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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 石延年賞析

北宋詩人石延年(994~1041),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南)人。性格豪放,慕古人奇節偉行,好縱酒漫遊,吟嘯歌呼,是當時眾口稱譽的“奇才”。他論天下大事,多有真知灼見。仁宗初期,國泰民安,邊境和平,他就提醒朝廷要加強對契丹和西夏的防務,後來發生的西夏侵宋戰爭證實了他的預見。康定元年(1040),他奉命巡察河東地區,布置防務,籌備糧草,才幹精練,令人稱奇。早在真宗末年,詩壇上即盛行“西昆體”,以雕章麗句為勝,石延年和穆修以古道自任,提倡古文歌詩,因此受到後來大力發動詩文革新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及其戰友石介、梅堯臣、蘇舜欽的推重。石介與蘇舜欽稱延年為“詩之豪”(註:參見石介《三豪詩送杜默師雄》(《全宋詩》卷二六九),蘇舜欽《石曼卿詩集序》(《蘇舜欽集》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5頁)。),梅堯臣也把他看作誌同道合的親密詩友(註:梅堯臣《依韻和永叔澄心堂紙答劉原甫》,《全宋詩》卷二五六,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147頁。)。歐陽修更贊揚他“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於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1](P271)

石延年比歐、梅、蘇年長,他於仁宗“天聖寶元間,以歌詩豪於壹時”,[2](P439) 其詩作數量豐贍,可惜大量散佚。蘇舜欽說:“曼卿資性軒豁,遇者輒詠,前後所為不可勝計,其逸亡而存者才四百余篇。”[3] 後來,這部蘇氏作序的詩集亦逸亡不存,今《全宋詩》僅輯錄得其詩四十余首。由於存詩甚少,後人論宋詩,對他重視不夠。許總先生在《宋詩史》中為石延年專設壹節,側重論述他在宋詩變革中的地位和貢獻,但對其詩歌創作的評析較為簡略。(註:參見許總《宋詩史》第139~147頁,重慶出版社1992年版。)筆者至今尚未見到壹篇專論石延年詩歌的文章。其實,對石延年這碩果僅存的40余首詩歌做深入細致的評析,借壹斑以窺全豹,我們仍可發現這位北宋詩豪的傑出才華,領略其詩作的鮮明藝術特色、風格、成就及其對後人的影響,既可從中學習借鑒、吸取藝術營養,又能更全面、具體地認識和把握北宋詩壇的創作態勢與風貌。這便是筆者撰寫此文的動機。

詩歌是詩人心靈體驗與感受的自然流露,因此最能映現出詩人的個性氣質與才情心態。性格豪邁奇偉的石延年,其詩確有意氣標舉、雄奇豪放的風格。蘇舜欽在為石延年詩集作序時,便指出其詩“振奇發秀”,“勁語蟠泊”,“氣橫意舉,灑落章句之外”。[3] 歐陽修在《哭曼卿》詩中贊頌他:“作詩幾百篇,錦組聯瓊裾。時時出險語,意外研精粗。窮奇變雲煙,搜怪蟠蛟魚。”[4](P60) 今存石延年詩中,已看不到“搜怪蟠蛟魚”的奇險怪誕之作,但在其寫景詠物篇中,卻不乏氣橫意舉、雄壯遒麗的風格,試看五律《瀑布》:

飛勢掛嶽頂,何時向此傾?玉虹垂地色,銀漢落天聲。萬丈寒雲濕,千巖暑氣清。滄浪不足羨,就此濯塵纓。(註:《全宋詩》卷壹七六。以下所引石延年詩均同,不再註出。)

詩的首聯便表現出瀑布從嶽頂飛瀉而下的氣勢。頷聯“玉虹垂地色”與“銀漢落天聲”兩個喻象,聲色兼寫,動靜結合,視聽交融,更是壯麗奇觀。頸聯以“萬丈”、“千巖”拓展高遠闊大境界,又借“寒雲濕”、“暑氣清”傳達觸覺與內心感覺。當清爽之氣在詩人的胸中湧蕩,便自然興發出就此洗濯俗塵、澡雪精神的隱逸情懷。全篇筆墨淋漓酣暢,而其豪氣逸懷,亦灑落章句之外。此詩明顯學習借鑒李白《望廬山瀑布》與張九齡《湖口望廬山瀑布》,其氣魄與詞采稍遜於李、張二詩,但調動了更豐富細膩的感覺描繪瀑布,創造出有別於前人的雄麗而清爽的意境。範寧、華巖先生評雲:“把前人所描寫的題材拿過來,向深處推移,求得新的意境,這是宋詩的壹大特征,這首詩就是壹個例證。”[5](P38—39) 筆者深表贊同。

《送人遊杭》是石延年借送別題材描寫杭州勝景的佳作,詩雲:

激激霜風吹墨貂,男兒醉別氣飄飄。五湖載酒期吳客,六代成詩倍楚橋。水荇漸青含晚意,江雲初白向春嬌。前秋亦擬錢塘去,***看龍山八月潮。

前半幅以懷古慨今之筆,表現行人與送者詩酒風流、豪放飄逸之氣度情懷。頸聯寫眼前所見水荇江雲之光色意態,明暗映照,清新妍麗。尾聯寫他欲追隨友人***看錢塘八月狂潮,用虛筆展現出壯闊景象,令人神往。讀此詩,人們自然會聯想到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此詩“倍楚橋”三字,意思含糊,有湊韻之跡。但全篇意橫氣舉,灑脫自如,頗有盛唐詩的氣象風神,在當時的詩中應是不同凡響之作。

