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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昌與“梅花墅”

曾著錄過他的壹種著作。這樣壹個人,在萬歷時期生活活動於長洲甫裏壹帶,有不小的影響,往來交遊幾乎網羅了當時著名的文士,可是他的生平卻極少為人所知,確是有些奇怪的。

近三十年前我偶然在上海壹家舊書店裏買到壹冊書,是兩種詩集的合訂本,萬歷刻,分別用白棉紙黃棉紙印。卷中朱墨累累,校跋極多。這是我第壹次買到許自昌的集子。

《詠情草》壹卷,“茂苑許自昌玄伯父”撰。九行十八字,白口左右雙邊。前有辛醜(壹六零壹)九月太原王調登序,辛醜八月安國錢希言題辭,皆手書上板。

後臥雲居士許自昌自識。

《臥雲稿》壹卷,許自昌撰。八行十八字,白口單邊。前有萬歷壬寅(壹六零二)季秋之望婆羅道人屠隆序,萬歷壬寅季冬望後友人陳繼儒序,萬歷壬寅季秋既望郡人錢允治題,皆手書上板。

這兩冊書中有許氏四世藏書印記,“許自昌印”、“許元方印”、“許虬私印”、“許心衣印”。此外還有“靠玉軒”(自昌齋名)、“萬山樓”(許虬齋名)

、“竹隱”(虬)、“丹臣”(心衣)、“高陽葵園藏書”‘(心衣印)、“東吳”、“結緣”、“美人兮天壹方”。“吟詩壹夜東方白”、“半畝梅花”等印。

《詠情草》中有許元方崇禎乙亥(壹六三五)跋壹通,許心衣跋二通。《臥雲稿》中有許心衣手跋五通。

就在買到這兩種詩集以後不久,我又在上海徐家匯壹家舊紙鋪中得到明末抄本的《百花雜詠》,《黑玉軒草》也是許自昌作,有許心衣圖記。據說這是船上裝來的,此外還有壹大堆破爛書,其中就有許自昌所刻的《皮陸倡和集》等,卷前都有許自昌的名印。

這以後不久,蘇州文學山房給我送來許自昌詩三種,卻不肯說出書的來路,它們是:

《唾余草》壹卷,萬歷刻,八行十八字,白口單邊,寫刻。前有萬歷庚申(壹六二零)中秋殘月下朗道人沈顆小引,手書上板。

《秋水亭詩草》二卷,萬歷刻,八行十八字,白口單邊。前有邢炯序、王耦登序、萬歷壬寅屠隆序。此書卷首有“玄拓”、“許自昌印”二印。

《格齋詩草》二卷,萬歷刻,八行十八字,白口單邊。前有邢炯序(沈永昌隸書上板)、陳繼儒序。

這無疑也是同出壹源的甫裏許氏世守之書。這以後,文學山房又給我送來了萬歷刻的許氏墓誌信狀壹冊,內有《明故四川龍安府照磨怡泉許公墓誌銘》(陳繼儒撰)、《行狀》(長洲錢允治撰)、《先考恰泉府君行略》(許自昌撰)、《許公元配沈孺人墓誌銘》(董其昌撰,趙宦光篆蓋)、《行狀》(陳繼儒撰)、《先母沈太孺人行略》(許自昌撰)。

最後買到的是《甫裏許氏家乘》十卷二冊,也是文學山房送來的。題“三望齋藏本”,“長洲甫裏許之先人華甫手輯,兄許王伊季酌甫同較,侄孫許時乘龍友氏增訂”,有許時乘印記,又“高陽許氏藏書”印。《家乘》有刻有抄,都在康熙中,板心下或刻“梅花墅”或題“笑讀軒”,最後的“世系”還沒有寫完。有許心衣跋,於康熙三十八年(壹六九九)重新抄寫整理,最晚的紀年是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壹七零七)。

以上是我在兩三年中間,在不同場合買到的許自昌家的遺書。可以斷定,這些書是從壹個地方流散出來的,而且都是作為廢紙論斤秤出的。

這批書藏的數量是很可觀的,但保護得很不好,水濕蟲蛀比比皆是。好像沒有什麽較舊的版本,但下限則在康、乾之際,更新的版本是沒有的。這個結論是我偶然在上海的地攤上發現了另壹批書以後得到的。那真是壹堆破爛書,但卻很有特色,壹看就知道是同壹書藏之物,水濕蟲蛀的樣子宛然如壹。壹打聽,知道是昆山葉家的東西。再問是否還有什麽較完整的書,回答是已經秤光了。過了幾天,又找來了幾本,只記得其中有明刻殘本《詞林逸響》壹冊、康熙刻《紅等軒詞牌》壹冊而已。

