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滿洲正黃旗人,出身名門貴族,他的父親明珠是權傾朝野的宰相,官階從壹品,位列文官之首;他本人更是壹路春風得意,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成了二甲進士,後來被授為皇帝的壹等侍衛,出人扈從,顯赫無比,直到三十壹歲去世,壹直得到康熙帝的青睞和倚重。他天資早慧,英才艷發,是清代成就卓異的詞人,曾被王國維譽為"北宋以來,壹人而已"。納蘭詞在他生前就有刻本問世,產生過"家家爭唱"、"傳寫遍於村校郵壁"的轟動效應。
納蘭公子是壹個長於思索、心事很重的人。他的師友回憶說,年少時,由於未經世事的磨煉,他閑談天下事常常是無所避忌的;及長,閱歷增多,滄海慣經,就逐漸地成熟、老練了,"料事屢中,不肯輕為人謀","或問其世事,則不答,間雜以他語。人謂其慎密,不知其襟懷雅曠固如是也"。他酷愛詩詞,日常行止交遊,每有所感,總要通過吟詩填詞來抒懷寄興,習慣於運用文學形式以盡傾積愫,吐露衷曲。這應是《飲水詞》的壹大特點。但是,正如曹寅所慨嘆的,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透過那些清詞麗句來洞見作者的深心,深刻悟解其背後的底蘊。
當然,他的壹些知心朋友、莫逆之交,對此還是早有洞察的。納蘭的摯友,長他三十二歲的嚴繩孫說,公子辭世前壹個多月,為他返回江南無錫餞行,座上並無他人,相與議論生平之聚散,人事之終始,備極懇愨;語有所及,往往愴然傷懷。兩人執手握別之際,看當時納蘭的神情,似乎有所不能釋然於懷者,卻又沒有徑情直述,梗塞著壹種難言之隱。他還談到,在日常生活中,納蘭公子總是惴惴然,存在著臨深履薄般的憂懼。
其實,這種心曲,只要認真研索他的詩詞作品,不難看得壹清二楚。有人統計,在現存三百多首詞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淚"字、"恨"字也都出現過幾十次;此外像"斷腸"、"無奈"、"傷心"、"愴懷"、"無意緒"、"可憐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幾乎是開卷可見,字裏行間滲透著深摯而哀怨的情思,宛若杜鵑啼血,聲聲淒切;即便是壹些情辭慷慨、奮袖激昂之作,也問雜著變徵之音,流露出沈痛的人生空幻之感。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強把心情付濁醪,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自然腸欲斷,何必更西風!
余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
長飄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壹片,強分哀樂。
殘陽影裏,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壹般地說,這種悲觀厭世、空虛苦悶的心理狀態,應該屬於那種孤臣羈旅、遷客流人。沒有經歷過坎坷崎嶇的顛折,危身滅門、破國亡家的奇禍的,很難獲得這種生命體驗和心靈體驗。而納蘭性德,當然是與此毫不沾邊的。
他的祖輩跨著野性難馴的征騎,沖出叢林莽原,馳驅南北;他的軀體裏流淌著壹個勇武僳悍、勁健雄強的遊獵民族的血液;
他出身於鐘鳴鼎食、裘馬輕肥的天潢貴胄之家,自幼生長在溫柔富貴鄉、煙柳繁華地,薰沐在綺靡金粉的環境裏,到處都是花團錦簇,紫舞紅翻;
他是八旗子弟中的鳳毛麟角,中華大地上新壹代的佼佼者,在飛黃騰達的錦路鵬程上,受到時人的敬重,父母的珍愛,天子的賞識;
他在世人眼中是典型的幸運兒,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功名冠冕,安富尊榮,舉凡常人所向往、所企盼、所追求的,他幾乎全部都擁有了。
而就是這樣壹個人,竟然富有戲劇性地產生頹唐的心態,發出哀婉淒切的心靈悲歌,詞作以長愁傷感聞名,聲淚俱隨,令人不能卒讀。這種奇異的生命現象,實在是令人詫異,難於索解。
清代學人楊芳燦在《納蘭詞序》中分析:"先生貂珥朱輪,生長華朊,其詞則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蓋其三生慧業,不耐浮塵,寄思無端,抑郁不釋,韻淡疑仙,思幽近鬼。年之不永,即兆於斯。"詩人芑川對此也曾發出過疑問,並試圖加以詮釋:
為何麟閣佳兒,虎門貴客,遁入愁城裏?此事不關窮達也,生就肝腸爾爾。
其然,豈其然乎?
