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世才女李易安——讀李清照詞
李清照自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是我國文學史上少有的最傑出的女作家之壹。她的詩文很有成就,不過最為人傳誦的是其詞作。
李清照的父親古文修養很好,官至禮部員外郎(相當於現在中央部委的司局級領導),母親是狀元王拱辰的孫女,文學修養也很好,因此,李清照從小就生活在壹個文化、文學氣氛很濃厚的家庭,受到了很好的熏陶和教育。她的家住在濟南附近的歷城柳絮泉畔,風景十分優美,加之上層家庭優越的生活條件,少年時期的李清照是在無憂無慮中自由健康成長的。
她早期有壹闋《點絳唇》,最能生動見其生活情態: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闋詞活現了壹位活潑、靈氣好動,又有點小淘氣的少女形象。她在露濃花瘦的壹大早就去蕩秋千,蕩得很賣力,出了壹身香汗。從秋千上下來,雙手已經有些酸痛,她正待作恢復調整的時候,突然看見壹位客人不期而至闖進花園,她來不及多想,本能地急忙回避,慌亂中來不及穿鞋,套著襪子跑路,連頭發都跑散了,插在頭發上的金釵也滑落在地,樣子有些狼狽,很不好意思。本來要躲也就躲開了,但是少女的好奇心又使她在門邊停住了腳步,要看看來人究竟是誰,但又不能呆看傻看,幸好手上有壹枝青梅可作道具,於是倚門回首,假裝嗅梅,卻是偷看幾眼來客。
這闋詞雖然是李清照的早期作品,也只有寥寥四十壹字,卻顯示出了高超的文學才華。
李清照十八歲時,嫁給了在當時最高學府讀書的太學生趙明誠,那時趙明誠的父親是吏部侍郎(副部長),後來升為宰相,家道厚實也很有名望。李清照晚年在《金石錄後序》中仍用很動情的筆墨描寫他們新婚燕爾和後來壹段時間的家庭生活:那時候明誠在太學做學生,我們趙李兩家算不上名門望族,家底不是很富裕,因此養成了節儉的習慣。明誠每月初壹和十五告假回來,有時候手頭拮據,我們就會去當鋪當衣物,得半千錢,然後去相國寺的大集市逛壹趟,買些金石碑文和水果回來,夫妻二人邊吃水果邊相對展玩剛買到的文物。我們過得很知足很快樂,自己得意地把自己稱為是遠古時代葛天氏統治下的、生活原始儉樸但安定無憂的原始子民。
後兩年明誠走上仕途出任官職,自己有了俸祿,但我們依然節衣縮食,把省下來的錢用於搜集購買古玩字畫,日積月累,越積越多。我們對金石文物收藏研究的興趣也越漸濃厚,甚至到了不能自已的程度。見了古今名人的書畫和稀奇文物,就不會心疼錢,沒錢的時候,不惜當衣物也要去買。
後來明誠父親被罷相,不久死於京城。明誠被朝廷追奪官職,於是我們夫妻有了閑居鄉裏的十年。這段時間我們仍然把衣食之外的錢財用於字畫、古書、文物的收藏研究。每每新得壹書,即二人***同校勘、整理、箋題;新得壹件古玩,常常愛不釋手地輾轉把玩,壹面欣賞壹面挑剔。天長日久,我們收藏的金石、字畫、古籍、文物越來越多,其中有不少是很珍貴很精致的,在同行的書畫收藏者中,我們的藏品是最多的。我們記性很好,特別善於強記,每當吃完飯,坐在歸來堂烹茶,我們夫妻二人會指著堆積的史書,說某件事記述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是否說對決出勝負,確定誰先喝茶,說對者往往舉杯開懷大笑,使茶傾覆懷中,反而喝不成。當時真希望壹輩子就這麽過下去。
上面賭書潑茶這壹小段是最有趣、最開心的,被後世文人當成才子佳人的趣事傳為美談。清朝前期大詞人納蘭性德有壹闋悼念亡妻盧氏的《浣溪沙》就用這個典故: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殘陽。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被酒莫
婚後的十多年,是李清照成年後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她常有花徑踏雪尋詩來的雅興,每得佳句,總要趙明誠追和。有壹次二人小別,李清照思念之際,填了壹闋《醉花陰》寄給趙明誠: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趙明誠得此詞,嘆賞再三,自愧弗如。但是男人的好勝心驅使他必欲勝出,於是閉門謝客,廢寢忘食三天三夜,填了五十闋詞,把李清照的《醉花陰》雜在其中,請好朋友陸德夫評賞。陸德夫玩味再三,說只有三句妙絕,趙明誠追問是哪三句,陸德夫回答:“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是李清照詞作,於是趙明誠深深嘆服。