這樣我才知道這批書並不出自甫裏,而是從昆山葉家流出的。許心衣妻是昆山葉國華的孫女,“高陽葵國藏書”就是他們的藏書印。他們所藏的善本早就流散了,纓基孫編《京師圖書館善本書目》中曾經著錄過不少。許氏遺書後來是由心衣寄藏在昆山外家的。葉九來的半繭園,可能就是藏書之所。這是我的推測,以後也沒有進壹步調查研究。

就在這前後,我在上海修文堂孫氏還得到過兩冊書,名目十分特別,是《煙花小史》,***八種。其中有清雲王路的《花史》,但並非曾見著錄的《花史左編》,又有秦淮四微的詩集,唐薛濤的詩集,……是萬歷刻本,卷中有收藏印記不少,其中也有“高陽葵園藏書”印。修文堂見告這書是從蘇州文學山房得來的,索價極昂,我用藝芙精舍舊藏的元刻《傷寒論》四冊換得。

追查所有的目錄,都不見《煙花小史》這名目。八種書的行款、板式也不盡同,但可以確定是同時所刻。《秦淮四微集》收鄭如英、朱無暇、馬湘蘭等四人之作,每人不過寥寥數葉。她們是秦淮名妓中的前輩。“四微”這種名色,大抵在萬歷中就出現了,曾壹代代地傳下去,“江山代有才人出”,原非某四位女士的專用頭銜。而加以品評,搜羅詩作,刊刻行世的則是當時的才子,和後來上海的才子們評選“花榜”的把戲是壹樣的。魯迅先生在《上海文藝之壹瞥》(《二心集》)中曾經講過清末上海灘上才子們的業績,正是暗雲王路等人的嫡派,壹些都不錯的。八種之中就收有某明代才子(可惜我已忘卻他的名字)纏綿排惻的情詩和情書之類,確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的人物。壹個是明末,壹個是清末,每逢“世紀末”,大抵總要產生這樣的事物。我看這就是《煙花小史》這樣的書的價值所在,因為它的確生動而真實地反映了某壹時代社會的面貌,雖然只不過壹個側面。

也是文學山房送來的壹冊《枝山先生柔情小集》,同樣是值得珍重的作品。不過時代更早,作者也更有名。這也是明刻本,看樣子是刻於萬歷以後的了。開板是草率的,是所謂“坊刻”,和家刻的《祝氏集略》不可同日而語。書只四種,名目是《窺簾集》、《醉紅集》,……每集都各屬壹個筆名,如“異香仙椽”,絕不見“祝允明”三字。這也難怪,書中所收全是狹邪投贈之作,封建社會的士大夫是少有如此勇氣坦率承認曾經寫過這種不正經的文字的。在這壹點上,祝允明就比不上他的晚輩。其中有詩有詞,有文章,有小曲,……就藝術水平而論,比起王路之流是高明得遠了。祝枝山相與的都是蘇州的青樓女子,他的“風流事跡”幾百年來是與唐寅齊名的,過去只能從《三笑》中得其涯略的,現在就能直接接觸他自己的文字記錄,不能不說是十分難得的。而且這也絕非偽作,在《千頃堂書目》中是有著錄的,不過全書應該有七種,而現在則只剩下了四種。

當我陸續買到許自昌的多種遺書以後,才恍然大悟,文學山房的這些書原來同樣出於許氏。不過原本大抵都已殘缺不完,書店則剔去了序目或殘斷的痕跡,重新裝潢。為了說明是全書,還各刻了壹張“扉葉”,什麽《煙花小史》、《枝山先生柔情小集》,全是新刻的,但字體仿照明刻體式,紙也用了舊紙,壹時不易辨識而已。《小集》的扉葉,還特別刻上四種名目,下面加上壹個葫蘆形的牌記,中題“四全”二字,這就直截了當地露出了作偽的馬腳。同樣的書我還見過壹部《陳大聲三種》,是萬歷刻的陳大聲的散曲,那扉葉也同樣是新刻的。這書沒有能買得,因為已經預先賣給北京碧第館傅氏了,據說鄭西諦還因沒有能得到此書而極不高興。