西人有所謂"性格決定命運"的說法。如果我們把"生就肝腸爾爾"理解為性格特征的話,那麽,可以說,正是納蘭性德所處的特殊的社會歷史環境,他的獨特的個性及其內在思想沖突這內外兩方面,造就了他的淒婉的悲劇品格。
納蘭公子是吸吮漢文化的乳汁長大的,自幼深受儒家學說的浸染,抱定了立德立功、顯親揚名的宏圖遠誌。他同中國歷代的讀書士子壹樣,沈酣在"學而優則仕"的迷夢裏,在"閑庭照白日,壹室羅古今。偶然此樓棲,抱膝悠然吟"的環境和心態下,儼然以諸葛孔明自居,留心當世之務,不屑以文字名世,只待知音舉薦、聖主賞識,然後壹展鴻才,"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壹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他想幹壹番經天緯地的事業,然後功成不居,解佩出朝,退居林下,徹底實現壹個政治家的人生之旅。為了使夙願得償,他清介自持,刻苦向上,雖然身處貴盛之家,而閑齋蕭索,庭院寂然,戶外沒有登門進謁的趨奉之勤,內庭沒有裙妓、絲管、呼盧、秉燭之遊。每當夙夜寒暑,晨昏定省之余,他總要抓住片刻閑暇,遊心於翰墨、寄情於藝林,並能擷其英華,匠心獨至,表現出高雅的襟懷和強烈的使命感,也充分揭示了處於上升階段的階級成員所特有的勤奮精神和進取心態。
但是,實際上卻是事與願違,他所面對的現實,完全是另外壹種狀態。如同他的最知心的朋友顧貞觀所說:"所欲施之才百不壹展,所欲建之業百不壹副,所欲遂之意百不壹酬,所欲言之情百不壹吐。"納蘭自己也是這樣說的:
我今落拓何所止,壹事無成已如此。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壹濺荊江水!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如水,判樽前杯酒,壹生長醉。
那麽,這種狀態又是怎麽造成的呢?
原來,康熙皇帝出於對納蘭公子的賞識,以其出身於勛戚之家,又有超人的資質,壹照面便對他倍垂青盼,把他留在自己身旁,視作心腹,擢為侍衛。而且,壹任就是十年,直至公子病逝。對壹般人來說,有幸成為天子寵臣,目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真是無比榮耀,無尚尊貴,求之不得;可是,納蘭卻大大不以為然。他十分清楚這種職務的實質:努爾哈赤崛起之初,大汗的侍衛由其家丁或奴仆充任,擔負保安、警衛事務;後來雖然改由宗室、勛戚子弟擔任,但其性質仍是司隸般的聽差,在皇帝左右隨時聽候調遣,直接供皇帝驅使,具體負責宮庭宿衛,隨駕扈從。
在納蘭心目中,當侍衛,入禁庭,實無異於囚禁雕籠,陷身網罟。他在《詠籠鶯》的五言律詩中,借詠物以抒懷,可謂淒愴悵惋,寄慨遙深。
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
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空將雲路翼,緘恨在雕籠。黃鶯別號"金衣公子"。享用著錦衣玉食,卻戴著金枷銀鎖的納蘭公子,引"籠鶯"以自況,真是最恰當不過了。妳看這個鶯兒,遍身綺羽,食以香谷,罩以雕籠,整天蹦蹦跳跳,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既無凍餒之虞,又不愁慘遭彈丸的襲擊,表面上看去,真是富貴安逸,令人艷羨。它什麽都有了,唯壹缺少的是身心自由--它不能像其他同類那樣任意地飛翔,自在地鳴囀。
因此,它的內心是十分苦悶的,"棲棲"二字,透出了端倪,可見那種蹦跳不停的舉動,並非由於心情振奮,而是棲棲惶惶、焦躁不安的表現。"何處"壹詞,是說它原本不在這裏,並非籠中固有之物。頷聯中的"有心"、"無計",寫黃鶯棲惶、焦躁的緣由,表明矛盾的所在,裏面透露著壹種蓄勢,壹種期望,壹種新的覺醒:要沖破夢幻,面對現實,要勇於抗衡,爭取自由。頸聯寫黃鶯心靈的躍動,寫它想望、向往著"翠幕"外的廣闊天地,歆慕初春時節上下翩飛、呢喃細語梁問的紫燕,艷羨築巢、飲露於高梧之上的桐花鳳。而這壹切,在它都成了難以實現的幻想。尾聯以冷語作結:空有同樣的羽翼,空對浩渺的蒼冥,最後只能在雕籠中默默地吞聲飲恨,郁郁以終。