趙明誠後來又被朝廷起用,他們夫妻間有了更多的別離,而李清照又太重夫妻情意,因此就有了更深重的離愁別恨,有壹闋《鳳凰臺上憶吹簫》非常感人: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壹段新愁。
因為丈夫即將出遠門,詞人因此很煩惱,有太多的離懷別苦,悶在心裏難受,說出來除了給丈夫增加情感負擔,也留不住人,於是只能把不忍分離的痛苦留在內心深處自我折磨,結果是香不燒、被不疊、頭不梳、妝不化、茶不思、飯不想,病容消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因貪杯而傷身,或是氣候轉換而多愁善感身體不適。下片,詞人的筆觸壹躍跳到分別之後。送別親人的《陽關曲》唱了千百遍,要走的人還是走了。生活所迫,行止無奈。人要分就可以分開,但是夫妻間的感情卻因彼此的分離陷入更深的思念。詞人接連化用了“武陵人”、“秦樓”兩個神仙與凡人相配相愛的典故,來形容他們夫妻的纏綿與難分難舍,但仍覺得武陵人離他們太遠,秦樓又被雲遮霧罩,不足以完全表達,於是轉而寄托樓前流水,把自己苦苦凝眸的眼神帶給遠行之人。
在趙明誠任官漂流的歲月裏,李清照如果不在丈夫身邊,她總會用自己的方式向丈夫表達無盡的愛戀。比如很有名的壹闋《壹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據說是,趙明誠宦海遠行,李清照萬般思念,填了此詞並書之錦帕以寄之。
非常不幸的是,趙明誠五十歲這年被任命為湖州知州,在赴任途中被暑熱所傷,不治身亡。從此,情深義重、多愁善感的李清照陷入了痛苦的深淵,如果說李清照四十七歲之前有許多哀哀怨怨,這些哀怨還無計可消,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但和後邊遭遇的苦難相比,只不過是“壹種相思,兩處閑愁”而已。
在趙明誠病逝前後,大宋江山遭金人入侵,朝廷和北方的難民大舉南遷,李清照也夾雜在難民堆裏。趙明誠接旨去湖州任職告別家人時,他自己騎馬走陸路赴任,而李清照卻在南下戰火逃亡的小船上。二人告別,船岸相隔,李清照問如果我們要去的地方戰火緊急怎麽辦?趙明誠在馬上回答說跟隨多數人走,不得已時,可丟掉使物用具,再不行,可丟掉衣被,再丟書冊卷軸,再丟古玩器物,實在不行只有抱著宗廟祭器與身隨行即可。
果真,之後的壹路逃亡,李清照夫婦苦心收藏的金石字畫古籍文物數萬件壹路逃壹路丟,壹路燒,最後還剩下特別心愛的六七箱,放在臨時居所的床下,便於隨時查看。誰知有壹天晚上,墻被人挖了壹個洞,這些東西被偷走了五箱。受此打擊,李清照悲痛欲絕,這些他們夫妻二人用衣食所換、用心血所愛、用生命相護的東西至此幾乎喪失殆盡。她悲嘆也許是老天爺認為她命薄,不該享有這些珍貴的東西;或許是這些東西的已故主人對這些東西念念不忘,於是設法把這些東西收到另壹個世界去享用,否則為何得來那麽艱難,失去那麽容易?
從此,李清照壹直生活在家破人亡,痛失藏品,國家淪陷,背井離鄉的災難之中。她後來的詞作不勝其悲,不勝其苦,是用血淚凝固下來的。如她的壹闋《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闋詞上片寫春殘、人倦、世變、心悲,用狼藉成泥的敗花殘蕊來象征自己的悲苦身世。下片被人勸說略有興致,但這丁點兒興致像很微弱的電光石火,壹閃即滅,腳步未動,又被愁雲重重籠罩。
李清照最悲愴的詞作莫過於《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壹個愁字了得!
《聲聲慢》這個詞調,最早見於北宋晁補之的詞作,填者不多。這個詞調節奏緩慢,拖音纏綿,欲斷還續,李清照是詞中聖手,起句連用十四個疊字和雙聲字,加重語氣,加快節奏,似乎要把她壹輩子飽受的憂患、離亂、家破人亡種種磨難傾訴出來,讀者被感染的是劫後余生的悲愴落寞,是壹種生不如死的殘酷折磨。
造化捉弄人,總在冥冥之中用甜棗相引,用苦果相逼,沒有誰壹輩子盡吃香甜的蛋糕。既出才子佳人,必有命運坎坷,以成就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