脫口而出:登樓閱世撫今追昔,望江懷古鑒往知今。我朝他豎大拇指,說以記憶力論年紀,妳老可比兒子年輕多了。老人白了我壹眼:沒大沒小。我可是幾十年前就從書上記熟閱江樓這副楹聯了哦。
轉個朝向,繼續鳥瞰,只覺得視線被水上壹條長虹牽住了。那啥?不就是當年下放時常唱的那首《南京知青之歌》裏面的歌詞嗎:彩虹般的大橋直插雲霄橫跨長江?哦,久負盛名的南京長江大橋,我終於見到妳了?不過,沒有妳的時候,長江就無異於壹道隔離南北的巨大天塹啊。古往今來,這條天塹不知演繹過多少箭雨槍林、血雨腥風的故事?
“叮當叮當……”壹串鏗鏘而余韻不斷的鐘聲,使我本能地轉過身來,只見樓頂飛檐下的壹只銅鐘在壹陣風兒的吹拂下,緩緩地擺動著,我即刻把這銅鐘、銅鐘下的老爺子,連同遼闊的長江風光用壹個廣角收入我的數碼鏡頭。再轉過回廊另壹側,滿眼盡是鱗次櫛比、欲與天公試比高匍匐在獅子山下形同壹個個小小積木的樓宇、縱橫交錯的街道、穿梭不息的車輛,這不就是壹張現代繁華都市的縮略圖嗎?
哦,南京,妳這座歷史名城,而今又增添了多少現代的韻味,禁不住繼續套用白翁《江南好》,杜撰幾句似詩非詩的勞什子:
閱江樓
喜瞰壹水流。
廣廈恭迎八方客,
大橋飛渡萬古愁。
金陵展新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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