如果說,這還只是情辭微婉的擬托,那麽,他的《擬古詩》則是憤懣直陳了:
我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嗟哉華亭鶴,榮名反以辱!
壹開板就毫不隱諱地申明:我本是散淡、落拓的人,寄倜儻於天地,不想受到任何形式的拘束,因此,對於樊籠厭惡極了。可是,時乖命蹇,造化欺人,最後還是變成了"華亭鶴",反因榮名羈絆而受盡拘辱。古人有"人生在世間,貴乎得所圖。問渠華亭鶴,何似松江鱸"的詩句。"華亭鶴"與"松江鱸",都出在上海的松江,這裏面各有壹個典故:晉代陸機為奸人所讒,l臨刑前嘆日:再想聽聽華亭鶴的叫聲,做不到了!而同時代的張翰則知機在先,他以想念故鄉的鱸魚味美為由,毅然掛冠,歸隱吳中,從而避開殘酷政治的風險,得全性命於亂世。從納蘭所引據的故典中,不難窺見其悔涉仕路、誤陷牢籠的隱衷。
悔也罷,誤也罷,其實都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像不能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壹樣,納蘭所面對的同樣是無法扭轉的命運,在皇帝的長拳利爪之下,他的人生道路是不屬於自己的。
再聯系到遠處窮荒絕塞的吳兆騫和身邊的顧貞觀、陳其年、嚴繩孫、姜宸英等壹時佳雋的淒苦處境,更令他感到失望與傷感。他對現實中英才不被賞識而庸才、蠢才卻能飛黃騰達,且又"壹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極端悖理的世象,感到由衷的憤慨。在寫給顧貞觀的《虞美人》詞中,發泄了他的強烈不滿: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泥犁。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黃九"、"秦七"即宋代的著名詞人黃庭堅和秦少遊,這裏代指作者與顧貞觀。眼看著壹群雞犬飛升天界,而他與顧貞觀這樣的曠代奇才卻自甘墜入地獄(泥犁)。"瘦狂"與"癡肥",比喻仕途上失意與得意。"諸公袞袞向風塵",意謂那些得誌者登高位,握重權。杜甫有"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之句。這裏對"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不合理現象進行了嘲笑與抨擊,對那般祿蠹、官迷則投以極端輕蔑的目光。
由於他的現實處境與心靈追求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致使身心兩造經受著雙重的壓力:壹方面是現實與理想的背離,他有理想,有憧憬,有追求,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對於人生道路做出自己的選擇,卻又百不償壹,壹切都不能盡如人意,好像命運專門與他作對,最後因難堪命運的殘酷擺布而灰心絕望;另壹方面,就是所謂"生就肝腸"亦即人性、個性同所處的社會環境的沖突,他天性蕭疏散淡,渴望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個性十分鮮明,結果卻是不但活動的範圍和時間的支配受到嚴格的限制,而且,必須極力掩飾自己的七情六欲、至情至性,壹言壹行都要唯皇帝之旨意是從,不允許有半點含糊、半點疏漏,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這種苦況,在他寫給知心朋友張純修的信函裏作了露骨的披露:
鄙性愛閑,近苦鹿鹿。東華軟紅塵,只應埋沒慧男子錦心繡腸。仆本疏庸,那能堪此!
