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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莊漫記是什麽啊,主要說的是什麽

《花間集評註》與《栩莊漫記》

文/王明析

(隨筆)

喜歡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唐宋詞的讀者,對唐圭璋這個名字壹定不會陌生,但知道李冰若的恐怕就沒有幾個人。1979年夏,著名華裔學者葉嘉瑩來北京大學講學,其論文多次提到《栩莊漫記》(見《迦陵論詞從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而不知作者是誰,在何處出版。葉女士是唐宋詞鑒賞與研究的專家,這事發生在她身上,多少都讓人覺得有些詫異。好在有這次北京之行,她很快便知道了是怎麽回事。原來,所謂《栩莊漫記》就是李冰若自號栩莊主人在評註《花間集》時“虛擬”的壹本書!

李冰若(1899~1939)的《花間集評註》全書226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只印了4000冊。《花間集》是壹本文學名氣很大,現存最早的古詞總集,收錄晚唐五代十八家詞***500首,編者為五代後蜀趙崇祚。以往比較權威的文學史對《花間集》的評介很有意思,壹方面比較欣賞這些詞人如溫庭筠韋莊等人的寫作技巧,承認他們所填之詞文采絢爛,音律精妙,但同時又說這些詞的題材狹窄,內容空虛,缺乏意境的創造,最後歸結的看法竟是“花間詞人這種作風在詞的發展史上形成壹股濁流,壹直影響到清代的常州詞派”(《中國文學史》遊國恩等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這個評介有明顯的時代特征,顯然有欠公正;相比而言,《辭源》的解釋就比較客觀:(《花間集》)“大都冶遊享樂之作,語多濃艷。後稱風格香艷的詞派為花間派,本此。”

普通讀者對《花間集》這本書可能並不是很留心,但其中收錄的壹些經典名作卻很有可能會熟讀背誦,例如:“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秀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韋莊《菩薩蠻》)“春山煙欲收,天淡星低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牛希濟《生查子》)閱讀優秀的古典詩詞,往往“妙處難與君說”,因為壹般的解說(包括有些專家的分析)很容易在這類經典文本裏顯得笨拙,有時甚至言不及意,敗壞讀者閱讀口味,能像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既能入其內,又可出其外的精辟賞析,在汗牛充棟的古今詩詞文論賞析中還是比較少見。因此,針對《花間集》這樣壹本特殊的古詞總集,李冰若的《栩莊漫記》就顯得特別有意味了。

說《栩莊漫記》是本虛擬的書,是因為它從未出版過單行本;準確地說,它只是時以《栩莊漫記》的名義為《花間集》部分詞作寫下的196條評語的總稱。《花間集評註》引述古代詞話等著作多達數十種,如《人間詞話》《惠風詞話》《詞辨》《海綃翁說詞》《雨村詞話》《蒿廬詞話》《湘綺詞選》《蓮子居詞話》等,這使它某種意義上又兼具了較強的“史料長編”的性質。但翻閱此書,我覺得最有興味的還是李冰若那些賞析評註文字,他好像要故意與文學史上那些詩詞文論大家來番華山論劍,而且專挑高手過招。陳廷焯(1853—1892年)是晚清著名詞家,其《白雨齋詞評》與《人間詞話》(王國維)《惠風詞話》(況周頤)都是學術界影響很大的詞學研究著作。陳氏這部五易其稿,長達十卷的論著,對《花間集》詞人詞作多有精彩點評論述,李冰若在編著《花間集評註》時,引述最多的也首推此書。但很多時候,他在引述了《白雨齋詞評》的點評後,自己又要同時對陳廷焯評論過的詞作再作點評。將此對照閱讀,真是十分有趣。溫庭筠有兩首《夢江南》,用湯顯祖的話說,是頗具“風華情致”的好詞:

