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二十八年月十九日(公元1848年9月16日)。壹代漢學宗師和著名教育家孫詒讓,誕生於浙江省溫州府瑞安縣治西北二十五裏集善鄉演下村(今瑞安市陶山區潘岱鄉硯下村)的壹個書香門第。他幼名效洙,又名德涵,後名詒讓,字仲頌(壹作沖容),別號籀庼。其父衣言,道光三十年成進士,入翰林,歷官中外垂二十年。
孫詒讓的治學是由父親發蒙的。他五歲時即隨兩親居北京,從父讀書識文義。九歲,受《周禮》,十歲即旁涉群籍,日以瀏覽《漢魏叢書》為樂。鹹豐八年(1858),孫衣言出任安徽安慶知府,他才從北京返歸裏門。年十三,治校讎之學,即草成《廣韻姓氏刊誤》壹卷。十六歲,讀江藩《漢學師承記》及《皇清經解》,知清儒治經、史、子、小學的家法。年十八復著《白虎通校補》壹卷。到了廿六歲,便開始草創《周禮正義長編》。
他在治學道路上,嘗自言:“少耽文史,恣意瀏覽,久之,則知凡治古學,師今人不若師古人,故自出家塾,未嘗師事人,蓋以四部古籍具在,善學者自能得師。”可見他幼承家學,從少即打下堅實基礎,到後來博極群書,其所以著作等身,學術超越前人,主要是出於自己的專攻。他十九歲參加院試以第壹人入邑庠。次年應浙江鄉試,中式同治了卯科舉人。但後來因鄙薄八股時文,雖八上公車,終未成進士。
自同治七年(1868)至光緒五年(1879)的這壹段時間裏,他侍父從宦於江蘇、安徽、湖北三省,使他有機會結交大江南北的文人學士和學者名流,相互切磋學問,並甚得父執俞樾、座師張之洞的垂愛,獲益不淺。他對於乾嘉訓詁考據之學,尤服膺段玉裁、錢大昕、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及梁玉繩諸家,走的是正統的樸學道路。光緒元年,他在三應禮部試不第之後,由於父親的安排,曾以山西賑捐,援例簽分刑部主事,但他不願以入貲為官,只在刑部行走四個月,便乞假離開官場,回到時任安徽按察使的父親身邊,仍埋頭做他的學問。
此後,孫衣言調官湖北、江寧布政使,他都隨宦在側,由安慶而武昌,而後又回到南京。光緒五年(1879)秋,孫農言以太仆寺卿致仕,他也隨之返居鄉裏。中間除遵父命曾壹再晉京應試與因參議學務而再至杭州外,均在家從事撰著,杜門不出。晚歲,並在鄉辦團防以禦外侮,議變法以圖富強,興學校而言人才,營實業以濟民生。清廷詔開經濟特科,中外大臣陳寶箴、瞿鴻*、張百熙、康景崇、端方、張之洞等先後三次舉薦,均不赴;禮部征為京師大學堂監督、禮學館總撰,也都堅辭不就。
光緒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二日(1908年6月20日),以病卒子家,終年六十壹歲。從孫詒讓十三歲開始撰著到卒前猶撰就《尚書駢枝》壹書來看,其學術生涯,長達四十八年。計著有《廣韻姓氏刊誤》、《白虎通校補》、《六歷甄微》、《溫州經籍誌》、《溫州古甓記》、《古籀拾遺》、《周禮正義》、《劄迻》、《墨子間詁》、《周禮三家佚註》、《逸周書*補》、《大戴禮記*補》、《周禮政要》、《九旗古義述人《古籀余論》、《契文舉例》、《名原》、《學務平議》、《學務枝議》、《尚書駢枝》、《籀庼述林》等二十余種。草創未就者尚有《經迻》、《四部別錄》、《漢石記》、《古文大小篆沿革表》等多種。
治學範圍包括經學、史學、諸子學、古文字學、校勘學、目錄學、金石學、文獻學。均能創新發明,邁越前賢。他的學術研究門徑,是建立在校讎學和文字學的基礎上的。因此對校勘古籍,能以古人的語言解釋古人的著作,不牽強附會,不泥從成說,古籍中的許多誤字、疑義、錯簡,經他解惑辨析,往往加撥雲霧而見青天,使入心目豁然。至於治理經書,他繼承的是南宋永嘉學派的學風,以為研究經書義理和所記載的典章制度,在於以其微言大義,針對今之時弊,見諸施行,以收成效。通經致用,講求事功,可以說是他治學的根本目的。