在寫給"忘年交"嚴繩孫的書簡裏,談得更加充分:茲於廿八日又扈東封之駕,錦帆南下,尚未知到天涯何處,如何言歸期耶!漢兄(指吳漢槎)病甚篤,未知尚得壹見否?言之涕下。弟比來從事鞍馬問,益覺疲頓,發已種種,而執殳如昔,從前壯誌,都已灰盡。昔人言,身後名不如生前壹杯酒,此言大縣。
把這些發自肺腑的傾吐內心衷曲的私人信函,同他那些或婉轉其辭、或直抒胸臆的詩詞作品結合起來讀,納蘭心事就不難窺見了。
李後主早就說過了:"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身為皇帝的侍從,納蘭在隨輦出巡、宦遊南北中,少不了要舊跡尋蹤,追懷往古,這同樣為他帶來了諸多的感慨。
康熙二十壹年,納蘭性德隨駕抵達吉林,來到了松花江(舊稱混同江)畔,當年這裏原是壹片古戰場。入關之前,女真族在統壹過程中,建州、海西、野人諸部互相殘殺,彼此並吞,拼命爭奪,給後世留下了無盡的心靈創傷。詩人觸景傷情,壹時百感叢生,情懷愴楚,寫下了壹首《滿庭芳》詞: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磷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是,金笳暗拍,壹樣淚沾衣。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詞的上闋開頭五句寫景,把象征性的古戰場--龍堆展現在讀者眼前:鴉飛雪上,馬躍冰河,驚風掠地,亡靈夜泣,"壹將功成萬骨枯",極寫其蕭索、肅殺之慘象。"堠"指戰爭中留下來的嘹望敵情的土堡或古代記裏程的土堆。"龍堆"原在西域,這裏泛指邊地的古戰場。磷火俗稱鬼火,"陰磷"喻戰死的鬼魂,唐詩中有"戰鬼聚陰磷"的詩句。詩人接著抒發感慨:本要效法東晉的祖逖,中夜聞雞起舞;可是,這裏悄無人跡,根本就聽不到荒雞亂鳴。言下之意是縱有壹片報國情懷,也無由實現,徒增感喟。只好暗暗吹起金笳,同樣令人悲不自勝,涕淚沾衣。
下闋全是議論,從興亡的夢幻中體現人生之悲慨。語調低沈抑郁,寄懷深遠。詩人喟嘆古今興亡,有如棋枰翻覆、蠻觸爭雄,無論為勝為負,都是轉眼成空,體現了歷史的虛無,人生的空幻。"蠻觸",蝸角中的兩個小國,為爭地而興戰,語出《莊子》意謂雙方所爭者小,原無實際意義。留下來的不過是斷碑殘碣上幾行記載,掩映於斜陽之下,而悠悠歲月已經隨著混同江水流逝,再也不能復回了。
這次出塞巡行,曾經到過松花江畔的大小兀喇,在返回的路上,還憑吊了遼寧開原的戰略要沖龍潭口。這兩處距離納蘭的祖居地都不太遠。他的先世為海西女真葉赫部。後來,海西各部陸續被努爾哈赤統率的建州女真所剿滅。納蘭的曾祖父金臺什是葉赫部的首領,老城陷落後拒絕投降,縱火自焚未果,努爾哈赤下令將他絞死。六十幾年過去了,現在,金臺什的當侍衛的曾孫,正扈從努爾哈赤的當了皇帝的曾孫來到當年海西女真故地,為興為廢,為主為奴,心中自然不勝滄桑變幻之感。且看他的《浣溪沙·小兀喇》和《憶秦娥·龍潭口》:
樺屋魚衣柳作城,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逐海東青。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山重疊,懸崖壹線天疑裂。天疑裂,斷碑題字,古苔橫嚙。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
詞中寄寓了無邊的感慨。山下追奔,城頭喋血,最後勝利究竟屬於誰呢?還是"莫將興廢話分明"吧。"興亡滿眼,舊時明月",絕非泛泛之言,它使人想到劉禹錫的"淮水東邊舊時月"照臨的"故國"、"空城"。早年恩怨,記憶猶新,其間自有壹番-b折骨驚的沈痛。只是為妨觸忌,未便直言,不得不寄幽思於隱掩之間。
