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天才”“天良”“天賦”壹類詞的組成,我謹杜撰了“天情”壹詞。
天才是什麽?據筆者的理解:壹、天然的天生的才能稟賦。二、像天壹樣大的超常才能。“壹”是天生的,先天的;“二”則已包括了後天的因素。超常,則是不分先天後天外化表現出來的基本特點。
那麽天情是什麽呢?天然的、性格類型和素質上的感情稟賦,即天生的情種,自來的感情化、情緒化人物,超常的、天壹樣大的即彌漫於宇宙之間的強烈情感。
並不是每壹個人都有這樣強烈這樣深摯這樣蝕骨的感情體驗,並不是每壹個人都有過、都可能有這樣的與生俱來、與生俱存的感情的痛苦,或者也未嘗不可以說是這樣的幸福。
這就是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就是令世世代代讀者嗟嘆不已的寶黛愛情。
當然,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很聰明,從他們的讀書、做詩、言語、交際上處處可以看出他們的“聰明靈秀”,他們的文化的特別是藝術的修養,其中,黛玉尤其出類拔萃。
但他們的感人並非以智以文采取勝。也不是以勇以仁義道德或以兇殘陰險的惡德、也不是以體質或遭遇上的怪異來完成自己的性格的。《紅樓夢》第壹章開宗明義,假“空空道人”之口說:“……這壹段故事……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
這壹段話,第壹不能全信,因為它含有保護色的成分。從壹開頭,曹雪芹就必須遠遠繞開壹切有可能招致文字獄之災的東西。第二也是真實的告白,此書“大旨談情”,雖然書中講了許多極有價值的“興衰理治”的故事,但作者是以壹雙“情眼”來看世界,看興衰理治的。至於客觀的閱讀效果,或持愛情主線說,以為書的魅力全在男女之情,甚至讀到非愛情的家事家政描寫就打哈欠就跳過去;或持興衰主線說,視《紅樓夢》為階級鬥爭政治鬥爭教材,甚至斥愛情說為降低了小說的思想意義;或持警世超度說,認為全書給人的教訓不過是四大皆空而已。這倒可以悉聽尊便,沒有這些歧見,哪兒還有《紅樓夢》與“紅學”的魅力呢?
寶黛之情帶有壹種宿命的性質。
兩人壹見面就“超”起“常”來了。寶玉與黛玉壹見如故,“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樣寫也許未必希罕。但接著寶玉就問玉、摔玉,鬧將了起來,直鬧得林黛玉“傷心”“淌眼抹淚”,並說“今兒才來,就惹出妳家哥兒的狂病……”這兩人的關系,兩人的緣分則甚奇了。莫非兩人真是前生的“冤業”,壹見面就相互“放起電”來,壹見面就是相互的壹個震撼、壹個沖擊?壹見面兩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掀起了莫名的激動和波瀾?果然,“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成為了千斤重的偈語,被兩個人參禪悟道般地咀嚼起來,回味起來,思考起來了。
在可聞可觸地十分真實地描寫了的寶黛愛情故事背後,還有壹個奇異的、朦朦朧朧的、應該說是匪夷所思的神話故事。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壹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便郁結著壹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子道:“……但把我壹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果然是天情!來自彼岸——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
