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多才子佳人故事,柳如是與錢謙益,或冒襄與董小宛、龔鼎孳與顧媚,名妓進入士大夫家,這種“選擇”本質上則是“佳人”與“才子”的壹種交易,故而不平等是必然的。比如董小宛,即便在冒家曾做過理財之類要務,然終究只是眾多小妾中的壹個;錢謙益以妻待柳如是,“禮同正嫡”也終究是“外婦”,等到錢壹死,柳的命運便如飄風之柳絮了;龔鼎孳也尊顧媚為“亞妻”,且曾受過封號,有“橫波夫人”之稱,卻終究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室。這些歸於“才子”的“佳人”心底裏的辛酸,怎壹個“妾”字了得!翻檢明清之際士大夫之史料,似乎唯有祁彪佳與商景蘭,方才堪稱“才子佳人”之典範,只可惜遭逢了明清鼎革,天崩地坼之際,“存亡異路”,“貞白相成”,奈何!
何謂“才子佳人”?高彥頤女士在《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壹書中稱之“夥伴式婚姻”,即“有知識的、琴瑟和諧的夫妻組合,他們相互間充滿尊重和喜愛”。上文所述的“妾”,即便也是“有知識的”“琴瑟和諧的”,然終究少了壹份尊重。不過,明媒正娶的“大婦”,也可以說是另壹種“交易”,士大夫階層的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婚姻原本就是控制地方社會的壹種謀略。正如高彥頤書中所說,在這種觀念之下的傳統婚姻,“夫妻間的幸福就只能是既定事實後的壹個意外驚喜”。的趙明誠與,元代的趙孟與管道,還有的祁彪佳與商景蘭,這幾對令人艷羨的夫妻間的幸福,真的就是“意外驚喜”。
祁家與商家,在晚明紹興的士大夫階層之中,自然門當戶對。山陰祁家,祁彪佳之父祁承?,官至江西布政使右參政,又是著名的藏書家,著有《淡生堂藏書約》。會稽商家,商景蘭之父商周祚,官至僉都禦史、兵部尚書,曾主持福建的抗倭,以清廉、幹才著稱。至於祁彪佳與商景蘭,也是兩大家族男女中的佼佼者。朱彜尊《靜誌居詩話》說:“祁公美風采,夫人商亦有令儀,閨門唱隨,鄉黨有金童玉女之目。”祁彪佳(1602―1645),字幼文,號世培,二十壹歲即中進士,後官至大理寺丞、蘇松督撫,死後贈太子太保、兵部尚書,是壹位精明強幹、刻苦自勵的高官。商景蘭(1605―1676),字媚生,未出嫁前就是著名的閨閣詩人,且德才兼備。冒襄弟冒褒註《婦人集》,其中有引魏耕之語說“會稽商夫人以名德重壹時,論者擬於王氏之茂宏,謝家之有安石”,也就是說商景蘭之德才,堪比王導與!祁彪佳也對這個妻子十分贊賞,在與嶽父的書信中說:“令愛婦道克修,家慈而下,盛稱令媛。”舊署王思任撰的《祁忠敏公年譜》中說祁、商“伉儷相重,未嘗有妾媵”。四年十壹月,祁彪佳壹人在京,日記裏說:“十壹日,高亦若來晤,予入冬以來竟夜多不寐,友人慰予,小玉自可頻喚,何乃寞索若此?予漫應之曰:予非漁色者,且恐賦‘從此蕭郎是路人’句耳!”其實,不久商景蘭北上,夫妻又團聚了。檢索其《日記》《年譜》,在他們二十五年的婚姻之中,除了家居的多年,祁彪佳任職福建、北京等地的十年左右,商景蘭也多有前去相陪,所以這二十五年大多時光都是夫妻二人壹起度過的,真是難得的恩愛夫妻。
