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段 ---------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能變成個什麽樣的人呢?我的性格怎麽能不受影響呢?
每次走出這些昏黃朦朧的屋子,來到光天化日之下,我豈止眼睛發花,連頭腦都迷
糊了,這又有什麽奇怪呢?
關於那個白面少年紳士的事,我那天本當告訴喬,無奈以前信口胡言亂道,撒
下那些大謊,後來又向喬供了實情,如今倘再和他談起這位白面少年紳士,他準會
認為我上次胡扯了黑天鵝絨馬車,這次又無非是給馬車安排壹位合適的乘客,因此
我就壹句也沒有提起。再說,頭壹次談論過郝薇香小姐和艾絲黛拉之後,我就怕人
家再議論她們兩個,這種顧忌後來越發壹天強似壹天。只有畢蒂我卻完全信得過,
我什麽事都不瞞可憐的畢蒂。我認為不瞞她是理所當然,而畢蒂呢,不論我告訴她
什麽,她也都感到痛癢相關,當時我實在不明白是個什麽道理,現在我想是明白了。
這時廚房裏正在開家庭會議;我本來就有了壹肚子氣,這壹來更是火上添油,
幾乎忍不住要發作。原來潘波趣那老禿驢常常在晚上趕來,跟姐姐討論我的前途問
題;老實說,可惜我力氣小,拔不出潘波趣馬車上的車轄,要不我就非拔了它不可
(如今回憶起這件往事,依舊並不十分感到內疚)。這個下流種子就是那麽冥頑不
靈:他談論我的前途非得讓我待在他面前不可(好像把我當作個實驗標本似的);
我在墻角裏坐得好好的,他卻往往壹把揪住我的衣領,硬要把我從小凳上拖起來,
拖到火爐的緊跟前,仿佛存心要把我烤熟似的,嘴裏還說:“夫人,這孩子來啦!
妳壹手帶大的這個孩子來啦!孩子,擡起頭來,對於壹手帶大妳的人,妳可永遠要
知恩感德。夫人,來談談這孩子的事吧!”然後又在我頭上胡摸亂掠壹陣,把我的
頭發弄得亂七八糟——前面已經說過,我自從幼年解事以來,就從心眼兒裏覺得誰
也沒有權利這樣把我玩弄。
他讓我站在他面前不算,還要拉住我的袖管:他要我作出的這副低能兒的可憐
相,只有他自己那模樣兒才堪與媲美!
接著,他就和姐姐壹搭壹檔,壹唱壹和,以郝薇香小姐做話題,盡說些沒有意
思的廢話,胡亂猜測郝薇香小姐會拿我怎麽辦,會給我些什麽好處。這些話常常使
我難受無比,氣得要哭出來,恨不得撲到潘波趣身上去,把他從頭到腳壹頓狠揍。
兩人壹談開,姐姐每次提到我,就要數說我壹頓,那勁頭簡直像在拔我的牙齒似的
;而潘波趣呢,則壹向以我的恩人自居,總是坐在那裏用輕蔑的眼光瞅著我,仿佛
我這壹輩子的富貴榮華,端靠他為我擘畫經營,誰料我倒不承他的情,反而叫他吃
力不討好。
喬從來不參加這些談論。不過他們不談則已,壹談總少不了要談到他,因為喬
大嫂早就看出喬是不願意我離開鐵匠鋪的。按我的年齡來說,現在已經完全可以跟
喬做學徒了;因此,每當喬拿起撥火棍來,心思重重地在爐格中間捅爐灰的時候,
姐姐就要毫不含糊地把喬這種無辜的行為說成是有意反對的表示,就要猛然沖到喬
的跟前,使勁把他亂搖壹陣,奪下他手裏的撥火棍,丟在壹旁。這種討論,沒有壹
次不是以極不痛快的結局收場的。姐姐往往在談到難乎為繼時,便頓時呵欠連連,
好像無意中突然看見了我似的,猛撲到我跟前,向我吆喝道:“好啦!妳也叫人夠
受的啦!還不趕快去睡覺!壹晚上為妳操心還操得不夠嗎!”明明是他們折磨得我
連命也快沒有了,倒反咬我壹口,好像是我死乞白賴求他們來折磨我!
這樣的日子,壹直過了好久;本來以為還得這樣繼續過上好久,不料有壹天,
郝薇香小姐正扶著我的肩膀,跟我壹塊兒走著,忽然間她停了下來,頗不樂意地說
“妳長高了不少啦,匹普!”我若有所思地瞥了她壹眼,我覺得最好還是用這
個辦法向她委婉表示:這恐怕不是我自己作得了主的吧。
她當時沒有再說什麽;可是壹轉眼工夫又停下來瞅著我了;沒多久,又瞅了我
壹次;第三次瞅過我以後,她便顯得愁眉苦臉,怫然不悅。下壹次我去侍候她,照
常陪她走了壹陣,剛剛把她護送到梳妝臺跟前,她就又不耐煩地揮揮手指,叫我留
壹留。她說:
“把妳那個鐵匠的名字再給我說壹遍。”“他叫做喬·葛吉瑞,小姐。”“妳
就打算跟那位師父做徒弟嗎?”“是的,郝薇香小姐。”“妳還是馬上就去跟他學
手藝。妳看葛吉瑞肯不肯帶著妳們的師徒合同,上這兒來壹次?”我說,如果請他
來,他準會認為這是無上的榮幸。
“那就請他來壹次吧。”“要不要跟他約個日子,郝薇香小姐?”“得啦,得
啦!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日子不日子。反正叫他快點兒來,跟妳壹塊兒來就是。”晚
上回到家裏,向喬轉達了這個口信,姐姐壹聽之下,立即“暴跳如雷”,比平常什
麽時候都還要嚇人。她責問我和喬是不是把她當做門口的鞋擦,任意踩在腳底下?
我們有多大的膽子,竟敢這樣對待她?她倒要請問我們,如果她不配去這樣的府上
作客,那她配去什麽樣的人家呢?她滔滔不絕地發出這壹連串責問以後,就拿起壹
架蠟燭臺朝著喬扔過去,哇的壹聲大哭起來,拿出畚箕——這畚箕永遠是個十分不
祥的預兆——圍上粗布圍裙,狠命地打掃起來。幹掃還不滿足,又提來壹桶水,拿
了地板擦子來擦洗,弄得我們在屋子裏待不住,只得站在後面院子裏發抖,壹直到
晚上十點鐘才敢偷偷溜進屋去;姐姐壹看見喬,就責問他當初為什麽不娶個女黑奴?
可憐的喬沒有回嘴,他只是站在那裏,壹邊摸著頰須,壹邊無精打采地望著我,意
思仿佛是說:真的,當初要是娶個女黑奴,恐怕就好嘍。
悲慘世界也壹定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