與其從觀念系統的角度不若從情感的強烈程度的角度來理解寶黛戀愛的“天情”性質。奇異的還淚故事,曹雪芹明明沒有把它“當真”來講。在甄士隱即真事隱的夢中,僧人說起這個故事,明說“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道人聽罷故事也發表感想說“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曹雪芹明明知道,還淚的故事不是真的,然而只有這個故事才能概括寶黛愛情的最超常最動人最有特色的性質。而且它是美的,是深摯動人的,它是感情的負載、抒情的假代,而不是實在的記錄,它是感情的壹種幻化的表現而不是真實的存在,它是對寶黛的愛情悲劇的壹種無可解釋的解釋而不是壹種見解。它是文學之所以文學,《紅樓夢》之所以夢,而不是歷史不是理論不是考證。在這裏只有被學問壓得喪失了起碼的藝術想象力與情感***鳴機制的胡適博士才會指責曹雪芹的這個“神瑛侍者投胎”的故事。(見胡適《與高陽書》,上海古籍出版社版《胡適〈紅樓夢〉論述全編》,第289頁)
封建社會的婚姻是不自由的,於是有了“月下老人”,使婚姻的結合成為壹種超自然的力量的作用的結果。而真正的愛情,卻是並且永遠是自由的,包括那些最最不成功的令人心碎的愛情與那些由於當事人的素質不高而顯得不無下作的茍且偷情,其實都是出自自己的選擇。寶黛的愛情更是如此,是他們自己愈來愈明確地選擇了對方。
然而這種選擇是不容推敲不必思考的,從壹見面他倆的相互吸引與沖擊就沒有減弱過或搖擺過。這種選擇又是不可思辨不可理解的,兩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開始是只感其然而不知其然。寶玉壹見林妹妹便問她“可也有玉沒有”,及至聽說黛玉無玉,立即“發作起癡狂病來”,這能講出多少道理來嗎?寶玉見別人何嘗這樣問過,這樣摔過,這樣“癡狂”過?如果寶玉見人就問有玉沒有,聞聽無玉就鬧,寶玉就不是“似傻如狂”而是徹頭徹尾的精神病了。為什麽偏偏壹見黛玉就“傻”成了這個樣子,激動成了這個樣子,不是宿命,不是天情又是什麽呢?
並且這種選擇具有壹種不可逆轉不可更替的性質。寶玉和黛玉不僅在法律上而且在道德上倫理上互相並未承擔過義務,然而他們的默契似乎註定了他們的永遠的相互忠實,簡直是“傻子”壹樣的忠心。所以黛玉壹方面壹再表白自己並沒有要求寶玉遠了別的姐姐妹妹之心,壹面又實際上自認自己擁有對寶玉的感情的專有,有權對寶玉的感情生活感情表現進行無盡的挑剔與求全責備,而寶玉甘心情願地接受這壹切,或者用史湘雲的話來說是接受這壹種“轄治”。
嗚呼“轄治”!情感出自雙方的自由選擇也罷,壹旦成為強烈的、蝕骨的、無可推敲(不能講價錢)、無可理解(用邏輯推理解釋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能逆轉不能更替而又彌漫在自己的整個生活之中,甚至是決定著自己的整個生活道路的“轄治”之後,它不是像命運壹樣威嚴、像命運壹樣鐵定、像命運壹樣至高至上、像命運壹樣來自至上的蒼天嗎?
至上性是寶黛愛情的另壹個特點。這裏,“戀愛至上”,與其說是壹種未必可取的或事出有因的人生觀、壹種論點,毋寧說是陷入精神的黑洞中的兩個極聰明靈秀的年輕人抓住的唯壹可以寄托自己,排遣自己,安慰自己的稻草,這根稻草實際上成了他們年輕的生命的諾亞方舟。
