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之所以成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主要還是歸功於曹雪芹的文字藝術，《紅樓夢》是壹本集大成之書，曹雪芹繼承了中國文學詩詞歌賦，戲曲小說的大傳統，又能樣樣推陳出新，《紅樓夢》兼容各種文類，渾然壹體，文白相兼，雅俗並存。《紅樓夢》的對話藝術，巧妙無比，人物壹張口，便有了生命，這是曹雪芹特有的本事，他對當時口語白話文的運用，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紅樓夢》的對話，精確的標示出人物的個性、心理、身分、處境，人物都有個人化的語調、特征，鳳姐是鳳姐，李紈是李紈，絕不混淆。《紅樓夢》寫的雖然是貴族之家，但曹雪芹並不避俗，該用粗鄙言語時，壹樣得心應手，完全合乎人物的身分及說話場合。可是庚辰本中有幾處的罵人粗口，卻用得並不恰當：
例壹：第二十九回
賈母率領賈府眾人往清虛觀打醮，觀裏壹個十二、三歲正在剪燭的小道士，來不及躲避，壹頭撞到鳳姐懷裏。鳳姐壹巴掌，把那個小孩子打了壹個筋鬥，罵道：
「野牛肏的，胡朝哪裏跑？」
「小野雜種！往哪裏跑？」
鳳姐個性潑辣，罵臟話並不稀罕，例如她罵自己的下人興兒、旺兒，但在清虛觀裏當著賈母以及賈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對壹個小道士罵出「野牛肏的」這樣的粗口就有失身分了，到底鳳姐是賈府的少奶奶，榮國府的大管家呢，在道觀裏不致如此撒潑失禮，何況清虛觀不比平常，住持張道士乃是榮國公賈代善的替身，皇帝封為「終了真人」，是個有地位的所在。程乙本作「小野雜種」，就沒有那樣突兀了。
例二：第六十五回
賈璉娶了尤二姐做二房，並在賈府後面巷子裏金屋藏嬌，壹日賈璉的心腹跟班興兒來請賈璉外出，二姐留下興兒話家常。興兒平日受盡鳳姐欺壓，此刻在二姐面前狠狠把鳳姐數落了壹頓，二姐說：「妳背著他這麽說他，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麽說我呢！」興兒忙跪下賭咒發誓，尤二姐笑道：
「猴兒肏的，還不起來呢。說句頑話，就唬的那樣起來。」」
「妳這小滑賊兒，還不起來！說句玩話兒，就嚇的這樣兒。」」
尤二姐的性格也許有點輕浮，跟賈璉、賈蓉打情罵俏，也會說些浮言浪語，但基本上二姐是個溫柔好心腸的女子，不會撒潑放刁，尤其嫁給賈璉後，已是個姨奶奶的身分，對賈璉的心腹男傭不至於動粗口說出「猴兒肏的」這樣的話，程乙本「小滑賊兒」比較像二姐的口氣。
例三：第七十五回
寧國府賈敬服金丹身亡，賈珍借著居喪期間，在府內竟然引進壹幹遊俠紈褲「放頭開局，大賭起來」，薛蟠還有邢夫人的胞弟外號傻大舅的邢德全也參與其中，這晚尤氏帶了丫鬟媳婦返來，停在廳外偷看。裏面正值傻大舅輸了錢，抱怨陪酒的兩個小麽兒只趕贏家不理輸家，座中有壹個客人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舅太爺？我們竟沒有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把兩個孩子不理的話說了壹遍，那人接過來就說：「可惱！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問妳：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咧，並沒有輸掉了，怎麽妳們就不理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
尤氏在外面聽了這話，悄悄的啐了壹口，罵道：
「妳聽聽，這壹起沒廉恥的小挨刀的，才丟了腦袋骨子，就胡唚嚼毛了，再肏攮下黃湯去，還不知唚出什麽來呢。」
「妳聽聽，這壹起沒廉恥的小挨刀的！再灌喪了黃湯，還不知唚出什麽新樣兒來呢！」
