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是屬於夏天的,是夏天特有的壹個符號。當妳發現自己被蟬聲重重包圍時,夏天便到了。
每年夏天,蟬音澎湃,壹樹接壹樹,壹聲連壹聲,從日出到日落,從傍晚到黎明。那時緩時急、忽高忽低、似有似無的蟬聲,恬靜曠遠了壹個單調而燥熱的季節。
這是夏日特有的風情。
可以說,無蟬不夏。正如有花而無蝶飛蜂繞,清風明月在懷卻無琴無酒無茶無詩書相伴壹樣,總覺少了幾分意境。
蟬聲四起,在風裏流動,於柳岸清絕,在山林熱烈,於鄉間喧響,像壹壺老酒,把千村萬落熏得有點微醉。細細聆聽,似乎感覺那聲聲蟬唱在風裏輕輕搖動。
於這樣的氛圍裏,可以簟枕邀涼,琴書換日,墻頭喚酒,搖扇拈棋,潑墨揮毫,手倦拋書,偷得浮生半日閑。當是時也,那些悠閑的、散淡的、逍遙的,甚或是倦怠的、慵懶的、枕著蟬聲入眠的人們,都化作了夏日絕句的壹部分。
古人常聽蟬。
清代文學家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內乃聲,方不虛生此耳。”由此可見,這質樸的帶著鄉土味的最初的音樂,是壹種多麽詩意的存在!
然而,這悠揚幽遠的蟬聲到底是何時出現在文人墨客筆端的呢?
翻開壹卷卷古籍,我們很容易找到鄉間這最常見的物象,它們常常於閑中、客中、愁中在人們的心頭奏響,牽動心靈深處的柔軟和悠遠。
最早文字記載的蟬鳴,可溯源到我國的第壹部詩歌總集《詩三百》,“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菀彼柳斯,鳴蜩嘒嘒”。《禮記》裏也記載了這個有古典詩歌美感的名稱,“仲夏之月蟬始鳴,孟秋之月寒蟬鳴”。《楚辭·九辯》有雲,“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既交代了時序的更叠,又滲透了作者主觀的情緒,令人不免淒涼哽咽。
之後,蟬聲如雨,在詩人的耳畔回旋縈繞,經久不散,詠蟬之詩更是層出不窮,佳作頻傳,詩中之蟬,亦被多情多感的詩人們賦予了深厚的文化意蘊,興寄遙深。
我想,詩人怕是最能深味蟬聲的含義的。
無論是王維、盧仝、虞世南,還是朱熹、柳永、駱賓王,他們對蟬聲的理解多飽含了身世之感、君國之憂、人生之智、離別之苦。蟬的聲音,便是詩人心底的聲音。他們對蟬有著復雜的情結,褒貶不壹,愛恨迥然,所詠之蟬,更是各有各的意態,各有各的豐神,寫盡了蟬之高潔之清雅之幽寂之蕭瑟悲涼……
或許蟬夏生秋亡,和春花、朝露、夕陽壹樣匆匆去來,因此,這千古如斯的小小尤物,常常使人有壹種人生苦短而宇宙永恒的傷逝之感,再加上羈旅異鄉、遲暮不遇等因素,則更覺難以為情,聞蟬而悲而愁而寂而肝腸糾結者數不勝數。
蟬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詩人在蟬聲裏,看到魂牽夢縈的土地,看到故鄉最美最樸實的風景。蟬把鄉村當成了永遠的故鄉,人又何嘗不曾把蟬當作鄉情的眺望?其中,洋溢著最濃重最稠密的鄉愁的詩篇,當屬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早蟬》:“壹聞愁意結,再聽鄉心起。渭上村蟬聲,先聽渾相似。”
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類似,聽過蟬鳴的詩人,大多也會感時傷世,產生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苦悶抑郁悲憤無奈,以及時光短暫而宇宙無窮的遙想,如司空曙的《新蟬》“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壹年老,能令萬感生”,駱賓王的“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許是蟬餐風飲露、高棲深樹的緣故,它歷來被認為是高潔的象征,“飲露身何潔,吟風韻更長”,“高蟬多遠韻,茂樹有余音”,“垂 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當然,在有蟬的長長時光裏,帶著老莊的色彩的蟬鳴,也曾讓很多詩人恬靜、悠閑、超然物外,宛入太古之境。較為典型的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
那,是秋天到了。
水瘦山寒,草木有時,蟬聲漸稀漸老漸趨於無聲。自此後,我們再也聽不到滿岸的蟬聲,滿塘的蟬聲,滿世界的蟬聲了。
秋日聽蟬,總帶了幾分蒼涼,壹聲,足以斷了人的肝腸。
秋來吟更苦,半咽半隨風。寒蟬就這麽悲吟著,聲聲隨風輕送,似乎把壹腔寒意,都散布在了這暮色之城裏。
岑寂。高柳晚蟬,聽西風消息。所有聲音的本質,其實都是安靜的。白石道人在壹片清寂中訴說著時序將變的冷清寂寥。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詩人的心頭必是淒然以悲、千頭萬緒的。
就如同晉代的張翰見秋風起而思吳中鱸魚之美壹樣,如果說,落葉是秋天的提醒,那麽,蟬聲則是生命的提醒。
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告訴我們,四年黑暗中的苦工,壹個月陽光下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當討厭它那喧囂的歌聲,因為它掘土四年,現在才能夠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可與飛鳥匹敵的翅膀,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什麽樣的鈸聲能響亮到足以歌頌它那得來不易的剎那歡愉呢?