賈寶玉是壹個“混鬧”的、備受嬌寵的公子哥兒,頂尖人物老太太賈母的寵愛,錦衣紈?、飫甘饜肥的富貴場、溫柔鄉,大觀園的如詩如畫的環境,尤其是成為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女性的青睞的中心,再加上本身形象的俊美與智力的不俗,至今給讀者以幸運兒的感受,說不定古今有多少年輕的男性讀者竊竊羨慕著賈寶玉並生出諸多遐想來呢。但寶玉的精神生活又是非常痛苦的,壹種十分抽象卻又確定無疑的不祥的預感始終壓迫著他。壹種原生的、處於形而上與形而下的交會處的,彌漫的、不可解釋的悲涼絕望始終浸潤著他。他反復地向襲人紫鵑等表白: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妳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妳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而在黛玉葬花壹節,寶玉聽到了黛玉的哀吟之後: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不覺慟倒山坡之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則自己又安在哉?……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壹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嘆青春之易逝,哀人生之須臾,悲世事之無常,懼己身之非有,這是真誠的慨嘆,卻又是普泛的呻吟,本不足為奇。只是這些出現在享盡了當時可能有的榮華富貴、繾綣溫柔、而年僅十幾歲的公子哥兒賈寶玉身上,而且悲哀得這樣徹底,這樣透心涼,不但此生希望“死的得時”,而且希望化灰化煙,“風壹吹便散”“隨風化了”“再不要托生為人”……這就相當驚人了。賈寶玉對此生此身的最後歸宿的設想和追求是零,可以說他具有壹種“零點觀念”或得出了“零點結論”,與中國人傳統的不但修此生而且修來生,不但照顧好自己這壹輩子而且要顧全後輩百代子孫,不但生時要享福而且生時便要安排好自己的墓穴、安排好自己的身體的死後經久不腐與墓穴風水對於後代兒孫的大吉大利等等的習慣與觀念大相徑庭了。
這裏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說寶玉對人生的體驗是太痛苦了,才能導致這樣虛空冷徹的“零點結論”,卻無法說清賈寶玉如此痛苦的原因。《紅樓夢》並沒有正面述說寶玉形成這種觀念的原因,而只是用“癡”“狂”之類的字眼半解嘲半煙幕地為寶玉打掩護。或者可以解釋為沒落階級的沒落預感使然,這當然是可以講得通的,對於沒落階級的壹員來說,愈聰明就愈失望,愈多情就愈悲哀,大體是不差的。但不管什麽原因,我們可以判斷享盡優寵的賈寶玉並未能從他的唾手可得(其實是手也不唾便得而且是超得超供應)的優寵中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感情需求。甚至於可以說,他的生活獲得與他的感情需求北轍南轅,背道而馳,富貴中的賈寶玉的精神生活其實十分悲涼。倒過來講,這更證明了寶玉對感情的要求是天壹樣高、天壹樣大、天壹樣無邊無際的。
賈寶玉不乏隨和。對賈政,對王夫人,對薛蟠、秦鐘、馮紫英,對賈璉、賈珍、賈蓉、對趙姨娘、賈環、對襲人……他並無格格不入之態。對寶釵不無愛慕更不乏敬意,對湘雲,對晴雯、芳官也可以視為青春夥伴,與她們玩得很熱鬧很痛快,可以充分***享青春的歡樂,充分發揮動用他的優寵條件。不論與姐妹們壹起吟詩吃螃蟹吃鹿肉也好,在怡紅院接受“群芳”的生日祝賀也好,與賈母賈政王夫人壹道接受元春貴妃娘娘或北靜王的垂青也好,他似乎也不乏歡笑。但另壹面,在他的意識深層,感情生活的深層,他卻是那樣孤獨和痛苦。在這個深層次中,茫茫人海,艷艷群芳,都是不相幹的難相通的不重要的陌路客,只有壹個人能與他分享這深層的孤獨和痛苦,與他***同咀嚼這旁人看來只是傻只是狂只是不肖只是無能只是呆病根的生命的大悲哀大遺憾大虛空,當然這個人不是別人,只能是林黛玉。