孫詒讓的二十余種著作,以《周禮正義》、《墨子間詁》、《劄迻》、《古籀拾遺》、《契文舉例》、《名原》、《溫州經籍誌》、《籀庼述林》尤負盛名。
《周禮正義》是疏證周代官制的書。系清人諸經新疏中最晚出而成就最高的學術巨著。《周禮》,初名《周官》,西漢末劉歆把它叫作《周禮》,經東漢鄭玄作註,唐賈公彥作疏,遂為定本。但此經以官職紛繁,文字多古,聚訟日久,向稱難治。同治七年,孫詒讓以為《周官》壹經,乃周公致太平之法,為政教所自出,便決心要為此經作新疏。初,羅舉漢唐以來迄清儒之說錄為《長編》,繼草《周官正義》,訂補鄭註賈疏,並錄近儒異義加以論辨,然自視以校理,但仍不無乖漏。
孫詒讓視墨翟為賢聖人,《墨子》是“振世救敝”的書,遂撣思十年,會集眾說,依《爾雅》、《說文》正其訓故,據古文、篆、隸校其文字,審文理脈絡以移其錯簡,使之文從字順,便於誦習。他還融會貫通,對墨學作了全面的分析,寫成墨子傳略、墨子年表、墨學傳授考、墨子緒聞、墨學通論、墨家諸子鉤沈等篇作後語附於書末,為後來研究墨學者開辟了許多途徑。於是這壹沈埋於百年的古籍得以重光。書於光緒二十壹年付刊,德清俞樾為之作序,盛贊它:“自有《墨子》以來未有此書。”梁啟超則認為:“自此書出,然後《墨子》人人可讀,現代墨學復活,全由此書導之。
治訓詁必須通篆籀。在我國歷史上,鐘鼎文字,有宋壹代就有歐陽修著《集古錄》以後,摹寫、考釋、評述之書雖日繁,但他們只是搜集材料,未能深入探索,乾嘉學者也只是拘守《說文解字》,未越雷池壹步。直到清末,才有吳大瀓作系統的研討,著《說文古籀補》、《字說》,從全文中探索字形、字義,取得較大成果。孫詒讓從十七歲起即篤嗜金文,壯年曾登焦山訪周鼎,手拓數十紙而歸。自謂三十年來所睹拓墨累千種,每覃思累日,如對古人。其所著《古籀拾遺》三卷,系繼吳大瀓之書而作。地運用字書與所見金文相互校核,以正宋薛尚功《歷代鐘鼎彜器款識法帖》、清阮元《積古齋鐘鼎款識》及吳榮光《筠清館金石錄》三書之誤。嗣又得吳式芬《捃古錄》讀之,反復玩味,又多獲新義、復於光緒二十九年著《古籀余論》二卷,以訂正吳式芬之誤解及自己前作之疏繆者。其建樹遂超出前人。但他對古文字的研討,仍不以此為止境,當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甲骨文在河南安陽殷墟出土後,丹徒劉鶚把他所得的部分甲骨,選拓出壹千另五十八片,於光緒二十九年(1903),印成《鐵雲藏龜》六冊,公之於世。
孫詒讓 行楷書軸
說明: 縱123厘米、橫29厘米。
當時學者半信半疑,章炳麟直指之為偽造。而孫詒讓讀其書即如獲至寶,以為這是研究商代文字的可靠資料。便冥思苦想,發奮鉆研,考釋其形義,用分類法把甲骨文字的內容作了區分,並對大部分單字逐個進行辨析,於次年(1904)又寫出第壹部研究甲骨文的專著——《契文舉例》二卷,為甲骨文的研究開辟了道路,成為此學的開山之祖。第二年,孫詒讓又進壹步把金文、甲骨文、石鼓文及貴州紅巖石刻文字與《說文》古籀互相勘校,舉其歧異所在,明其省變之原,來探索古文、大小篆的沿革,著為《名原》七篇,對古文字學又提出壹些新的見解,把古文字的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峰。它如《劄迻》壹書,系孫詒讓把自己三十年來閱讀周秦漢魏以迄齊梁的七十八種古籍所作的筆記,與他家見解互相參證,害以校勘文字,詮釋疑義,訂正訛誤的校讎學名著。其考釋精審,學者交譽。《籀庼述林》,則是他晚年手走的學術論叢。其書收錄各類考、說、述、釋義、序跋、鐘鼎釋文、金石考跋、記辨等專論壹百二十多篇,顯示了他壹生治學的全貌。