莊子曾經感慨“蟪蛄不知春秋”,然而,那餐風飲露、用盡壹生光陰歌唱生命的生靈,卻向我們莊嚴宣告,這世界,我來過。它們,把自己的理想活成了自己的模樣。
這,是壹種境界。
萬籟俱寂,唯余蟬聲在耳。
我突然對蟬的新生崇敬起來。
蟬鳴“知——了”,那壹聲又壹聲的“知了”,唱出壹片了然的意境。
蟬已知了,妳可知了?
我是妳枝頭上的壹只鳴蟬
蟬在窗外悠長的鳴叫,既遠且近。
那是二十年前的蟬聲。
對我而言,那纏綿、激越、永無止息的天籟,是我多年前不慎走失的夏天和村莊。
記憶中的村莊恬靜安詳,很多的往事定格成“如何不向深山裏,坐擁閑雲過壹生”的閑適安然。
蟬在遙遠的村莊裏歡喜,叫醒酣眠的耳朵,絲毫不管炎炎夏日裏人們的煩躁與不耐。它們長時間地壹動不動,趴在濃濃的綠蔭裏懷抱著我的童年,歌唱生命的輝煌。
長風剪不斷,還在樹枝間。
從樹下經過,妳看不見它的潛伏,唯有古典的意境在心頭鋪展蔓延,那流淌的詩意,是陸遊的“蟬鳴柳聲相續”,又或者是毛文錫的“暮蟬聲裏落斜陽”。
蟬是中國古典的鄉村的產物。
印象裏,高棲枝頭浩歌天下的小小尤物,涵蓋了國人對於自然、宇宙、人性和人生的諸多看法。可以說,它是人們精神世界的物化。
自然是最偉大的壹本書,歌德說,在它每壹頁的字句裏,都能讀到最深奧的消息。在人們無比深邃的靈魂裏,大自然的陣陣蟬聲,有著博大而豐富的世界,每壹聲,都高蹈著人生的氣度。
古往今來,有人贊其高潔,有人詠其悠然,有人憐其淒婉,有人想其短暫,如此種種,不壹而足。
有時,蟬是鄉土情結的代言人。
鄉愁是中國文化之根,當蟬聲漸稀漸涼傳達出秋的信息,在冷落清秋時節,就極易引發起遊子懷念故土的悠悠情思。
此時,這蟬聲如此寂寞淒清,以前在故鄉,好像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於是,置身於茫茫人海攘攘紅塵,不論漂泊了多久,又走到了何方,那些滔滔無涯之事,都分付給了壹聲似曾相識來自故鄉的蟬鳴。
忽然,所有與故鄉有關的風物在異地壹壹復活。
隔著廣漠的時空,開始想念每壹個路過的夏天,想念隱身於歲月深處的老屋、石磨、籬笆、炊煙和瓦藍瓦藍的偶爾有鳥掠過的天空。
深入蟬聲,其實也是深入故鄉。
於是,蟬聲有了溫度,有了長度,有了重量。
但,從什麽時候起,我們把村莊丟了,把蟬聲丟了,也把自己也丟了?
腳下的城市,奔忙的城市,雖信美而終非吾土呵。離鄉背井寄身鬧市的現代人不禁滿面含羞,把壹顆爭逐的心低到塵埃裏,“我們到底要怎樣的生活,怎樣的自己?”
