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有許多著名的音樂家:高漸離、師曠、俞伯牙、姜夔、李叔同等等。孔子也是其中的壹個,他不僅是音樂家,還是音樂理論家。早在兩千五百年前,他就提出了素質教育的主張,認為貴族子弟應該學會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其中音樂排在第二位。我們現在說:要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接班人,音樂作為“美”的壹部分,排在倒數第二位。音樂課不過是語數英“有益的補充”罷了。孔夫子臨死前幾天,還給自己唱了壹曲喪歌,他這壹輩子,壹聽到《韶》樂,就可以三個月不吃肉。孔子說,惡鄭聲之亂雅樂也!(該死的流行音樂搞亂了高雅音樂呀!)又說:放鄭聲,鄭聲淫。(要廢除流行音樂,流行音樂太過分了)從此,音樂就用二分法分成了高雅音樂和通俗音樂,文雅的說法是“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陽春》和《白雪》就是上面所說的音樂家師曠的作品。
《列子?湯問》裏,“高山流水”典故如下: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誌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誌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伯牙遊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誌,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傳說俞伯牙真有名為《高山》和《流水》的樂曲傳世,但它們超出了人類的智慧,消失在茫茫歷史中了。世間本來只有壹雙耳朵能聽懂高山流水,這雙耳朵壹死,高山流水也就沒有必要再留下來。《呂氏春秋》把這個故事接下去說:“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也。”可惜的是伯牙的琴,要是留到現在,不知道可以拍賣出多少美金……俞伯牙破琴絕弦之前,恐怕在鐘子期的墳頭再彈奏了壹次《高山》《流水》,鼓與明月清風,他又沒有記下曲譜,琴破弦絕,也就人散曲終。
《高山》和《流水》無疑是屬於雅樂的。“高山流水”這個詞語有兩個意思,第壹是指樂曲的高妙或高妙的樂曲,正相當於陽春白雪。第二是指難得的知音。明?崔時佩《琴心寫恨》詩就說:“高山流水千年調,白雪陽春萬古情。” 宋玉在《對楚王問》中說:“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裏》、《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是其曲彌高,其和者彌寡......”《陽春》、《白雪》這樣的曲子,到了最後,郢中能“屬而和”的還有數十人,然而能知高山流水之音的,就只有鐘子期壹個人。
在馮夢龍的《俞伯牙摔琴謝知音》裏,俞伯牙來到鐘子期的墳頭,鼓琴壹操,引得旁觀者大笑。人們以為音樂就是用來取樂的,我們走在大街小巷裏,耳朵裏聽到的無非是些戀歌,不是暗戀,就是失戀。失戀的歌唱者興高采烈地唱著:我失戀了啊,我受傷了啊……經過了兩千多年,我們不見得有什麽長進。俞伯牙口誦短歌:“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壹抔土,慘然傷我心!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子期子期兮,妳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作為小說是失敗的,小說裏的俞伯牙不過是個狗眼看人低的官僚罷了,藝術家是不是都有些狗眼看人低?這首短歌更是失敗,直白得跟如今的流行歌曲不相上下,但是它並不影響我提出下面這個問題:
俞伯牙到底是為誰傷心?
俞伯牙是個琴師,別人對牛彈琴,牛照樣吃它的草,俞伯牙對馬彈琴,六匹馬都擡起頭來望著他。對牛彈琴和對馬彈琴,意義恰恰相反。《荀子?勸學》:“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琴操》裏還記載了俞伯牙學琴的經過:伯牙學琴三年不成,成連稱要帶他去見自己的老師,就把他帶到了蓬萊山,成連將伯牙留在山上,自己則乘船而歸。伯牙獨處山上,“近望無人,但聞海上汩沒崩澌之聲,山林杳冥,群鳥悲號,伯牙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歌之”。他將聽到的聲音,看見的景物,融入自己的情懷之中,果然韻律與心神合而為壹。伯牙因此悟得琴之妙趣,遂成天下妙手。但是鐘子期呢?除了《列子》和《呂氏春秋》的記載之外,就沒有更多故事了。他只是壹個可憐的配角。
在《俞伯牙摔琴謝知音》裏,鐘子期是壹個樵夫。馮夢龍可能覺得樵夫不可能有那麽深厚的音樂素養,因此又讓他脫去蓑衣鬥笠,變成壹個儒生。自俞伯牙離去之後,該儒生還日樵夜讀,終於把自己累死了。為了考查鐘子期,俞伯牙出了個題目:琴是何人所造,撫它有甚好處。鐘子期博聞強識,壹道名詞解釋題,當然難不住他。俞伯牙這才用音樂去考查。拿考試術語來說,剛才考的是再現能力,現在考的是理解能力。俞伯牙彈奏高山流水,壹方面是要證明自己是樂中聖手,壹方面是要考查鐘子期。鐘子期聽琴,也不過要證明自己並不是只死記硬背了壹些知識,而是擁有壹流的的音樂領悟力,並非空生了壹雙耳朵。壹方不是緣情而琴,另壹方也不是心有戚戚。原來二人是基於對音樂的***同理解而相知,如今變成了考官和考生。這個富於浪漫氣息的千古美談,到了馮夢龍筆下,韻味全無。當然,它的作者是不是馮夢龍,我們不知道。但是馮夢龍把它選進《警世通言》,就必須負上這個責任。
“高山流水”的第二個意思:比喻難得的知音,或者比喻知音難得。《現代漢語詞典》“知音”條:“……後來用‘知音’指了解自己特長的人。”再查《古代漢語詞典》“知音”條:“①精通音樂。……②相知的朋友……”我們現在就用“知音”來指代朋友。但是,知音不是朋友,朋友也不是知音。鐘子期是俞伯牙的知音,俞伯牙卻不是鐘子期的知音。俞伯牙不了解鐘子期,更沒有試圖去了解。鐘子期和俞伯牙在壹起,永遠只是個傾聽者。人們把俞伯牙和鐘子期當成了知心朋友,簡直是天大的誤會。鐘子期就是韋小寶的雙兒,雖然俞伯牙不是韋小寶。在現實生活裏,沒有人願意永遠做傾聽者,正如沒有人願意做雙兒。只有壹方能理解另壹方,而另壹方永遠高高在上,不理解也不試圖去理解對方,最終的結局恰恰是高山流水這個故事的結局:人散曲終。在張藝謀電影《英雄》裏,殘劍飛雪隱姓埋名,殘劍改名高山先生,飛雪改為流水先生。張藝謀本來想說二人是超脫世俗的知心夫妻,卻無意中道出了二人的隔膜:殘劍理解飛雪,飛雪卻無法理解殘劍,或者說,飛雪沒有試圖去理解殘劍。
但是“高山流水”的典故已經進入我們的集體無意識,當我們說起知音的時候,強調的往往是要別人來理解自己,而不是互相理解。人們可以說:“他是我的知音。”但是沒有人說:“我是他的知音。”大賢聖人,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