林黛玉是賈寶玉的唯壹“知音”。更精確壹點說,是寶玉的唯壹“知哀”。“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所有欣與其盛的主奴女孩兒都可以是寶玉的“知玩”“知樂”“知貴”“知閑”,林黛玉在這樣的娛樂場合也並不顯突出。林黛玉之所以為林黛玉在於只有她將壹生的眼淚獻給了寶玉。寶玉也希望得到這些女孩子的鐘情的眼淚,而最終堪稱得到手的只有黛玉的眼淚。眼淚是什麽?眼淚就是情,至情。“上帝”造人的時候造出了人類的發達的淚腺,於是情變成了晶瑩的酸苦的或熱或冷的淚珠。誰得到的情多誰得到的眼淚就多,誰得到的淚多就證明誰不是枉生壹世、白走壹遭。看來只有在女孩子的鐘情的眼淚之中,寶玉才感到些許的生命的實在與安慰,否則,便只有過眼的煙雲,只有存在的不可接受的輕飄。這倒符合了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的還淚故事的主旨。
至於寶玉在黛玉心目中的地位,用至上形容似仍嫌不足,應該說是“唯壹”,這種至上與唯壹相對於寶玉更有實際的內容與依據。例如黛玉的“孤女”的處境,她的多病多愁之身,都可以方便地解釋她的戀愛至上戀愛壹元觀。但僅僅這樣說也並未說到點子上,如果僅僅是以處境與健康方面的因素作為出發點,黛玉又何嘗不可以走向慘淡經營、以屈求伸?何嘗不可以走向降格安分,知足常樂,乃至何嘗不可以走向萬念俱灰、青燈古佛?但黛玉沒有走這些路子,卻把自己的全部熱情、希望、哀怨、聰明、遐想壹股腦兒獻給了寶玉。她已達到了為寶玉而生,為寶玉而死的境界。不論對高鶚後四十回續作有多少考證,多少批評,第九十六回寫黛玉聽到寶玉即將與寶釵成婚後去找寶玉的情景仍然十分感人,也完全符合前八十回的描寫主旨。
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妳為什麽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人卻又不答言,依舊傻笑起來……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
嗚呼,使各自在對方身上發見了自己、證明了自己的存在的愛情,同時也擁有使各自失去自己、迷失本性的毀滅性的力量。以還淚為己任的絳珠仙草,到這時只剩下笑了,淚已盡了也!筆者當年談幽默時有言杜撰,曰“淚盡則喜”。淚盡了便“只管笑”“只管點頭”,此之謂乎?可惜黛玉並不知“幽默”為何物,襲人、紫鵑由於難以完全超脫亦不幽不默,唯“秋紋笑著,也不言語……”有幾分幽默的意思了。
對抗人生的寂寥與痛苦,對抗環境的汙濁與黑暗,寶玉、黛玉選擇了基於真情而相互奉獻、相互尋求、相互結盟而實際上最終是以身殉情的道路。這就是天情。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情的。同是第九十六回,描寫黛玉聽到壹個人嗚嗚咽咽地在當年她與寶玉同葬花處哭泣, “還只疑府裏這些大丫頭有什麽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裏發泄發泄。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麽情種……”從這裏可以看出黛玉對於情的觀念是自覺的,她認為“情”是擺脫了愚蠢後的壹種“靈性”即壹種“人性的自覺”,是壹種非常高層次的人類心理活動。
經過了初次相逢的激動,經過了兩小無猜的歡聲笑語,經過了含酸帶醋的種種挑剔與磨難,特別是經過了***同葬花、哭在壹起的對於人生的悲劇性的***同體味與相互認同,經過了寶玉挨打、亦即寶玉性格的“乖謬”之處更加明朗化之後,到第三十四回“贈帕題詩”,寶黛愛情已經得到了確認,已經以壹幅舊手帕為標誌明確了二人的非同壹般的關系。黛玉這時在帕上題的三首詩的意味是值得咀嚼的:
眼空蓄淚淚空垂,
暗灑閑拋卻為誰?