《溫州經籍誌》壹書,是孫詒讓早年對溫州自唐宋迄嘉道以來壹千三百余種著所作的壹部目錄專著。分類遵照四部,子目參照四庫總目。每書之下,采錄原書序跋以及前人的評議識語,而後提出自己的見解,以申發其精奧,訂正其訛誤。全書網羅宏富,體例謹嚴,費時八載,於光緒五年才寫定,以後各郡邑紛起撰著地方藝文,實由此書導夫先路。
總之,孫詒讓每著壹書,必多創見。余杭章炳麟目無余子,他對孫詒讓的學問卻極為欽佩。光緒三十四年(1908),他自本致書孫詒讓說:“自德清(俞樾)定海(黃以周)二師下世,光巋然,獨有先生。”並盛贊其學術成就,以為“治六藝,旁墨氏,其精專足以摩*姬漢,三百年絕等雙矣!”享盛名晚清,可謂光焰萬丈,實不愧為乾嘉以後集大成的壹位樸學自西學東來,孫詒讓早在光緒十二年(1886)就開始接觸西方先進的科學文明與政治思想。嗣後,痛國事阽危更進壹步講求新學,多方搜集有關時務政書,探索救國圖強之道。他坐而思,起而行,便漸漸走出書齋,闡西學,議變法,辦實業,興學校,力圖開通民智,革新政治,以挽救國家民族於危亡。
甲午中日戰起,當年七月,孫詒讓奮袂而起,毅然擔當了瑞安縣籌防局總董的重任,向浙江巡撫廖壽車條陳:堵塞海口,修理城垣,建築炮臺,購辦軍火,清查保甲,籌捐經費等六項要務。並殫心策劃,在瑞安付之實施。及清廷簽訂馬關條約,孫詒讓哀嘆“今日事勢之危,世變之酷,為數幹年所未有”,遂抱“移山填海之徽誌”,倡立興儒會,手訂《興儒會略例》二十壹條,希望通過這壹民間組織,“合谷行省四萬萬人為壹體”,由民眾集資辦銀行,營商業,修鐵鉻,開礦山,辦工廠,興團練,結外交,清吏治,“以圍異族之獷暴,以致中國之隆平”。
迨康有為公車上書,要求維新變法,深佩其所論洞中癥結。及戊戌變法失敗,復經庚子之役,孫詒讓扼腕時艱,心請沈重。光緒二十七年春,清廷迫於形勢,重申變法更制,下詔求言。孫詒讓應盛宣懷之請,為之杜門十日,針對當時政治弊端,寫定《變法條議》四十條,主張罷廢跪拜朝儀,清除冗官晉吏,裁撤內務府和太監,建立預決算財政制度,設立議院,創辦報館,準許人民言事,設商會,練民兵,辦警政,治冶煉,開工廠,重農耕,修水利等等。不少內容,觸及腐朽的封建制度。盛宣懷遲遲不敢上陳,乃知所謂變法更制,也只是欺人之談。
至此他深感清朝的政治已無可救藥,其政治立場遂從忠君救國的改良維新,而轉為同情反清革命。其時,浙江是光復會的基地,革命活動風起雲湧。光緒三十三年五月,秋瑾被捕,他請求座師湖廣總督張之洞密電其侄浙江巡撫張曾*設法營救。光復會會員嘉興秘密革命組織“溫臺處會館”負責人敖嘉熊避難來溫,他深慮“永、瑞耳目甚多,非避囂之處”,通過友人護其出走東洋。同年,樂清虹橋明強女學校長光復會會員陳鼐新聚眾演說“新山歌”,宣揚革命,府縣嚴命緝捕。陳潛來溫州,孫詒讓甘冒風險,延之於家,護其東渡日本,復挺身而出,與浙江布政使寶芬、溫州知府錫綸相抗衡,力為陳鼐新申辨。
幾經周折,終於平息了這壹風波。凡此種種,說明孫詒讓隨著時代潮流,在壹定程度上支持了舊民主主義的資產階級革命,這對他的壹生來說,也是至為難能可貴的。晚年,孫詒讓不得已而求其次。用墨家苦誌力行的實踐精神,努力服務桑梓,興辦教育並進行各種實業活動。自光緒二十二年(1897)至三十二年間,他與黃紹箕、紹第兄弟等創立瑞安務農友會,置地試驗,改進農桑。嗣又派人至湘鄂兩省考察礦務,組設富強礦務公司,開采永嘉的鉛礦。為開辟海上交通,建立大新輪船股份公司,租湖廣輪航行於瑞安上海之間,其後又與南通張謇等設江浙漁業公司於上海,開始用漁輪在沿海捕魚。