凡此種種都可以列人《書林逸話》,但我看也並非全無意義,它確曾使我增長了壹些知識。書坊的這些把戲也的確有些可惡的,特別是因為它為了作偽,破壞了文獻資料的完整與真實。但估人能從甫裏許氏這種舊家論秤而出的“廢紙”中間,揀選保存了可貴的資料,也還不能不說是做了好事。

雖然買到過許自昌的六七種詩集,但我卻不想研究他的詩。坦率地說,那不是很高明的。這只要看《詠情草》和《臥雲稿》兩種卷中都有許虬(竹隱,自昌孫)

朱墨筆大量的批抹改定就可知道。許竹隱自己的詩也同樣的不高明,他的刪改也不見得就勝於原作。他的兒子許心衣在題跋裏就表示了意見:“丙申年七月十六日,紫遜弟申刻來靠玉軒誦之,雲照原稿刊。”許自昌的曲本,原刻未見,《古本戲曲叢刊》中有影印本,可惜不在手頭了,也無從研讀。只記得壹直流傳在昆曲場上的《借茶》、《活捉》就出於《水遊記》,可見其影響之深遠。此外他還有壹種筆記《樗齋漫錄》,應該是值得壹讀的,不過我沒有見過。翻閱《家乘》,大量出之於同時名輩的傳狀詩文卻提供了許多珍貴材料,可以從中認識許自昌和他的家族的概貌,這倒是十分值得註意的。

許自昌是壹個很闊綽的地主。他的祖輩“以積箸起家”,後來曾壹度中落,到了自昌的父親朝相“用計然策,家漸振”,終於成為吳中巨富。“吳役最巨者,增郡城,修郡學,豪有力者皆遜謝不敢當,……公銳身驕劇,役竣而損勢不貸,公無幾微見顏色”。能經辦修耷城池、郡學這樣的工程,沒有雄厚財力是不行的。朝相自然是壹個極精明的商人,“握算不假籌籍,能腹貯之,即日月輜昧無爽”。朝相加意培養自昌,希望能改換門媚,說“是當亢我宗,乃延大儒課督之”,鼓勵他和名人來往,“公倚屏幕間聽其議論……私心且喜且語曰:”兒不意傾天下士如此。

‘“對自昌的”廣募刻規氏“刻書,非常高興,說:”捐數千金藏書萬卷,何如肩金穴中,散之六博、格五,而更付於展轉不可知之子孫乎!“自昌四上公車都失敗了,歸家請罪,朝相毫不猶豫讓他進京納資,”拜中書舍人“。(以上俱見陳繼儒《怡泉許公墓誌銘》)

從這些記敘中,可以看出許自昌是生長在壹個大商人兼地主的家庭裏,他有壹個壹心擺脫商人地位、擠入上層統治圈子的“雄心壯誌”的精明的父親,十分醉心於地主階級的文化,盡力培養兒子這方面的興趣並予以贊助。

關於許自昌,陳繼儒為他寫的行狀裏說:“玄信不屑問家人生產,而部署家政,會計內外上下吉兇出人之數,皆犁然且有案檢。”可見也是壹個有心計的人,他繼承並經營著父親的事業,這是主要的壹面。自然,他也十分“風雅”,這是許多名人盡力稱說渲染的。舉陳眉公的話為例:

“玄格好閑適,治梅花墅於宅址之南。廣池曲廊,亭臺閣道,石十之壹,花竹十之三,水十之七,弦索歌舞稱之。而又撰樂府新聲,度曲以奉上客。客過甫裏不訪玄拓不名遊,遊而不與玄佑唱和不名子墨卿;玄格亦以榻不下、轄不投,不十日平原飲不名主人;主人能具主禮而不登騷壇,則主客皆愴父,不名天下土。”

許自昌的生活面貌,這裏已經寫得十分清楚。《梅墅詩》中有蔣欽所作壹律,詩題雲“癸亥上元前四日,許中翰張燈梅花墅,巖阿竹樹、庭謝廊廡,懸綴皆滿。

檄兩部奏劇,晝宴夜遊,極聲伎燈火之盛。予適歸裏中得與斯會,臘月先闖劇場,並及之“。癸亥是天啟三年(壹六二三),自昌即於是年卒。這壹詩題所透露的地主生活豪侈之狀,實在是可驚的。其時距朱明覆亡,不過二十年。