第壹首詩的前兩行的悲哀帶有壹種抽象普泛的性質。甚至“為誰”還不明確的時候,已經“暗灑”,已經“閑拋”。所謂暗灑閑拋除了竊自飲泣的不敢大慟的含意外也還有自來悲痛的無標題無調性純悲的意思。所以,蓄淚的眼是空的,垂的淚是空的。空者無也,無來由、無對象、無目的也。無為而無不為,無來由無對象無目的的眼淚,也就是為壹切、以壹切為來由對象為目的的泛悲傷的眼淚也。這種眼淚當然是來自天情了。寶玉有對女孩子的泛愛,黛玉沒有。黛玉有對人生的泛悲傷,很強烈也很自覺。寶玉有泛悲傷但沒有這樣強烈經常更沒有這樣自覺,所謂“粉漬脂痕汙寶光”即聲色物欲的享受常常蒙蔽了寶玉的通向天情、通向泛悲、最終通向對人生的解悟的靈慧之路是也。常常是經過黛玉的感染點化,寶玉才入了門。
“尺幅鮫?勞解贈,為君哪得不傷悲!”後兩句詩才是為寶玉寫的。天情終究渺茫,天情化作人情方才有形有跡,可嘆可感,可評可述。這裏,人情是天情的表現形式。
第二首、第三首詩,“拋珠滾玉只偷潸”也好,“鎮日無心鎮日閑”也好,“彩線難收面上珠”也好,寫的都是多情女兒的無端淚水。這淚水,便是黛玉的天情的物質化。善哉黛玉之眼淚也,形而下的淚水包含著形而上的悲傷。正是:無端灑淚端端淚,有句常悲句句悲!
寶黛愛情是壹大悲劇。
悲劇不僅在於結局,在於有情人終不成眷屬。悲劇還在於這比生命還強烈的愛情成為的的確確的災難。這愛情本身,這愛情的過程既不是壹個飽滿充沛淋漓酣暢的大交流大歡喜,也不是壹個卿卿我我廝廝守守的小甜蜜小溫情,卻充滿著猜疑、挑剔、責備、愁苦、嫉妒、怨嗟和恐懼,堪稱兩個青年男女互施的精神酷刑。
它是人生悲劇,充溢著對人生的空虛與孤獨的***同體驗。它是社會悲劇,顯示著忽喇喇大廈將傾的不祥預感。它是性格悲劇,黛玉的促狹、高潔與寶玉的“無事忙”“富貴閑人”的隨和安適是常常對不上號的。它是命運悲劇,“俺只念木石前盟”,卻偏有“金玉良緣”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他們的頭上。它還是處境的不諧和造成的悲劇:處於優寵的中心的寶玉,處於以男性為中心的禮教與習慣勢力之中,事實上享受著男性的可以多妻自然可以多愛的特權的賈寶玉,無論怎樣剖心析腹嘔心瀝膽,也體會不真切孤苦的“無人做主”的黛玉的苦處,去除不了黛玉內心深處的疑懼,寶玉即使用盡全部生命全部熱情去愛黛玉,黛玉仍然放不下心安不了心,太苦了!
〔枉凝眉〕歌曰:“壹個是閬苑仙葩,壹個是美玉無瑕。”寫兩個人的美好,寫他們的愛情的美好、純潔,閬苑仙葩配美玉無瑕,何等的般配適宜!“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這就是根本的難題,這就是無法解釋的痛苦。邂逅的欣喜說明著驗證著三生石畔早已註定的奇緣,不是冤家不聚頭的偈語及與之相通的體驗充實著發育著他們的奇緣,但是有奇緣相會卻並不意味著有緣終成眷屬,奇緣發育充分卻有花無果,結不出果。在“偏又遇著他”之後,在嘗盡了與他***嘗的酸甜苦辣之後,兩個人只能分手,只能離散,只能妳東我西妳死我出家。奇緣為什麽常常是有頭無尾、帶來希望緊跟著又帶來失望呢?奇緣為什麽常常成為事實上的捉弄、騙局至多只是曇花壹現的電光石火呢?無數的奇緣成為無數個充滿希望的開端,卻未必有天從人願的結果,無數個奇緣成為不結果的或者只結苦果的花。人間的奇緣不常常是這樣的嗎,又何獨寶黛之愛情然!