光緒三十壹年(1905)秋七月,瑞安設縣商會,公推孫詒讓為總理。任內,為收回蘇杭甬權,與場壽潛、劉錦藻等成立浙江保路拒款會,並在瑞安設立分會,致電清廷,堅決反對向英國借款,力爭籌資自辦。在地方事務中,孫詒讓認為“自強之原莫先於興學”。因而他用在教育事業上的心血最多,收效也最著。他從光緒二十二年(189)起,先在瑞安壹縣辦教育,創建了壹所專攻數學的算學書院(後改名學計館),以造就科學技術人才。其手訂意程、學規,對德育智育的培養和書院的管理,都提出了嚴格的要求。
未幾,他又創辦了方言館和瑞平化學學堂各壹所,專攻外語和化學,還在郡城創辦壹所蠶學館,以事改良蠶桑。經過五年的辦學實踐,到了光緒二十七年(1901),又將學計館和方言館合並擴充為瑞安普通學堂,分設中文、西文、算學三個專修班,對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學子實施中等教育。為使教育普及,並在瑞城各隅辦起四所蒙學堂,以為幼童就學之所。後又辦德象、毅武、宣文三所女學,使中產人家深在閨門的女子也有了接受教育的機會。在培養師資造就專門人才方面,他曾給資派送瑞安曾通學堂高材生陳愷、許藩二人留學日本習數理化,並邀集高材生家長,建議令子弟赴日留學。壹年中瑞安東渡留學者達二十余人,在浙江教育史上,開留學國外的風氣之先。光緒三十壹年(1905)八月,清政府決定廢科舉,設學校。
孫詒讓受溫處兩府人士的推戴,於當年十月就任溫處學務分處總理。他的教育事業遂由瑞安壹縣,推廣而至於浙南地區。在學務分處總理任內,孫詒讓首先整頓了溫州府中學堂。並深刻地認識到欲求教育普及,必須培養師資;培養師資,專賴師範教育。爰於次年夏六月,決定在溫處兩府各辦師範學堂壹所。溫校擇址道司前原校士館。
為解決建築資金及建校後的常年經費,他力排頑固勢力的幹擾,支撐於官紳之間。歷時三年,心力交瘁,終於以三萬六千元的巨資,於光緒三十四年(1908)建成溫州師範學堂,計校舍樓房十三楹,平房十二楹,當年招生二百四十名入學。事前,為造就小學師資以應急需,曾假溫州府中學堂次第舉辦理化、博物、體育、音樂等科傳習所,半年速成畢業;同時並於每年暑假集中各科小學教師,舉辦短期講習會,以提高在職教師的素質,使新教育事業逐步走上正軌。任職期間,他***籌集教育基金五十多萬元,在溫處兩府十六縣創辦了各類各級學校三百余所。其篳路藍縷開辟山林之功,為朝野所***仰,嗣受委為學部二等諮議官,浙江學務議紳。
光緒三十三年十壹月,復被全省學界推舉為教育總會會長。(會長蔡元培久未任職。孫以副會長攝會長職務)。這時,他環顧國內教育情況,結合自己十余年的辦學經驗。復上陳《學務平議》、《學務枝議》於學部,對全國教育大計,提出建議。其所陳都是切中時弊的精辟見解。其講求事功,實事求是的作風,除學術論著外,率於教育事業上見之,實為新教育事業的先行者和開拓者。孫詒讓逝世後,《清史稿》為之立傳。後來,溫州六縣人士,為緬懷其開拓教育之功,乃購地辟籀園建籀公詞和籀園圖書館以資敬仰。其瑞安故居的藏書樓玉海樓,列為全國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籀園裏的籀公詞和坐落甌海區慈湖南村的基地,也都作為溫州市的歷史文物加以保護。
哲人往矣!而其壹生的光輝業績,已永垂於世,贏得了人們的無限崇敬。
註釋:
①《答日人館森鴻書》。
②吳士鑒奏請將孫詒讓事跡宣付史館立傳折
③康炳麟《太類文錄初編·孫詒傳》
④《諭傳習所學生·跋》
⑤《清人整理舊學的總成績》
⑥康炳麟《章氏叢書·文錄二·孫詒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