「肏攮」原本是「長安」郊區的方言粗口，現在沛縣壹帶還在流行，在這裏就是硬灌下去的意思。尤氏到底是寧國府的大奶奶，受過封誥的夫人，而且尤氏個性軟弱順從，這句粗口用得與她身分性格不符。曹雪芹在《紅樓夢》裏並不避俗，這壹節紈褲賭客的粗話卻達到了制造熱鬧的喜劇效果。但庚辰本中賈府的少奶奶們滿口「肏」來「肏」去，實在不成體統。
例四：第六十回
小伶人蕊官托春燕帶壹包薔薇硝送給在怡紅院的芳官，賈環看到了，不識相向寶玉索取壹些薔薇硝贈給彩雲。芳官不願意，暗中將茉莉粉代替了薔薇硝，賈環興沖沖拿回去，被彩雲發覺譏笑了壹頓，趙姨娘知道火冒三丈，拱著賈環到怡紅院去大鬧壹場，賈環畏怯不前，被趙姨娘痛斥：
「呸！妳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那些毛崽子的氣！平白我說妳壹句兒，或是無心錯拿了壹件東西給妳，妳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蹾摔娘，這會子被那起 *** 崽子耍弄也罷了，妳明兒還想這些家裏人怕妳呢。妳沒有 *** 本事，我也替妳羞。」
趙姨娘雖然愚昧無知，但她是寵愛賈環的，罵起兒子來不至於滿口臟話。程乙本沒有用到「 *** 」字。
例五：第五十九回
寶釵的丫頭鶯兒手巧，善編織，壹日寶釵遣鶯兒到黛玉處索取薔薇硝，鶯兒回轉時，帶領蕊官、藕官同行，經過柳葉渚便采了些初春的柳條來編花籃，怡紅院小丫頭春燕走來，警告鶯兒，這壹帶的花柳已分給她姑媽管轄，如果她姑媽看到這些嫩柳枝被摘，必定心痛抱怨，說著她姑媽果然過來了，這些婆子平日便對園裏的大丫頭、小伶人心懷不滿，這時乘機把春燕打罵壹番泄憤，給鶯兒難堪，隨著春燕自己的媽媽芳官的幹娘也到來，夥同著春燕的姑媽壹齊把春燕又打罵壹頓：
「小娼婦，妳能上去了幾年？妳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麽就管不得妳們了？幹的我管不得，妳是我 *** 裏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妳不成！」壹面抓起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作什麽？這編的是妳娘的 *** ！」
要麽春燕母親罵得起勁罵滑了嘴，罵到自己頭上去了。或者是抄書的人抄到這裏忘掉這婆子是春燕的親娘。這些「 *** 」字用得不妥，程乙本沒有這些字。
程高本如果把程甲本、程乙本算在壹起，廣為流行已有二百多年，亞東版程乙本到今年也有九十年了，程高本兩百多年來曾影響無數讀者。作為普及本，程乙本壹直是胡適的首選，這個版本，無論就文字精確、人物性格統壹、情節發展符合情理，各方優點來看，自有其重要的歷史地位，不少紅學專家學者都予以極高的評價，如中國「紅學會」首任會長吳組緗、海外紅學重鎮「五四運動」專家周策縱等都曾為文推崇程乙本。最近北京曹雪芹學會副會長鄭鐵生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了壹篇有關程乙本重要的文章：〈《紅樓夢》程乙本風行九十年〉。文中指出壹個重要的觀念：「大眾欣賞」與「小眾學術」，他認為《紅樓夢》的各種版本都有其重要性，但其功用目的不同，有的版本用於學術研究，屬於「小眾學術」，只適合少數學者研究運用，但「大眾欣賞」則應該選擇「相對語言通俗明快，結構完整，人物鮮明生動的版本推向大眾。」他的結論是程乙本即是「大眾欣賞」最合適的普及本。
筆者不憚其煩把庚辰本的毛病壹壹挑出來分析，目的不在貶低庚辰本的價值，前面我壹再強調庚辰本作為學術研究亦即「小眾學術」，當然有其無可比擬的重要性，但作為「大眾欣賞」的普及本，其間隱藏著的許多問題不能不指明出來，提醒讀者。《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當然應當由壹個最佳版本印行廣為流傳。曾經流傳九十年，影響好幾代讀者的程乙本，實在不應該任由其被邊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