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次,是以壹種以“平常心”對待社會、他人與自我。佛教首倡“眾生平等”說,佛家以悲憫眾生、救拔他人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所謂“自利利他”“自救救人”、“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緣於此,在禪宗燈錄中,禪師總是壹再告訴學人不可只當壹個但救自己個人解脫的“自了漢”,那種舍棄社會舍棄眾生的做法是不可取的。質言之,其所以提出以“平常心”為法要,也正是包括了悲憫眾生、救助眾生的菩薩心腸在內。
正是因著這種原由,是“平常心”就不能不關心平民百姓,就不能不關心平凡的小事。這種“平常心”在白居易那裏常常表現為壹種對於社會民生的關心。文學史上壹般認為,白居易以詩歌反映社會民生以及所表現出的通俗化傾向,是繼承了杜甫的傳統,但就白居易本人而言,他似乎覺得杜甫在關心社會民生方面做得還不夠。在《與元九書》中,他說道:“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當然他大開風氣,致力於樂府詩的寫作,主要是出於“有闕必規,有違必諫”(《初授拾遺獻書》)補察時政的儒家心理,但也無疑包含了對於眾生陷於深重苦難中的哀憐悲憫,體現出壹顆至誠至善的“平常心”。他的《賣炭翁》《杜陵叟》《歌舞》《西涼伎》《繚綾》《上陽白發人》《井底引銀瓶》?所寫都是壹些社會下層的小人物,幾乎所有蕓蕓眾生,皆是他目光之所及。後期的白居易雖以獨善人生為主,但也始終未忘記過人民,這種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然亦不失其心其情的真實自然之表現,充分顯示出壹位融儒家的仁民
愛物之寬厚胸懷與佛家的悲天憫人之菩薩心腸為壹體,既關心自己也關心他人,推己及人的忠厚長者風範。在他的詩集中,有許多涉及親朋至愛的詩篇,古今學者都給予了高度評價與充分論析,毫無疑問,那確實是十分感人的篇章。當然,因著各個時期之“緣”的不同,這種對社會對他人的關愛,也會有所偏重。比如前期因仕途順暢,思想中亦以兼濟天下為主時,會更多地關註於社會民生;而中期則因著仕途受挫,思想上轉為以獨善其身為主時,就會更多地關註於親情、友情、愛情、物情等;而到了晚期因著自己官位安穩、生活富足並且在個人情感方面也越來越少欲知足等“緣”,於是就將這種關註放在廣修功德、廣結善緣方面。在《歡喜二偈》中,他記述了兩件事,其壹是:“得老加年誠可喜,當春對酒亦宜歡。心中別有歡喜事,開得龍門八節灘。”其二是:“眼暗頭旋耳重聽,唯余心口尚醒醒,今朝歡喜緣何事?禮徹佛名百部經。”除了開龍門八節灘,他還出資修洛陽香山寺,並經常齋僧、刻經、贈經、結香火社拜佛、率領社中成員為超度眾生脫拔苦海、往生西方凈土而唱經念佛等。晚年的白居易對於修功德方面可以說是從不吝惜錢財也不辭勞苦的。如果說早期的積累功德還是為了自己的消災祈福的話,晚年的白居易多做善事也不僅只為了個人了,而是推廣到關心眾生的生命,解脫大眾的痛苦。在《開龍門八節灘詩二首》的《序言》中,他說自己此舉乃是“茲吾所用適願快心拔苦施樂者,豈獨以功德福報為意哉”?當然,象這種從“壹切眾生皆平等”、“以救拔普度眾生為己任為解脫”的佛禪義理出發的以“平常心”平等待人待社會之舉,也如同杜甫當年之推己及人壹樣,是與詩人自己的人生經歷體會分不開的。宋人張戒在《歲寒堂詩話》卷上中說“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⑨,即是看出了這種以“平常事”寫“平常心”的創作方式所表達的對人的深切關懷。
以“平常心”對待自我的內心世界,是馬祖道壹禪法的核心所在。道壹在辨析“道”與“心”這兩者的關系時曾提出“觸類是道而任心”命題,正是啟示學禪人應當認識到自我心識與“道”乃是壹體二用的,“任心”即“平常心”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最關鍵處。正是出於“平常心是道”這種禪宗特有的心性修養,白居易在詩中言及自己如何對待外部世界與自我內心之沖突時,常常表現出以自我的“心識”來化解矛盾沖突、排遣憂愁煩惱的從容裕如之態。在《百日假滿
少傅官停自喜言懷》詩中,他有壹句頗具概括性的名言:“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了事人。”通過自己的“平常心”來平衡情感沖突、調整內在心態、化解世事矛盾。這就是所謂“中心壹調伏,外累盡空虛”(《歲暮》)。其實,生活在官場傾軋爭鬥十分激烈、時局風波變幻無常的中晚唐時代,白居易壹生中遇到的不順心不如意事可謂是接二連三,從無間斷。榮與辱、禍與福、冷與熱、得與失、富與貧等諸多矛盾總是不曾停息圍繞著他,但他總是通過內心的自我調節,以壹顆平常心將矛盾淡化或排開,讓心靈得到寬解,而不是纏結或深陷於內心的矛盾苦惱中不可拔脫。