〔枉凝眉〕接著唱道:“壹個枉自嗟呀,壹個空勞牽掛,壹個是水中月,壹個是鏡中花。”這就又回到那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老”命題、大命題上來了。枉自、空勞,單單從結果上看、從婚姻結成的效果上看,確是壹場空。但是,如果把人生看做壹個過程,把愛情看做壹個過程,那麽寶黛愛情就不是“枉自”與“空勞”,而是他們的青春、他們的人生體驗中接近唯壹的最最美好、最最充實、最最激動人心、最最帶來強烈的感情依托和許多暖人肺腑的感激與沈醉的東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當寶玉給黛玉講林子洞耗子精的時候,他聞到了從黛玉袖口發出的壹股幽香,他伸手向黛玉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這種兩小無猜的歡樂,本身難道不已經夠了嗎?何嘗是“枉自”與“空勞”?當寶玉通過紫鵑向黛玉表達自己的愛的堅定性,說:“活著,咱們壹處活著;不活著,咱們壹處化灰化煙”的時候,事情不是分得很清楚嗎?活著壹處活著,不是“空勞”與“枉自”,不活著化灰化煙而且希望“須得壹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但仍然要“壹處化灰化煙”,仍然執著,仍然依依,仍然不是空也不能不得以空視之呀!不是“枉自”,不是“空勞”,而是無比的珍貴與難忘!
這樣執著的情感卻未能得到應有的幸福,這樣的遺憾的震撼綿延至今!據說七十年代後期,“四人幫”剛剛倒臺、越劇電影片《紅樓夢》剛剛恢復上映的時候,發生過熱戀中的青年男女看完電影雙雙自殺的事情。我們當然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但這樣的令人死去活來、不僅使書中的角色、書中的當事人賈寶玉與林黛玉死去活來瘋去呆來,而且使讀者觀眾至今死去活來的愛情,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可謂至情,可謂天情!比生命還寶貴,比死亡還強烈。〔枉凝眉〕結句雲:“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豈止是春夏秋冬,這眼淚將要世世代代地流下去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寶黛的愛情又具有壹種古典的浪漫主義的色調了。
由愛欲而生煩惱,佛家的這種說法並非沒有現實根據,就拿黛玉來說吧,雖然壹般人例如妙玉評論她“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但總的來說,人際關系也沒有什麽過不去的。除第七回寫到送宮花時黛玉當著寶玉的面挑眼,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壹事以外,她對長輩、對寶釵、對薛姨媽都是極好的,與湘雲、鳳姐等開開玩笑,有時做“惱了”狀,其實無傷大雅。第三回描寫黛玉初至榮府,“見了這裏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少不得壹壹改過來”,包括飯後立即吃茶或“過壹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她都入鄉隨俗,寧可改變自幼養成的習慣與乃父立下的規矩(如飯後不立即飲茶),而要隨大流。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後,黛玉為之哽咽半日,抽抽噎噎地勸寶玉:“妳從此可都改了罷!”也說明黛玉的“孤標傲世”主要還是在內心深處,至於淺層次的人際交往,她並非壹味乖僻弄性。然而恰恰是對於寶玉,她幾乎可以說從來沒有滿意過,從來沒有隨和過。難道這才是愛情的滋味?上述送宮花時對周瑞家的甩閑話,與其說是矛頭針對周瑞家的,不如說是說給寶玉聽,她不在寶玉面前發泄自己的不愉快情緒,發泄壹個孤女的怨疑挑剔,希望能得到寶玉的同情憐憫至少是引起寶玉的註意,又能在誰面前說三道四呢?她的這壹使周瑞家的“壹聲也不言語”的言談,庶幾可以與寶玉壹見她便摔玉的行為相比,愛情喚起了壹種被壓抑的痛苦。此後寶玉把得自北靜王的“聖上親賜?香念珠”壹串轉贈黛玉,被黛玉摔到地上並說“什麽臭男人的東西”,或許可以說明黛玉的更加高潔,但更說明了黛玉在寶玉面前的特別任性。我們完全可以說黛玉此舉是有意無意摔給寶玉看的,是要給寶玉傳達兩個信息:壹、我黛玉是極清高的,絲毫不親近任何權貴的;二、我黛玉視男人為“臭”並且不與他們發生任何直接間接的贈受關系——不是反轉過來更證明黛玉對寶玉的特別垂青,將寶玉視為“不臭”的知己了嗎?