夢江南

其壹

千山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其二

梳洗罷,獨依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對這兩首小詞,《詞辨》只壹句“猶是盛唐人絕句”便不多言,《白雨齋詞評》就詳細得多:“(兩首詞)絕不著力而款款深深低徊不盡,是亦謫仙才也。吾安得不服古人。”而李冰若的《栩莊漫記》賞析短文卻長達186字,他將《楚辭》“望夫君兮歸來,吹參差兮誰思”“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和柳宗元詩句與之對照分析後,寫出了如下令人嘆絕的欣賞美文: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意境酷似《楚辭》。而聲情綿渺,亦使人徒喚奈何也。柳詞“想佳人依樓長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從此化出,卻露鉤勒痕跡矣。……飛卿此詞末句,真為畫蛇添足,大可重改也。“過盡”二語既極惆悵之情,“腸斷白蘋洲”壹語點實,便無余韻。惜哉惜哉。

又如溫庭筠的《菩薩蠻》:

鳳凰相對盤金縷,牡丹壹夜經微雨。明鏡照新妝,鬢輕雙臉長。

畫樓相望久,闌外垂絲柳。音信不歸來,社前雙雁回。

《花間集評註》集湯顯祖的賞析點評文字是:“牡丹句眼前語,非會心人不知。”但李冰若好像對此很不以為然,信手就寫下了壹大段既令人嘆服,又讓人忍俊不禁的評析:

飛卿慣用……金鳳凰,金翡翠諸字以表現富麗,其實無非繡金耳。十四首詞中既累見之,何才儉若此。本欲假以形容艷麗,乃徒彰其俗劣,正如小家碧玉初入綺羅叢中,只能識此數事,便矜羨不已也。此詞“雙臉長”之長字,尤為醜惡,明鏡瑩然,壹雙長臉,思之令人發笑。故此字點金成石,純為湊韻而已。

文學欣賞與評論是見仁見智的事,但李冰若的分析少中國古代文論“印象式”點評特征,多“文本分析”的鉤沈賞析顯然更具信服力。而此類長長短短的文字,在《花間集評註》中幾乎每頁都有,讀之的確令人有種爽心悅目的快意之感。尤其是他專與名家“奇文***賞”的那些分析點評,如果細細玩味,足可想象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大學老師瘦弱青臒(編著此書時李若冰正在病中)的迷人風采。

《花間集評註》不僅點評部分的文字精彩,而且註釋部分也很有知識性和趣味性。例如“青樓”壹詞,常人都以為是妓院別稱,但李若冰在牛嶠《菩薩蠻》(柳花飛處鶯聲急,晴街春色香車立。金風小簾開,臉波和恨來。今宵求夢想,難到青樓上。贏得壹場愁,鴛衾誰並頭。)的註釋裏告訴我們:“詩詞中青樓字常見,然其義有三。曹子建詩:‘青樓臨大路’,古樂府‘大路起青樓’,此指豪貴之家也;劉邈詩:‘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此指倡居也;《齊書》:‘武帝興光樓,上施青漆,謂之青樓’,此則帝王居也。”

李冰若1924年入南京東南大學攻讀古典文學,生前同窗戚好如唐圭章、詹安泰等,後來都為學術界著作等身的著名學者,而其卻英年早逝,令人深感痛惜。自1930年起,李冰若在上海國立暨南大學國文系任教多年,後任教授,著有《萇楚軒詩》《閑盧余事》《綠夢庵詞》各壹卷。另有《中國文學史》(講稿)、學術論文、短篇小說多種,惜已散軼。《花間集評註》1935年曾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因戰亂“以及連綿不斷的政治運動”(《花間集評註》出版後記),故本書多在海外流傳。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有過影印本出版,八十年代中國青年出版社影響很大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題解》對該書雖有專文介紹,但不知為什麽,唐圭章的專文竟只有寥寥35字!199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又發行影印本,惜未見。余今手中所持之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新版《花間集評註》,乃偶然淘於舊書肆,其新如初出,乍壹見,印刷裝禎之典雅已令余深愛。燈下翻閱,賭物思人,余常念,李冰若若非英年早逝,不知將會為後人留下多少佳作;尤其是他藝術感覺如此之好,此在現今壹些所謂學者身上已殊難遇見!古往今來,常有名士生前潦倒,身後寂寞,令人感慨,故寫此小文聊資記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