時光遠去。
村莊遠去。
再也找不到童年的井,童年的橋,童年的土路,童年的蒲公英,童年的和夥伴壹起尋找蟬蛻的夏天的黃昏。
俱往矣。
唯壹不變的是蟬鳴。
就在村莊之上,就在山林之上,就在曾經漣漪層層水聲潺潺不知起於何方又將奔向何處的河流之上。
《禮記》說,水曰清滌。蟬聲亦然。蟬者,禪也。聽蟬,也是在聽自己。
蟬聲起伏,總會帶給我們至深至大的遙想,縱使我們的世界落木無邊、風雪載途,也能蕩滌心中積聚的塵埃,忽略人生中的冷漠淒涼,把喜怒哀樂功利貪欲輕輕放下,包容千裏風霜,擁抱萬裏秋色,精神得以皈依,得以回鄉。
悠悠蟬鳴,聲聲入耳。
知否,知否,我遙遠的故鄉?我是妳枝上的壹只鳴蟬,每逢夏至秋來,響壹片久違的鄉音。
鄉 關 何 處
多少年了,在城市奔忙之余,常常想起兒時的鄉村。
那時的村莊,樹多草多水多鳥多,同鋼筋水泥的城市相比,多了壹份人生的靜謐悠閑,仿若壹本線裝的古典,隨隨意意的壹瞥,便讓妳入詩境入畫境入夢境。
最難忘的,是那條清清淺淺的小河,從遠方蜿蜒而來,又蜿蜒而去,把我的村莊分為南北對望、雞犬相聞的人家。清淩淩的河水淌著雲朵,映著塵世,也渲染著壹座詩意的世外桃源。
這詩意,在惹霧的小河邊,在做夢的蛐蛐上,在風起的山林間,在滴落的晨露裏,在向晚的青石旁,在簡陋的戲臺上,在靜默的庭院中,在母親的炊煙上,在父輩的泥土下,也在和夥伴壹起光著腳丫滿村莊亂跑或者在夏日的夜晚躺在高高的草垛上看天空數星星的日子裏。
在鄉村的天空下,水木清華,白雲悠悠。不管妳行走於阡陌柳岸,還是坐臥在自家的土炕上,總有清風入懷鳥鳴在耳,陶然,怡然,心頭壹派清空的禪意。
只是回憶依舊,故鄉已然換了人間。
村莊陌生了。
曾經長滿車前草狗尾草壹到雨天就壹踩壹腳泥的土路消失了,曾經蒼蒼莽莽每至秋日就蘆花飛白的大片大片的池塘不見了,曾經楊柳依依飛鳥繞岸的泥河幹涸了,曾經木門竹籬青瓦粉墻的老屋拆除了。
所有的壹切,都成了 歷史 ,成了曾經。
我的熟悉的整整壹個曾經啊。
到如今,只看見越來越多越來越寬的柏油路縱橫田野,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的華屋廣廈崛起家園,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轟鳴盤旋耳際。
站在鄉村的背景裏,我長久地迷失。
歲月的岸邊,芳草萋萋,河水清且漣漪。
我把我的村莊丟了。
我的腳步,再也回不到思無邪的童年,回不到我至親至愛、溫暖而詩意的村莊。
透過燈紅酒綠的浮華,望見熟悉而陌生的村莊帶著滄桑的表情緘默不語。
時代在進步, 社會 在發展,然而,給予人們心靈的滋養親情的反哺的鄉村卻漸行漸遠,壹點壹點,成為古老的符號,成為壹個民族鮮活的記憶和想象。
簡單樸拙屋舍儼然的村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莊,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村莊,在物質文明極大豐富的今天,還剩下多少呢?
我們到底想要壹個怎樣的世界?
這個時代的憂傷盤桓心頭。
望中的壹切,讓人有種想要逃離的沖動。
憶起了莊子“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的善意的提醒,憶起了端己“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的淒愴哀傷,想起了庫泊的“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的責任和悲憫。
鄉村——我們最後壹片詩意的棲所、精神的家園,多年以後,會不會不再為人知道,成為古籍史冊裏永遠的尋覓,永遠的追懷?
鄉村本身就是壹首詩。
當生命低處的村莊,背負古老的故事沈甸甸的 歷史 ,向城市靠近,被城市異化,模糊了城市與鄉村的界限時,來去匆匆的現代人,有沒有想到,壹個沒有了鄉村的民族,何其蒼涼?
提起西安,人們會想起傳承與文明;提起圓明園,人們會想起 歷史 與尊嚴;提起上海,人們會想到繁華與未來;若幹年後,我們的子孫提起鄉村,會想起什麽呢?
老屋?石磨?黃牛?麥場?稻田?流螢?鳴蟬?阡陌?
在爭逐利益的同時,我們該珍而重之,不管怎樣的變革和建設,都懂得保護鄉村最初真淳的形態,將壹個民族張揚而內斂、繁華或質樸、端莊也深邃的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不讓成為民族 歷史 和文化壹部分的鄉村,淪為人們心頭泛黃的記憶。
我們不妨在鄉村裏寄托夢想,凈化靈魂,呈現生命最初的意識,像海德格爾呼籲的那樣,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鳥戀山林,魚思故淵。
用朝聖的虔誠,壹個人重溫回顧故鄉或深刻或溫暖的記憶。
夜來幽夢。
站在二十年前的村莊面前,望而卻步。
是無處還鄉的尷尬。
像壹個異鄉人,在這裏,安頓不了漂泊的靈魂。身前霓虹閃爍,身後市聲嘈雜。
我閉上眼睛,說不出壹句話。
胡不歸?
胡不歸?
田園將無,胡不歸?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隱約聽到崔顥的聲音,從唐朝壹直吟哦到了如今。
鄉關何處?
村莊不說話,鄉愁卻在我心底潛滋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