梅花墅是許自昌精心建造的私家園林。陳繼儒撰有《許秘書園記》,鐘惺撰有《梅花墅記》,祁承業擺有《書許中秘梅花墅記後》,描寫極為細致生動。鐘伯敬說:“園於水而稍異於三吳之水者,則友人許玄佑之梅墅也。”祁承業更就吳越造園的區別加以論列:

“要以越之構園,與吳稍異。吾鄉所饒者,萬壑千巖,妙在收之於眉睫;吳中所饒者,清泉怪石,妙在引之於庭除。故吾鄉之構園,如芥子之納須彌,以客受為奇;而吳中之構園,如壺公之幻日月,以變化為勝。”

祁承業不只揭出了許氏家園的特色,也說出了壹些造園的意匠。林雲鳳有《梅花墅二十二詠》,歷記園中梅花墅(董玄宰書)、花菊齋、映閣(林樂善書)、浣香洞、小西洞、招爽亭(李長藤書)、錦淙灘、在澗亭(文震盂八分書)、轉翠亭(李流芳書)、流影廊(陳繼儒書)、碧落亭(婁堅書)。維摩庵(錢允治八分書曰“三止庵”)、漾月梁(嚴澄書)、得閑堂(趙宦光篆書)、竟觀居、浮紅渡、鶴亭、蝶寢、滌硯亭(文震孟書)、湛華閣、蓮沼、滴秋庵(王犀登書)諸景。

得閑堂是此園的主要建築,陳眉公記雲:“同爽弘敞,檻外石臺,廣可壹畝余,虛白不受纖塵,清涼不受暑氣。每有四方名勝客來集此堂,歌舞遞進,暢詠間作,酒香墨彩,淋漓跌宕,紅絹於錦瑟之傍,鼓五撾、雞三號,主不聽客出,客亦不忍拂袖歸也。”許自昌的家樂演出自作傳奇,也就在這裏。

《梅墅詩》壹卷,收陳繼儒、錢允治、鐘惺、管珍、莊嚴、僧大止、蔣鉉、朱之藩、薛采、(以下皆自昌晚輩)侯峒曾、陳子龍、徐濟、張采、鄭敷教、陸坦等人作。薛諧孟以下四人所作都是題《梅花墅圖》的詩,其時自昌已逝,名園也已漸露衰象了。侯廣成詩有“浮白奏來天上曲(先生有家樂,善度新聲),殺青搜盡世間書(先生雅好刻書,行世甚多)”的句子。薛諧孟(采)壹詩寫得最有感慨:

“展卷猶疑捧杖徐,錦霞隊裏駐柴車。家風剩有名園記,水樹惟藏國士書。地僻昔曾羅竹肉,時艱今暫註蟲魚。釣船茶具尋常供,鬥鴨疏狂尚未除。”

許元符字孟宏,號鴻公,是自昌的長子。崇禎庚午(壹六三零)應天舉人,出熊開元門下。他是個書呆子,“多收輯遺書,每過市井,輒命奚奴囊貯青蚨以隨,見則隨收。然縹湘難探非所好,每於殘缺廢簡中留意搜閱,是以往往得奇書,蓄儲既富,多世人所未見也,遂自號日‘千卷生”’(盧統撰墓誌)。他又是應社、復社的重要成員,和徐勿齋、楊維鬥、張西銘、張受先都是知友。他立高陽社,選輯《古文佚》,張采、張博作序。但他對經營商業田產則全然外行,“視河幹愜室、仰面折腰,壹切戶展外事,若尷螫堤潰,力窒遠趨,慮不及也”(桐庵鄭敷教撰《小傳》)。許氏的衰敗,就從他手裏開始並完成,先後不過二十年左右。鄭桐庵說:“時四宇不靖,吾地議募兵、議蓄了,群暖如猖,公獨無語,退與余私忖成敗,無不悉中。”說他料中了成敗,不過是事後的誇飾。事實上是書呆子遇到了非常的事變,束手無策,呆若木雞,比起他的祖父的擔任修城的氣魄、才幹來,相去真是不可以道裏計。雄據壹方的富豪鄉宦的政治和經濟地位壹齊崩壞了。最後,“世變後,以梅墅作靈隱下院,名海藏庵”。盧綬說得更為詳盡:

“甲申值鼎革,乙西南中尚未竣,師旅旁午,所居遷徙不常,資悉耗散,婦若子範我失所依。先生惟摯圖書數筐,隨所至無少離。……從此家業益落。或勸曰:‘梅花墅去而復還,已見君誌。今若再售,尚可支朝夕,何乃坐而食貧耶?’先生曰:”吾先人壹生心力悉註於此,何忍棄之。‘愛仿虎丘短簿例,施園為寺,肖先人象相之,延有行僧為主持,鈴鐸聲徹四外,以最勝聞。今甫裏之海藏庵,即梅花墅舊址也。

看這光景,和山陰祁氏後人的將寓山園舍為寺,肖彪佳像相之的辦法如出壹轍,正是甲乙之際南中舊家巨族的典型出路。所不同者,祁氏子孫還曾作過最後掙紮,受禍也更烈,許孟宏則是默默地接受了必然的命運而已。不過他到底還是不忘故明的,歸元恭(莊)作《許孟宏先生六十壽序》說:

“先生先朝所取士,……頃遭世故,慘淡悲涼,殆不可言。高天厚地,無所容足,此其情宜何如者,而頌大年、介眉壽,亦何心哉。或以先生懷才積學,老不得壹試,比多無妄之災,家業日記,是以忽忽不樂,為此言者淺之為丈夫耳。……昔年與先生同時之友,有擢巍科受異數,回翔館閣十余年而不難,壹旦反面,居然高位,方以為榮而不知恥。先生未嘗立朝,乃能不忘故國,雖享高年而不以為樂,懸弧之日,不召客,不設宴。嗟乎,賢不肖之相去,豈不遠哉!”

歸元恭不愧是明遺民中的佼佼者。他用民族意識這個當時的最高標準衡量了士大夫的不同表現,痛斥壹大群新貴,表彰了許孟宏。此文收入《家乘》,是抄本。

大概是許丹臣在整理時所校改的吧,有些字眼如“而不知恥”、“反面”都塗去了,“故國”兩字則在壹側畫了方框,可能是擬改而沒有想出適當的字眼。三百年後,看到這些去而未盡的遺痕,猶凜然感到文字獄的陰寒氣息。大概這也是版本之學不可不講的理由之壹吧。

歸元恭文中還提到“無妄之災”,那詳細已經無從考索,總之不外乎在清師鐵蹄之下的種種苦難。凡可講的,大抵也都講了,如許孟宏在離亂之中遇到散兵,藏書盡失之類。此外,更多的則是不可講的,就包括在“無妄之災”四字之中,我們應該感到它的分量。

《家乘》中還刻有鄭敷教給許孟宏擬的《許孝文先生溢議》,時在“皇清順治十四年丁酉”。有趣的是“公溢姓氏”,首列“年家眷弟”錢謙益、王時敏等四人,次“年眷弟”吳偉業、楊廷鑒、楊枝起、蔣芬等八人,“年眷侄”宋德伊等四人,“年家眷侄”宋實穎、尤侗、徐乾學、徐訪、計東、侯玄訪、葉方恒、錢陸燦、盛符升等二十八人,“門下晚生”八人。這是壹張合二而壹的名單,收羅了當時三吳的壹大批名人,連歸元恭所痛斥的壹些“兩截人”也壹起收了進去,而元恭卻沒有列名。自然,這也是壹份很有參考價值的文獻。

《家乘》***十卷,計分“碑記”、“三節文詩”。“著述刻書序”、“梅墅詩文”、“黃楊詩”、“壽祭文”、“尺牘”、“投贈詩文”、“敕辭詞碑”等部。

這些文獻起於萬歷中葉,訖於康熙中,***壹百年左右。文獻作者除前文已引者外,我還想抄下壹份名單來:

李維幀、焦羧、管瓏、範允臨、袁之熊、夏禹錫、張大復、夏之鼎、黃汝亨、曹文衡、王誌堅、鐘震陽、尹珩、錢希言、張獻翼、胡汝諄、陸培、王誌長、顧有孝、李宜之、張峽、顧於玉、顏茂獻、曾文饒、陸運昌、黎遂球、余日登、陸符、劉曙、朱魄、蕭大亨、諸壽賢、陳仁錫、沈幾、姚希孟、劉錫玄、張立廉、馬萬、姜元衡、張塤、寧雲鵬、陳履端、申時行、馬玉麟、錢朗、鄧雲霄、馮時可、陳解。

這張名單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在這壹百年中間,許自昌家族社會接觸面之廣。陳眉公說,自昌“凡可為不朽親行者,捐臺無所悔”,他為了請名人給父母寫壽序、祭文、墓誌、行狀……是花了大量的“稿費”的。照黃宗羲的說法,錢牧齋身後的喪葬……費用,就靠了他為人寫的三篇文字的稿費。大致可以估計許自昌和諸子在這上面花了多少錢。此外,在梅花墅中、得閑堂上,日夜大排筵宴,演戲招待了無數達官貴人、山人名士,他們的名字也在這張名單中出現,當然不可能是全部。

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有壹篇《隱士》,魯迅先生尖銳地指出了古今隱士的實質、真相,並提到陳眉公,作為標本。和許自昌關系最為密切的名人,要算是眉公了,他為梅花墅所寫的記、為自昌父子所寫的墓誌碑版,都是非比壹般的“力作”。自昌死後,他和許元恭仲謙(自昌次子)來往很密,《家乘》尺牘壹卷中就保存了陳繼儒給自昌、元恭的十六通手劄。這中間,就很透露了壹些隱士的秘密。眉公是廣交天下士的,這中間有達官貴人、地主鄉宦、騷人墨客、女史細流。在眾多對象中間,必然更有重點。像許自昌父子這樣富而好風雅的人物,無疑是重點的對象,道理是明明白白的。

《家乘》所收的陳眉公的十來封信裏,最值得註意的是他與許自昌在刻書中的關系。從許多跡象看來,許自昌刻了許多書,而陳眉公則是他的顧問。此外、許自昌大量刻書,是純屬風雅好事,抑或另有目的,這事實也得到了很好的解釋。

“吾兄既居甫裏,何不刻《陸魯望集》?集不下數卷,並其傳刻之,又得覓《皮日休集》附於後。曾讀皮陸唱和詩,二公真勁鬥,晚唐之奇思險字,不遜玉川子也。此集若行,發幽闡秘,猶勝為李杜拈壹瓣香耳。吾兄謂何?”

這說明,許自昌的刻皮陸集是出於眉公的建議,出發點則是表彰鄉賢遺著。後來談到有關刊刻《唐類函》的問題時,著眼點就不同了:

“其書局促不甚利益,弟半置之高閣。即使篆續,雅俗參半,前後讀雜,操翰之人反多措擊,不如姑止之。即刻不行,即行不廣。”

這就非常清楚地說明,編書、刻書必須顧到讀者的趣味、需要,以及能否暢銷。因而也就解除了人們的壹大誤會,以為陳眉公大刻其《寶顏堂秘籍》,許自昌大刻其李杜集……,都是雅人韻事,捐了家貲來流傳文化的。其實,“秘籍”雲雲就帶有濃重的廣告宣傳氣味。《秘籍》中所收,多數並非罕秘,倒往往是無聊之作,而校刻草草,底本欠佳,為了節省刻資而割裂刪削,更是所在多有。過去不能理解,以為陳眉公所以刻了壞書,無非是由於“山人好名”之過,現在明白,還是經濟因素起了決定作用的。

中國的雕版印刷事業,壹開始就帶有明顯的商業性質。五代時刻歷本,就因為它是廣大人民需要的日用書。北宋、南宋都有專營出版的書鋪,到了明代,營業性的出版商就更大量地出現,人們所熟知的建安余氏就是規模甚大、歷史悠久的書坊。但對壹些藏書家或山人名士的刻書,卻總是另眼相看,不列入書商壹類,現在看來這看法是錯誤的。著名如毛子晉,人們看到汲古閣刻行的書,知道那是營業性的,但遇到毛氏的“珍藏秘本”,就充滿敬意地尊為藏書家。其實藏書家的毛子晉,同時也就是出版商毛子晉。他搜求了那許多善本,其目的是為了翻版,正與商務印書館和涵芬樓都屬於同壹個老板的情況相同。