又次,“平常心是道”這壹理念也表現在白居易詩歌創作的表現形式方面。其突出表現就是寫詩行文皆壹任自然,娓娓道來,素樸如敘家常,不尚雕飾,不務奇險。在白居易的詩歌中,這不僅表現在敘事抒情的淺切平易、素樸自然方面,而且也表現在對題材的不加選擇與對語言的不但不修飾甚至也不註意提煉方面。其實他寫詩並非不善於修飾,比如“元和體”中的不少篇章就修飾得十分華艷,那些寫艷遇艷情的作品就更不必說了。但他的閑適詩、雜律詩,大多都是“或誘於壹時壹物,發於壹笑壹吟,率然成章”(《與元九書》),也即是“即事而真”、以此悟道的產物。因此,以尋常語表現平常心也可以說就是壹種有意為之的創作趨尚了。正如周裕鍇先生在《中國禪宗與詩歌》壹書中所指出的,元白詩派以“閑吟”的方式直吐詩情,即興吟詠,任意表達,便形成了唐代習禪詩人們中所流行的壹種與“思與境偕”的澄淡精致派及“狂搜險覓”的苦吟派相鼎立的第三種勢力。首先,這種任性自然的語言表達多半都是很直白的,由於作者心境的平淡沖和,因此它很少顯現出韓愈、孟郊、李賀等人那種因跳躍式思維造成的亂雜無章之語言流序。而是娓娓道來,絮絮如述家常,不但極為坦易,而且十分周全。如前引早在初入仕途時所作的《常樂裏閑居偶題十六韻》、晚年所作的《贈夢得》詩:“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壹杯,與君發三願。壹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皆是作者心中凡有所想,筆下即有所書,壹切都是原原本本,完全照實說來,形同口語,略無余意。這正如許總先生在《唐詩史》中所指出的那樣,白居易詩歌的這種語言風格,雖然在晚年顯得比較集中突出,但實際上從早年起就作為壹種有意識的追求表現在
其作品中了。我認為,其所以如此,正是與他所受禪門之“平常心是道”這壹理念有關的。再者是語言淺近,極少用典使事,雖然不似前面所舉之詩那樣直白如同口語,但句句明白易懂,毫不復雜深奧,更無險澀怪僻之處。如《邯鄲冬至夜思家》:“邯鄲驛裏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取材雖然十分平常普通,用語雖然十分平易淺近,但寄情卻極其深厚,正是所謂“語淺情深”,“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宋人張錨《讀樂天詩》說道:“詩到香山老,方無斧鑿痕。目前能轉物,筆下盡逢源。學博才兼裕,心平氣自溫。隨人稱白俗,真是小兒言。”(11)這是較早將白居易平易淺俗詩風與作家所具備的思想修養聯系起來的認識,堪稱別具慧眼。總之,創作主體在精神上的隨運委順,心態上平和閑淡,也就自然會在包括語言藝術在內的各種外在形式上顯現出來。這正如余恕誠先生在《唐詩風貌》中所指出的那樣:“韓孟詩派中所常見的那些怵心棘目的意象,詰屈聱牙的語言,變怪不測的結構,本身就是心靈扭曲、情感不能理順的反映,與白居易的心性難以相合。通達和易的個性,放逸的情趣,只能用順適愜當的語言,流暢的音節,任其自然的結構來表現。”余先生還認為以白居易為代表的這壹類詩,能夠以“真實的、無所隱慝的情感,見之於詩,自然顯得洞徹表裏,平平易易,讓讀者如同面對坦率平易的朋友。”(11)這也是頗為中的之論。 總之,我們認為,正是因為白居易懷著壹顆極其普通的“平常心”來寫平常事,抒平常情,所以才能在當時即產生出“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走馬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自篇章以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與元九書》)的影響極為廣遠之效果。概言之,正如趙翼在《甌北詩話》卷四中所言:“中唐詩以韓、孟、元、白為最。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欲言。”(12)務言人所***欲言,乃是通過對人人皆可見之尋常事、人人皆具有之尋常情來體悟契證“平常心”這壹“天地人心之至道”。從而“觸類是道”“即事而真”,將現實人心的壹切平常日用視作佛性的呈現,在隨緣任運的同時感知禪不離生活,道不遠人,壹任自然平常,即是解脫,即是圓融自在。當然,就白居易而
言,因著生平所遭遇的機緣不同,這種平常心會有不同的表現,比如在前期“兼濟”階段,“平常心”就更多地表現為關心社會民生;在後期“獨善”階段,“平常心”就更多著眼於身邊瑣事。另外,在白居易的思想中所存在的壹些平庸甚至庸俗的成分,恐怕也與他所信奉的“平常心是道”思想分不開,這也是無庸諱言的。
(本文為“2004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立項課題《佛教與中國文人心路歷程》(編號:04BZW034)”之階段成果) 註釋:
①普濟:《五燈會元》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②賾藏主:《古尊宿語錄》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③李贄:《焚書·答鄧石陽書》,中華書局1961年版。 ④⑤李賀:《苦晝短》,《李賀詩歌集註》卷三,第22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版。
⑥孟郊:《吊盧殷》,《孟東野詩集》卷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
⑦⑧元稹:《寄隱客》,《元稹集》卷五,中華書局1982年版。 ⑨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⑩《全宋詩》第50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11)余恕誠:《唐詩風貌》第五章第四節,安徽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12)趙翼:《甌北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