有多少愛就要求多少回應。以生相許的愛要求以生相許的回答。至上唯壹的愛要求至上唯壹的響應。書本上也許描寫過單向的、只求奉獻的愛情,但現實中很少,至少黛玉對寶玉的愛不是這種樣子。黛玉與寶玉的愛情既是浪漫的卻又是現實的,是高度生活化日常化乃至有時是瑣屑化了的。把愛情寫得既浪漫又這樣日常生活化,古今中外是罕有的。前四十回讀黛玉對寶玉的挑眼埋怨,常使人感到邏輯上的自相矛盾,簡直是無法自圓其說。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語謔嬌音”,先寫寶玉與寶釵同至賈母這邊看望剛來的史湘雲,黛玉在旁,冷笑道:“我說呢,虧在(寶釵)那裏絆住,不然早就飛來了。”寶玉解釋後,黛玉說:“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寶釵那裏)管我什麽事,我又沒叫妳替我解悶。”然後賭氣回房。寶玉追去賠情,黛玉反說:“我糟踐壞了身子,我死,與妳何幹!”又說:“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妳怕死,妳長命百歲的,如何?”……及至後來,寶玉明說疏不間親、他與寶釵疏而與黛玉親雲雲之後,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妳疏她?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也說:“我為的是我的心……”
真實極了,妳有真心,我有真心,反生出諸多煩惱,反生出黛玉的胡攪蠻纏不可理喻!嫉妒心從愛心生,醜從美生,這也是感情的辯證法。曹雪芹並沒有把這種他最同情最依戀的愛情理想化、提純化,他絲毫沒有回避這種愛情中的無數孤立看來並不美好並不詩意的瑣屑。
反過來說,黛玉的嫉妒又何嘗沒有邏輯沒有道理沒有現實性!最終,不正是金玉良緣毀滅了木石前盟,現實的利害考慮利害關系壓扁了壓碎了天情嗎?這也可以叫做“人定勝天”了。
看到寶黛二人的特別是黛玉這壹方面的嫉妒、猜疑、挑剔、試探、反話、嘲諷……有時候我們也禁不住要問,這難道就是愛情嗎?愛情難道不是生命的最美麗的花朵、上蒼最美麗的賜與、青春最美麗的華彩,而是壹連串的精神折磨、心理試煉和永遠的互不信任和永遠的勞而無功嗎?
然而這是事實。不僅在事業的面前、在學問的面前、在真理的面前而且在愛情的面前,都像在地獄的面前壹樣,任何膽小與明哲的回避都是無濟於事的,都是不得其門而入的,真生命真事業真學問真愛情只能屬於無所畏懼的人,具有某種“傻子”氣質的人。也許愛得這樣苦主要是因為違反人性的封建禮教使然或黛玉的孤苦地位使然。也許把愛情看得這樣重這樣至上唯壹本身就使愛情變成了壹杯苦酒或壹杯毒酒。世界上有沒有輕松愉快的愛情呢?自由結合、自由分離、高興了抱在壹堆怎麽痛快怎麽來、不高興了拜拜揮手離去……這是壹種合理得多的愛情模式嗎?真正輕松、無所謂到了這壹步,還有所謂愛情這個東西嗎?
當然,愛情的狀態以至習俗與社會、社會思潮的發展進步狀況是不可分的。寶黛的愛情悲劇也許能使我們“憶苦思甜”、不無欣慰;寶黛的愛情的深摯、刻骨銘心卻更使我們感動乃至羨慕:能這樣愛過的人有福了,他嘗夠了愛的痛苦,他真實地唯壹地情有所屬,他至少在戀愛方面沒有白白地被“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第壹回)。天情的體驗也正像天才的體驗、天賦的體驗、天良天機的體驗壹樣,是極其極其珍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