再說祁彪佳存留的《日記》,***有十五卷(《祁彪佳日記》,附錄行實、年譜,張天傑點校,66萬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3月第1版)。趙園女士在《“古風妻似友”》壹文中說,祁氏的日記“提供了較多關於夫妻日常生活的描寫”,並且強調這樣的文獻“依我的閱讀經驗,並不多見”。確實就呈現士大夫階層夫妻的日常生活而言,也已足夠豐富了。
《祁彪佳日記》
祁彪佳於崇禎九年開始營建寓山園林,壹直到其死那年,園林之營建壹直未曾中斷。然而寓山,不只是祁彪佳及其男性友人的寓山,也是商景蘭等女性的寓山,在其《林居適筆》《山居拙錄》》等日記中,常有記錄同內子至寓山、與內子舉酌、偕內子放舟歸……如崇禎九年十月,恰逢商景蘭生日,祁彪佳便在寓山舉放生社,盛況空前,夜晚又“懸燈山中”為樂:“初八日,為內子誕日。放生諸社友畢集,禪師邇密、歷然、無量俱至。自舉社以來,是會最盛。……晚,懸燈山中,與內子觀之為樂。”崇禎十年,寓山園林初步建成,祁氏夫婦在寓山中乘月蕩舟、懸燈水涯、種菜讀經:“二月十二日,同內子至寓山。午後,內子復至,乘月蕩舟於聽止橋下。”“四月十九日,與內子至山。令奴子懸燈於水涯,波光掩映。”“四月二十五日,與內子至寓園,督奴子種瓜菜,閱《楞嚴經》。”“閏四月十二日,至山。……午後,同內子復至山看月,深夜乃歸。”
有時候,祁氏夫婦同至寓山,壹起勞作,如崇禎十壹年:“正月二十三日,霽。至寓山,督石工築壩。午後,復與內子至,種花樹於兩堤。”“三月初六日,至寓山。內子督諸婢采茶,予督奴子植草花松徑中。”崇禎十二年:“三月十四日,內子率諸婢采茶。予於四負堂再簡木料,更定歸雲寄及東樓之址。”還有壹些時候,則是商景蘭作主角,帶領祁家老母、諸姊、諸嬸還有兩個兒子壹起到寓山,如崇禎九年:“八月二十四日,……內子同諸姊姒為老母稱觴於山中。”崇禎十年:“九月初五日,送鄒汝功歸,同鄭九華出寓山。內子奉老母及諸嬸至山,看芙蓉。”“九月二十六日,……與內子及兩兒至寓山,督兩兒讀書。”
商夫人像
寓山之外,日記中的記載夫妻同遊也極多,此處僅摘錄《歸南快錄》之中崇禎八年六月的五條:“初五日,買不系園舟,欲與內子至段橋裏湖,遇大風,舟泊於剩園之旁。”“初十日,……午後,偕內子買湖坊,從段橋遊江氏、楊氏、翁氏諸園,泊於放鶴亭下,暮色入林,乃放舟西泠,從孤山之南戴月以歸。”“十二日,……出城,與內子納涼於湖舫。”“十四日,……與內子棹小舟泊錢塘門,……與內子登大佛寺,從西泠橋遊嶽祠,再登白蘇閣,復從裏湖乘月歸。”“二十三日,……乃偕內子放舟於南屏山下。予熟寐於柔風薄日中,夢魂栩栩,為乃聲所觸醒。自塔移於定香橋,閑步堤上,值微雨乍至,從湖心亭歸莊。及暮而震風狂雨,徹夜不休。”這壹年祁彪佳辭官南歸,也不急著到家,而是接了家人到杭州住了許久,與妻子壹同遊歷西湖,自然也是題中之意了。畢竟西湖,六月盛暑,時而大風,時而狂雨,祁氏夫婦多半買舟偕遊,或泊於放鶴亭下,坐看“暮色入林”,“戴月以歸”;或泊於南屏山下,“熟寐於柔風薄日中,夢魂栩栩”。遍歷南北山水林園的祁彪佳,最為留戀的就是西湖,無論是在外做官回紹興,還是在紹興悶極無聊,都會在西湖逗留再三。
