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異晦澀中隱含著痛苦
八大由於他的特殊身世,和所處的時代背景,使他的畫作不能像其它畫家那樣直抒胸臆,而是通過他那晦澀難解的題畫詩和那種怪怪奇奇的變形畫來表現。例如他所畫的魚和鳥,寥寥數筆,或拉長身子,或緊縮壹團,傾是而非。特別是那對眼睛,有時是個橢圓形,都不是我們生活中所看的魚、鳥的眼睛,生活中魚、鳥的眼睛都是圓圓的,眼珠子在中央也不會轉動。八大的魚、鳥的眼珠子都能轉動,有時還會翻白眼瞪人哩。他畫的山石也不像平常畫家畫那個樣子,渾渾圓圓,上大下小,頭重腳輕,他想擱在哪裏就在哪裏,也不管它是不是穩當,立不立得住。他畫的樹,老幹枯枝,僅僅幾個杈椰,幾片樹葉,在森林中幾萬棵樹也挑不出這樣壹顆樹來。他畫的風景、山、光禿禿的樹,東倒西歪,荒荒涼涼,果真有這麽個地方,我想誰也不肯到這裏來安家落戶。
還有,他畫上的題詩、簽名和印章,也是怪怪的。例如他自號“八大山人”,解釋的人很多,至今學者們還有不同爭論。他有壹方印章,印文刻作,有人說它是由“八大山人”四字組成,有的人則持慎重態度,稱之為“屐形印”,因為它的形狀像只木屐。至於他畫上的題詩,許多句子更是令人難解。
然而,八大明確地告訴我們:“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摩”。又說:“想見時人解圖畫”。他是很希望人們能夠理解他的畫中之意的。因此許多學者經細心的研究,從他的畫意和字裏字間,探聽出許多真消息。例如他有壹個畫押寫作,很長時間人們壹直稱它為龜形畫押,因為其形狀特別像壹只烏龜。後來才看出,原來是由“三月十九日”幾個字變形組成,這恰好是明代最末壹個皇帝崇禎自殺的日子,標誌著明朝的滅亡。那麽這個畫押,也就表示對國亡的紀念。
康熙二十壹年他曾經畫了壹幅《古梅圖》,樹的主幹已空心,虬根露出,光禿的幾枝杈椰,寥寥的點綴幾個花朵,像是飽經風霜雷電劫後余生的樣子。其上題了三首詩,第壹首寫道:“分付梅花吳道人,幽幽翟翟莫相親。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魚掃塵。”“梅花吳道人”是指元代畫家吳鎮,自號“梅花道人”。方框內的字,顯然是被當時或稍後的收藏者有意剜去,以避免文字獄災禍。不難猜測,這個字不是“ 胡”,即是“虜”。清代統始者以滿族入主中原,最忌諱的也是這兩字。要在“南山之南北山北”掃除“胡塵”,八大山人非常明確地表達了他的反清復國思想。第二首詩寫道:“得本還時末也非,曾無地瘦與天肥。梅花畫裏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詩中用了兩個典故,壹是元初遺民畫家鄭思肖,在南宋滅亡之後隱居吳下,畫蘭花露根不畫坡土,人問何故,他回答說:“土地都被人搶奪去了,妳難道不知嗎?”二是殷遺民伯夷、叔齊在周滅殷以後,恥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直至餓死。原來八大這幅《古梅圖》虬根外露,也不畫坡土,是仿照鄭思肖畫蘭之意,暗含著國土被清人所搶奪,他這個明代宗室子孫,之所以成了和尚,正如伯夷、叔齊采薇首陽山那樣,不肯臣服於新王朝。國破家亡,復國無望,這使他不能不“苦淚交千點”了。
八大題畫詩,是解開他畫意的鑰匙,然幽澀難解,如迷如霧,許多學者都下過壹番功夫進行破釋。例如康熙二十三年所作《甲子花鳥冊》(今藏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物館),其中第七頁畫壹只八哥站在枯枝上,題詩曰:“衿翠鳥喚哥,吭圓哥換了。八哥語三虢,南飛鷓鴣少。”此詩之意,香港中文大學饒宗頤教授經過引經據典考釋後結論說:“此詩畫是譏‘虢’(指明)亡後,忠臣如鷓鴣之誌切懷南,殊不多見。”這就是說,八大的作品,除了壹般的國破家亡的情緒表達之外,有時還具體有所指。《瓜月圖》亦是件有所指的作品,在題詩之後他記錄說:“己巳潤八月十五夜畫所得”。面對著天上的圓月,和人間家家戶戶吃月餅,他的心被觸動了,那麽他“所得”是什麽呢?畫上題詩曰:“眼光餅子壹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有人根據吃月餅的風俗來源於反清義軍傳遞起事暗號的民間故事,說八大在期盼著這壹天到來。然而卻要等到何年(驢年)呢?“驢年馬月”是俗語,表示遙無定期。果真如此,則八大的心跡,就不只是徒有國亡余痛了。
水墨寫意畫高峰的代表
八大長於水墨寫意,這是宋元以來興起的壹種畫法。發展到明清時代,出現了許多文人水墨畫寫意大師,八大為其劃時代的人物。
