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於冬梅
呂思勉(1884-1957)先生在《中國通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的開篇的“緒論”中這樣寫到:
翻開二十五史來看,所記的,全是此戰爭攻伐,在廟堂上的人所發的政令,以及這些人的傳記世系。
回想自己讀歷史書的過程,留在記憶裏的也就是那些王侯將相之類的大人物、大事件。讀的歷史教材似乎也只是記載那些“大事件”的編年史,或者反映某個時代或王朝更叠的革命史、政治史。因此對於中國古代的整個社會生活史,除了在壹般文學類或隨筆類的作品中獲得些許之外,似乎很難找到相應的比較適合自己(或壹般大眾)的系統的專著,更不用說有關“史學史”之類的專著。而呂思勉先生的這句論斷也讓我領悟到了“正史”的真正用意——借用呂思勉先生的術語:這是治史的“偏愛”——偏愛於對政治活動的敘述,缺少對普通人的生活的記述,這就造成了史書中“社會”這壹要素的“殘缺”,而這種“殘缺”的直接後果就是無法讓我們對整個社會的“文化”生活有壹個更加客觀而廣闊的認識:
政治活動,全靠社會做根底。社會是在政治的背後,做了無數更廣大更根本的事情。不明白社會,是斷不能明白政治。所以現在讀史的人,都不但要著重於政治,而要著重於文化。
但究竟什麽是“文化”?“文化”的作用在哪裏?“文化”到底是壹元的還是多元的?這些問題也許還在困擾著我們。而呂思勉先生則鮮明地指出:
須知文化,正是人之所以異於他動物的。……文化,是因人有特異的稟賦,良好的交通工具,所成就的控制環境的***業。……人類學上,證明自冰期以後,人的體質無大變化……可見,人類的進化,全是文化進化。……從理論上說,人的行為,也有學多來自機體,和動物無以異的,然亦無不背上文化的色彩。……理論上,雖不能將人類壹切行為,都稱為文化行為,在事實上,則人類壹切行為,幾無不與文化有關系。可見文化範圍的廣大。能了解文化,自然就能了解社會了。
由此可見,文化的梳理也是治史的關鍵。要了解中國歷史與社會,必了解中國文化發展的脈絡。而呂思勉先生自己也有《中國文化思想史九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中國社會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問世,足見他對“社會”與“文化”在史學研究中的重視。同時,他也認為:(1)研究壹種文化的同時,必須兼顧其他不同的文化類型;(2)文化因環境的不同而不同,但文化有傳播的性質;(3)不同的文化則有***同的原理,只是文化類型不同,因為“人類的'本性,原是相同的。”
在“緒論”中,呂思勉先生就開篇提出了兩個問題:
歷史,究竟是這樣壹種學問?研究了他,究竟又有什麽用途呢?
先生針對前人的各種“前車之鑒”式的簡介,指出歷史雖然是記事之書,我們之所以探求,原因就在於“為理而非事”:“天下事既沒有兩件真相同的,執應付此事的方法,以應付彼事,自然要失敗”。所以,我們研究歷史,“不能不顧事實,又不該死記事實”:
任何壹事壹物,要詢問他的起源,我們現在,不知所求的很多。其所能對答的,又十有八九靠不住。然見我們安能本於既往以說明現在呢?
在呂思勉先生看來,歷史研究的重任在於植根於現實世界,反思以往的世界,從而用以指導現行的和構建未來的事與物。所以,呂先生指出了舊時的社會為何“借鑒於歷史以應付事實失敗者之多”的原因:那是因為以往的史學研究“偏重於政治”。並且,他還說:
人類以往的社會,似乎是壹動壹靜的。我們試看,任何壹個社會,在以往,大都有個突飛猛晉的時期。隔著壹個時期,就停滯不進了。在閱若幹時,又可以突飛猛晉起來。已而復歸於停滯。如此更互不已。這是什麽理由?解釋的人,說節奏是人生的節律。個人如此,社會亦然。
呂先生用“壹動壹靜”的交替來解釋社會的發展中的繁榮與停滯現象。而這“壹動壹靜”之間,則是社會的變化最劇烈的時期。因而,我們看“歷史”,也應隨著“壹動壹靜”,變換角度,“動”與“靜”的眼光交替。因為:
人,因其感覺遲鈍,或雖有感覺,而行為濡滯之故,非到外界變動,積微成著,使其感覺困難時,不肯加以理會,設法應付。正如我們住的房子,非到除夕,不肯加以掃除,以致塵埃堆積,掃除時不得不費其力壹樣。這是世界壹治壹亂的真原因。
世界的“亂”的真正原因就在於我們沒有認識到“壹動壹靜”的變換交替,以至於我們根本沒有及時采取合理的應對措施。對於“治史”之“業”而言,“壹動壹靜”則是其必須關註的核心。呂思勉先生說:
壹部二十五史,拆開來看,所謂記傳,大部分記載離亂興亡的事,誌則以記載典章經制為主。理亂興亡壹類的事實,是隨時發生的,今天不能逆料明天。典章經制,則為人預設之以待將來的,()其性質轉為永久。所以前者可稱為動的史實,後者可稱為靜的史實。史實不外乎這兩類,但限其範圍於政治以內,則未免太狹了。
呂先生認為,“史實”是“治史”關註的核心,但“治史”不應局限於“政治”,而應以“文化”所植根的“社會”為基點,這是“治史”之根本責任。柳詒徵(1880-1956)先生曾在其兩卷本的《中國文化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開篇,告誡後人說:
雖然,世運日新,吾國亦邁進未已,後此之視吾往史,殆不過世界史中之壹部域,壹階程,吾人正不容以往史自囿。然立人之道,參天地,盡物性,必有其宗主,而後博厚高明可推暨於無疆。故吾往史之宗主,雖在此廣宇長宙中,若僅僅占有東亞之壹方,數千祀之短晷,要其磊磊軒天地者,固積若幹聖哲賢智創垂賡續以迄今茲,吾人繼往開來,所宜擇精語詳,以詔來學,以貢世界,此治中國文化史者之責任。
柳詒徵先生以“擇精語詳,以詔來學,以貢世界”為“中國文化史者之責任”。以“治史”為業之人,更兼具把“壹動壹靜”的史實“擇精語詳”、“以詔來學”之責任。而呂思勉先生更是用“壹動壹靜”的眼光來規制中國歷史的教學:
在壹種文化中的人,其所作所為,斷不能處於這個文化模式以外,所以要講文化史,非把昔時的史料,大加擴充不可。
史料的擴充是史學教學與研究的必須,但研究與教學的體例則需“動”與“靜”交替結合。因而,整個《中國通史》除“緒論”外,還有五十四章之恢宏氣勢,但其“體例”則非常鮮明,這是很多史書或教材所無法媲美的:(1)關於中國的文化現象:第壹章至第十八章,依次從“婚姻”、“族制”、“政體”、“階級”、“財產”壹直寫到“學術”、“宗教”;(2)關於各個時代的史實綜合:第十九章至第五十四章,依次從“中國民族的由來”、“中國史的年代”、“古代的開化”、“夏殷西周的事跡”壹直寫到“清朝的衰亂”、“清朝的覆亡”,最後以“革命途中的中國”結束。黃仁宇(1918-2000)先生曾說,“中國歷史典籍浩如煙海,常使初學者不得其門而入。”(《中國大歷史》,三聯書店,1997年)。然呂思勉先生的這樣“壹動壹靜”的“通史”,定能完成柳詒徵先生所闡釋的“擇精語詳,以詔來學,以貢世界”的史家之責任。
而作為讀者的我,便在這些“動靜”中,享受閱讀的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