祁彪佳與商景蘭夫妻情深,也不止於壹同留戀於風景,還有每逢商景蘭生病,祁彪佳都倍感憂慮,悉心照顧。商景蘭為祁彪佳***生育八個子女,成人的有二子三女,故而祁彪佳常常“內調產婦,外理家事”,如崇禎十四年十二月:“初九日,……晚,內子因未彌月而產,忽爾血崩,幾於暈絕,為仿徨者竟夜。”“初十日,延醫袁六卿、倪涵初及錢姓者相繼至。”“十壹日,……袁六卿以內子漸愈,亦別。醫藥之暇料理歲租,求壹刻暇無有也。”“十四日,……晚,內子體復不安,徨終夜。”“二十日,雪霽。出於系珠庵禮佛,因無跡師禮《藥師經》,保安內子。……及晚,鄒培宇買參來,為內子修藥。”“二十六日,……張景嶽至,為內子調理,又易姜桂等藥。“二十七日,……連日內為荊人治藥餌,外理應酬諸務,大之如歲暮交際,細至米鹽瑣屑,皆壹身兼之,苦不可言。”此次商景蘭生病,祁彪佳兩度仿徨竟夜,延請的名醫就有張景嶽、袁六卿、倪涵初及錢姓者,還請人買參,去佛寺禮佛以求保安,等等。正逢歲末,祁彪佳又要為妻子治病治藥,又要應酬家中、族中諸多事務,他又是壹個事必躬親的人,故而“壹身 *** ,苦不可言”。
祁彪佳手跡
遺憾的是,崇禎十七年,明朝滅亡了;第二年的閏六月,清軍南下,紹興出降。祁彪佳的家人勸其到杭州去見清朝的貝勒,日記中記載:“初四日,叔父及文載弟、奕遠侄皆有書來,力勸予出武林壹見;雲壹見則舒親族之禍,而不受官仍可以保臣節。”然而祁彪佳卻決然赴死,留下遺詩,其中說:“圖功為其難,殉節為其易。我為其易者,聊盡潔身誌。……幸不辱祖宗,豈為兒女計。含笑入九原,浩氣留天地。”商景蘭後來作有《悼亡》之詩:“公自成千古,吾猶戀壹生。君臣原大節,兒女亦人情。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後名。存亡雖異路,貞白本相成。”說的也非常真誠,她理解丈夫的“自成千古”之大節,然作為未亡人還有子女需要撫養,也只得“猶戀壹生”之人情,二人存亡雖異路,而貞白卻相成。
商景蘭在丈夫死後,又生活了三十多年,期間值得壹提的還有他們兩個兒子的事。祁彪佳之子祁理孫與祁班孫,也是才華出眾,然與反清人士多有往來,後來受到通海案的牽連,祁班孫被發配寧古塔,後又逃回南方,為逃避清廷追捕而落發為僧;而祁理孫此時早已憂病而死了。曾經繁華的祁家,最後只剩下壹門寡婦,寓山園林也早已廢為寺廟了。然而才女商景蘭,於淒涼之中,亦自有其活法。她與其女兒德淵、德瓊、德,以及子婦張德蕙、蓉,還有著名的詩人、閨塾師黃嬡介,親友王思任之女王端淑,以及鄰居吳素聞、吳絳雪等,組成了壹個較為持久的女性詩人社團,所謂“葡萄之樹,芍藥之花,題詠幾遍”。從當年琴瑟和諧的夫妻組合,到如今的才女社團,淒涼的晚年也總算找到了幾許安慰。
最後,再以商景蘭悼念亡夫的《過河渚登幻影樓哭夫子》壹詩,姑且作壹結尾:
久厭塵囂避世榮,壹丘恬淡寄余生。
當時同調人何處,今夕傷懷淚獨傾。
幾負竹窗清月影,更慚花塢曉鶯聲。
豈知***結煙霞誌,總付千秋別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