看得越多,也就會想得越多,不能不令納蘭公子感悟人生的多故,世事的無常。退壹步說,縱使往昔的部族間的興亡之恨已經淡漠了,那伴著刀光劍影,充滿血腥氣味,為爭權奪位相互殘殺的慘酷的家族史,總該深深地留存在納蘭的記憶裏,像團團烏雲壹樣,遮蔽著他的心扉,令他怵目驚心,不寒而栗。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外祖家的朝榮夕悴,盛衰相循。外祖父英親王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從十五歲開始即隨父出征,出生人死,屢建勛勞,戰功卓著,成為後金統治集團中權位極高的主旗貝勒之壹,擁有顯赫的地位。但是,由於他缺乏政治謀略,壹味恃功自傲,暴戾蠻橫,後來,被順治皇帝勒令自盡,子孫奪去爵位,削除宗籍。壹番腥風血雨,刮得月暗星沈,轉眼間,富貴就成了夢幻。如同孔尚任在《桃花扇》裏所寫的:"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如果說,這些都是陳年舊賬了,"老皇歷翻不得",那麽,眼前的又怎樣呢?更是令他心驚肉跳。他時刻為其父親的險惡處境而憂心忡忡。納蘭性德最清楚不過了,康熙皇帝駕馭權臣的壹貫策略,是當某壹派系勢力過於強大時,就立刻蓄意扶植與之對立的派系,以保持朝廷權力的均衡,便於自己操縱控制。權臣鰲拜炙手可熱,飛揚跋扈,他就扶植索額圖;待到索額圖恃功自傲,尾大不掉,他又轉而扶持明珠;而當明珠權勢陡增,朝臣競相趨附時,他又去扶植臺下的僚屬予以牽制。明珠的最盛時期,是在平定三藩之亂過程中,當時被康熙皇帝倚為股肱重臣;但隨著變亂平息,他的輔佐作用已經逐漸弱化,特別是因他位高權重,日漸為天子與群臣所忌,眼睜睜地看著已經陷進"烹狗藏弓"的魔圈裏。而明珠自己,卻欲令智昏,全然不知收斂,依然貨賄山積,賓客盈門,結果激起政敵不停地攻訐,有的甚至奏請皇帝,立刻將他處斬。
"榮華及三春,常恐秋節至。"這使得納蘭公子憂心如搗,夜不成寐。果然,公子歿後不出三年,他的父親就在激烈黨爭中塌了臺。
納蘭性德絕頂聰明,而且極度敏感,極度清醒,這使得他時刻處在生命的煎熬之中,心境沒有片刻的寧貼。他惶悚惕懼,謹言慎行,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遭致滅頂之災。
對於中國古籍《韓非子》,他了如指掌。大政治家、思想家韓非,根據切身體察和總結他人的經驗,得出了君王最難相處的結論。在《說難》中他列舉了七種足以造成"身危"--殺身之禍的情況:
事情總是由於保密而成功,因為語言的泄漏而失敗。未必是說者自己泄漏了什麽,只是說者無意中道破了君王隱秘的心事;
君王表面上做出了壹件事,實際上是利用它作幌子來達成另壹個目的,說者不僅知道他表面上做的事,還洞悉他這樣做的真實目的;
說者成功地替君王籌劃了壹件異常的事情,而另外壹個人並未參與其事,卻私下裏猜測到了,致使事情泄漏了底細,君王壹定認為是說者自己有意泄漏的;
君王對說者的親密程度、信用程度還沒有那麽深厚,而說者講出極知心的話語,即使有幸得以實行,取得了功效,也會因為並非其親信而被忘記,如果因未得施行而遭致失敗,君王則疑心說者是有意坑陷他;
君王有了過錯,說者明言禮義以責其失德;
在君王正洋洋得意而自以為功的時候,妳給點明了,似乎預知其計。
勉強勸說君王做他所做不到或者不肯做的事,強力制止君王不肯罷手的事。
緊接著,韓非又列出面對君王無法處置的八個難題:妳和君王議論他的大臣,他就會認為妳是在離間他們的君臣關系;
妳和君王議論某某小臣有才可用,他便認為妳企圖竊取、盜用屬於他的權力;