自昌逝世之後,次子許元恭仲謙繼承了父親開創的刻書事業,和陳眉公交往更密(元恭次女,嫁眉公孫陳仙覺,陳、許遂為親家)。提供素材,指點門徑,眉公著實出了不少主意。

“小孫經書已完,今讀《化書》。字字皆靈,句句皆有益於身心家國。此學士大夫未嘗教兒讀者,節短轉快,此舉業之徑路,容寄老親家刻之。蓋出於《道藏》,不甚流通也。”

《國策選》覺是舉業書,非好古者所貪購也。敘文亦同請政,借此書並惜此序,壹笑。“

“承惠《讀書後》,又得閑仲重校跋之,妙甚。但目錄須列在前,使讀者壹覽,見所未見,生故艷心,千萬即易之。”

“久望《讀書後》,得教,刻板極精,當走天下。第多刷數千,壹日而發之,紙貴無疑。目錄悉列於前,觀者艷其多,尋者樂其易,跋語姑置後可也。有裝訂成書者,乞惠二十冊,以便寄遠,且長其聲價耳。”

“《讀書後》以校正差落數次者奉覽,乞編前後刻之。……尚可抽其論經、論史者***為壹部,則遠可行、久可傳,只恐翻版耳。”

如非舊抄僅存,人們是很難想象這些信劄是出自山人隱士陳眉公之手的。為了吸引買主,連目錄如何安排都考慮周到,千叮萬囑。陳眉公對讀者的心理摸得十分清楚。所謂《讀書後》,其實是從王世貞的遺稿中湊集成書的。還不滿足,更進壹步計劃抽出其他著作論點,更編壹書。已經十拿九穩,書必暢銷,只怕翻版了。連出版界的用語也和晚近壹般無二,實在是極好的史料。晚明此種書壹板可以刷印數千部,這也是不見舊記絕難想象的。許自昌的成為巨富,和經營出版事業必有關系。

陳眉公披著山人的華衣,是諱言其留心舉業的。連寫壹篇敘也痛感是壹種犧牲,惟恐玷汙了“山人”的招牌。但在教孫兒讀書時,卻又極精明地選擇了《化書》這樣的課本,並認為無妨壹刻,理由是罕見流傳,可以吸引買客。

看了這些手劄,使人恍然如見三百多年前壹個出版商人的精心算計,簡直和舊日上海灘上的書商毫無二致。剽竊名人著述,改頭換面,大作廣告,意圖騙取讀者的金錢,還提防著同業的翻版競爭。不僅販賣古人的名著,也不放過當時的“教科書”(所謂“舉業書”)的生意,因為這到底是暢銷的貨色。對長期銷行和應時品種,都有全盤周密的考慮。如此看來,陳眉公不僅是馬二先生之流的先輩,而且手面、眼光都要好得遠。特別是能拉住許自昌這樣的豪有力者作為經濟支柱,那手腕就更非馬二先生所及了。

“弟壹病百余日,今雖強起食瞰,猶人臘耳。且客履筆硯相通而至,未免力疾應,氣爆燥無靜時。承遠使捧幣,名藥代醫,非義敦金石者,何以有此歲寒之書問哉。感切。”(致自昌書)

此外,就又有官方臨時委托的編纂任務,《與仲謙書》雲:“寫尊公狀,日夜在心。緣兩日有當路見咨荒政,因入山簡考古今可行之事,條縷而折衷之,漸已成階,非荒唐迂腐之談,得諭正合鄙心,讀之真壹卷《流民圖》也。”可見所謂“山人”,有時正是統治者的“智囊”。眉公在這裏發表了他的政治見解:

“舊水未消,新水復橫,正如舊賦未足,新賦復征。東南民力之苦,未有甚於今日者,若枵腹之事與橫目之徒相挾而起,且將莫知所竟。巧婦無米,廉吏額塵,須破格接救壹番,於拯溺救焚之中,寓防微杜漸之意。大約饑民必濟,亂民必斬,八字以外,無荒政矣。”

“山人”是並不超然於政治的。眉公入山數日,鑒古按今,為荒政作了八個字的總結,實在說盡了漫長封建時代統治者治術的精髓,其實也還是“王霸之道雜之”的老譜。對所謂“翩然壹只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山人”多少有了進壹步的了解,則不能說不是意外的收獲。

壹九七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