在水墨寫意畫中,又有專擅山水和專擅花鳥之別,八大則兩者兼而善之。他的山水畫,近師董其昌,遠法董源、巨然、郭熙、米芾、黃公望、倪瓚諸家。例如康熙四十壹年所作《書畫冊》(上海博物館藏)***畫了六幅山水小品,就可以看出深受董其昌的影響,其遠筆的圓潤則有著董、巨和黃公望的遺蹤,墨法參照了米氏雲山,而某些樹石的組合形式,顯然取自倪瓚。但是,我們在欣賞這些作品時,卻又強烈地感覺到八大山人的個性,上述那些古人的法則,不過是他隨手拈來為自己服務的。那些山、石、樹、草,以及茅亭、房舍等,逸筆草草,看似漫不經心,隨手拾掇,而幹濕濃淡、疏密虛實、遠近高低,筆筆無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這種無法而法的境界,是情感與技巧的高度結合,使藝術創作進入到壹個自由王國。
比起山水畫來,八大的花鳥畫創作,更具有他風格個性的典型性。順治十六年所作《傳綮寫生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和康熙五年作的《墨花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是八大早期作品,從中可以看到他的水墨寫意花鳥畫創作,深受沈周、陳淳、徐渭的影響,其用筆較方硬,題材、布局也未脫離前人窠臼,但是畫中所表現出的兀傲之氣,以及不拘壹格的大膽剪裁,如不求物象的完整性,卻已預示著他的未來的發展。
八大花鳥畫最突出特點是“少”,用他的話說是“廉”。少,壹是描繪的對象少;二是塑造對象時用筆少。如康熙三十壹年所作《花果鳥蟲冊》,其《涉事》壹幅,只畫壹朵花瓣,總***不過七、八筆便成壹幅畫。在八大那裏,每每壹條魚,壹只鳥,壹只雛雞,壹棵樹,壹朵花,壹個果,甚至壹筆不畫,只蓋壹方印章,便都可以構成壹幅完整的畫面,可以說少到不可再少了的程度。前人所雲“惜墨如金”,又說“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只有八大才真正作到了這點,可謂前無古人,後難繼者。
少,也許能有人作到,但是少而不薄,少而不貧,少而不單調,少而有味,少而有趣,透過少而給讀者壹個無限的思想空間,這是難有人作到的,八大卻具備了如上的要求,這裏大有文章。首先是他在用筆用墨上的功夫。他的用筆由方硬變圓潤,飽和墨汁與運筆的方法相結合,壹下筆就給人以渾厚豐富之感。他是第壹個充分主動利用生宣紙特性以加強藝術表現力的畫家。生宣紙的吸水能力強,容易使墨汁擴散(洇),這本來是缺點,而八大卻把它變為優點,不但為水墨寫意畫開辟了壹個廣闊的前景,而且也創造了人們對水墨寫意畫的新觀念,其功不朽。
其次是形象的塑造。八大的花鳥造型,不是簡單的變形,而是形與趣、與巧、與意的緊密結合,所以我們在欣賞時,就不會感到單薄和寂寞。再次是他的布局,特別講究少許物象在二維空間中擺放的位置。其訣竅是充分利用空白,即前人所謂“計白當黑”。與此同時,並充分調動題跋、署款、印章在布局中的均衡、對稱、疏密、虛實等的作用。他不像壹般畫家那樣,先畫好畫,然後在恰當的位置題款和押印,而是有總體的規劃設想,使每壹點都在布局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不多,不少,不奢侈,不節約。例如康熙三十三年所作《花鳥山水冊》(上海博物館藏),第壹幅僅畫壹只雛雞。小雞置於畫面中右偏下,這壹位置的重心,將畫面分割成四大塊空間,每塊空間的大小都不壹樣,平衡而有變化。由於小雞頭部方向朝左,故題詩在右第二大塊空間中,使空蕩的背景頓時活躍起來,視覺上起到突破平衡和內容豐富的作用。小雞的刻畫生動傳神,動態像小孩剛學走路,蹣跚得十分可愛。瞪著大眼警惕著前方,特別是眼後加三撇,像電波壹樣,好似前方有什麽聲響傳來,使小雞心驚膽怯。這只小雛雞我們可以理解為它剛出蛋殼,表示出對這個世界的驚異與警惕;也可以理解為走失了群體,找不到媽媽,感到孤獨而害怕,如何理解,任人們馳騁想象的翅膀,所以有時候少畫,反而思想的容量更大。
少,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否則越少越好,藝術又會走入另壹條邪徑。少是相對的,例如康熙四十二年所作的《楊柳浴禽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相對上述作品來說是“多”了,但比起壹般畫家處理同類題材的作品來,卻少了許多許多。例如他對柳枝的處理,約有十二筆,就占住了整個畫面上部的空間,不但表現出楊柳的老幹新枝的質,也表現了枝條迎風的勢。在春風料峭之中,八哥在洗刷自己的羽毛將振翅欲飛。這壹生活小景,表現出無限的生意。康熙十六年所作的《河上花圖》(天津藝術博物館藏),是八大壹生作品中僅見的長篇巨制,也是他筆墨最多、布局最復雜的壹幅,但他仍然體現著少的原則。例如開卷的壹叢荷花,總***超不出三十筆,筆減而意繁,壹開卷便引人入勝。
八大,前承古人,後啟來者。白石老人曾有詩曰:“青藤(徐渭)雪個(八大山人)遠凡胎,缶老(吳昌碩)當年別有才。我原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其傾倒如此。今天隨著東西方文化的交流,欣賞和理解他藝術的人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