妳和他談論他嬖愛的人,他會以為妳要倚君王之所愛做靠山;
妳和他談論其所憎之人,他會認為妳在試探君心;妳在君王面前,說辭直捷簡易,他以為妳不明事體,愚鈍不堪;
妳若是辭辯廣博,口若懸河,又會嫌妳繁復瑣碎而加以棄置;
妳如果簡略地陳述己見,會說妳怯懦而不敢盡言;妳若是把考慮到的問題廣泛而盡情地和盤兜出,又會說妳單野而侮傲。
真是:"反貼門神左右難"--怎麽做也不得好。
康熙皇帝雖然號稱英主,但賦性雄鷙,足智多謀,喜怒無常,恩威莫測。對於這壹點,作為身邊的侍從,納蘭公子從裏到外看得透亮。在這樣壹個老謀深算的主子面前,即使是老成練達的"官油子",也會感到捉襟見肘,窮於應付;更何況納蘭這樣的性情中人,壹介書生。真是苦了他也。在這種情態下,每次出巡扈駕,縱使面對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三春麗景,快綠怡紅、芰荷十裏的九夏清光,也難以引發出他的遊觀興趣,必然是悵觸無端,了無意緒。他在壹首《蝶戀花》詞中寫道: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如果說,"不語垂鞭"、"無意緒",是直寫心境的消沈;那麽,水驛山程,客途迢遞,新寒雁唳,風雨泥途,則為暗喻"天涯行役"之苦。說是"不恨",其實,字裏行間已經充分透露了個中原委。那麽,恨的又是什麽?西風吹老英雄夢,等閑白了少年頭。壹種牢騷、怨望的情懷躍然紙上。在那種鳥籠般的侍衛生活環境中,回到朝中人直,日子恐怕更為難捱。這從納蘭的《踏莎行》詞中可以看出:"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宮殿裏的生活,充滿了難言的痛苦,無奈的悲涼,這種孤寂無聊、空耗歲月的侍衛生活,使他感到空虛,感到厭倦。可是,"就中冷暖"卻又沒處去說,"如魚飲水",只能自傷、自嘆。從這裏也可以悟解納蘭以"飲水"二字命名詞集的用意所在。
他深悔自己出生在富貴之家,借著詠雪,他高吟:"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他酷愛身心自由,渴望擺脫宦海的羈絆,避開險惡的現實,去過清靜的生活,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他在庭園中特意修建了壹座茅屋,並填寫壹首《滿江紅》詞,借以抒懷述誌:
問我何心,卻構此、三楹茅屋。可學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隨流水去,壹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遲日杏花天,紅牙曲。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閑殆酒,消他薄福。雪後誰遮檐角翠,雨余好種墻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詞人說,我修築茅屋的目的,是為了要過閑適自在、無拘無管、無憂無慮的海鷗般的生活。過去,浮名束身,實在耽誤得太多了。其實,那些如煙如夢、覆雨翻雲般的仕宦生涯,看穿了也真是沒有什麽意思。真不如西窗剪燭,縱酒閑吟,雪後觀松,雨余種綠,過壹番平常人的日子。
當然,就連這"些些"想望,對他來說,也是甜蜜蜜的妄想,不可能兌現。在康熙這位手握王權、口銜天憲的尊神面前,是進既乏術,退亦無方。唯壹能夠獲得解脫的,只有死之壹途,那樣就苦啊,痛啊,憂啊,悶啊,"百感都隨流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