石延年描繪園林景色的名篇《金鄉張氏園亭》,則在細致的觀察、新鮮的感受和工致的表現中,顯示出宋詩有別於唐詩的意新語工,表現細致,平淡中深蘊理趣的格調:

亭館連城敵謝家,四時園色鬥明霞。窗迎西渭封侯竹,地接東陵隱士家。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縱遊會約無留事,醉待參橫月落斜。

這首七律在寫景中含蓄表現園主人的豪情雅量,構思巧妙。詩人運用白描、擬人、比喻、用典等手法寫景抒情。詩中景物意象豐富,章法嚴謹,對仗工穩,句法多變,煉字精警。從全篇看,語言質樸而意境清遠有味。“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壹聯,是宋人激賞的名句。晁補之說:“尤為佳句。”(註:晁補之《雞肋集》,見(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後集卷七引,中華書局1982年版。)劉克莊說:“為伊洛中人所稱。”[6](P88) 朱熹也贊嘆“極佳”(註:朱熹《文公語錄》,見(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後集卷七引,中華書局1982年版。)。今人賴漢屏先生指出,其好處在於用移情手法寫出壹個物物情意交融的境界。[7](P68) 梅堯臣《東溪》中的“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醜枝”,最先表達出宋人喜愛老境的審美情趣,也被方回稱為“當世名句,眾所膾炙”。[8](P1410) 但與石延年這壹聯相比較,梅詩的“有閑意”與“無醜枝”是詩人的理性判斷,略顯直露,“野鳧”句又是從杜甫“沙上鳧雛傍母眠”(《漫興》)化出,而石詩所寫的物物相樂之景,雖極平常,卻是前人詩中所未有過的,情、景、意融為壹體,更富生機新趣。石詩總的成就不如梅詩,但此聯寫景卻比梅詩細膩含蓄。

以上幾首皆是律詩。石延年也有寫景的絕句佳作,例如七絕《秋夕北樓》:

秋霽露華清帶水,月明天色白連河。夜闌澄影星微動,瑟瑟層飔上下波。

詩寫秋夜水月交輝景色,境界澄澈空闊。後兩句寫由星影微動到風疾波湧的態勢,奇麗變幻,略帶神秘。再看五絕《春日樓上》:

水樹春煙重,庭花午影圓。人邊無限地,鳥外有余天。

前兩句近景,水樹朦朧,庭花明艷。以“重”形容春煙之濃濕,用“圓”描摹正午花影之圓轉,緣情體物,逼肖生動。後兩句是想像之境,表現詩人對天地宇宙無限遙遠浩渺的哲思,而用具體、微小的“人”、“鳥”來襯托,頗為巧妙。錢鐘書先生指出:唐代郎士元的“河陽飛鳥外,雪嶺大荒西”(《送楊中丞和番》)、僧無可的“卷經歸鳥外,轉雪過山椒”(《送僧歸中條》),“都是想象地方遙遠,不是描寫眼前的景物”。[9](P95) 石延年此聯,是學習這種寫法的佳句。

石延年也擅長詠物,尤善詠花,今存詠花詩竟有12首之多,其中,“姑射真人冰作體,廣寒仙女月為容”(《詠梅》),把梅花比擬為有冰肌月貌的姑射真人和廣寒仙女,幻想瑰奇;“誰家巧婦殘針線,壹撮生紅熨不開”(《榴花》),“二喬二趙俱傾國,女弟嬌強意自先”(《詠小桃》),以歷史上的美人小喬和小趙(昭儀)性格嬌強,與其姊大喬大趙(飛燕)爭先,贊美小桃早春盛開,更是奇趣盎然。詠物詩貴在不即不離、不黏不滯,以形傳神,以人擬物,使物象活起來。石延年上述詠花詩句,頗能見出詩人的靈心妙思。石延年還在詠物詩中比興寄托,借物抒懷言誌,例如:

風勁香愈遠,天寒色更鮮。秋天買不斷,無意學金錢。——《叢菊》

在人格化性靈化的叢菊形象中,寄寓著詩人不畏強暴不圖富貴的堅貞高潔品格,缺點是稍露圭角。我們再看他的詠物名篇《古松》:

直氣森森恥屈盤,鐵衣生澀紫鱗幹。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蒼蘚靜緣離石上,綠蘿高附入雲端。報言帝座掄才者,便作明堂壹柱看。

詩的首句即寫古松直氣森森,恥於屈盤,有勁語盤空之勢。次句以“鐵衣”、“紫鱗”喻狀松皮的堅硬、粗澀及其形色,顯示其飽歷霜雪磨難而有蒼老遒勁之氣骨。頷聯極力描繪古松如龍蛇飛動,影搖千尺,其聲勢似狂風驟雨,震撼半空,又凜凜生寒,真是驚心動魄!頸聯以蒼蘚、絲蘿附托攀緣的卑微之態,反襯出古松的剛直偉岸。尾聯托物言誌,以木材喻人才,呼籲當權者起用隱埋山林的良材,作為建造明堂的頂梁大柱。全篇刻畫古松的形象氣勢不凡,雄偉壯美。結尾稍顯直露,但仍是從古松的形象自然生發而出。石介評石延年詩如“秋風有怒濤”(註:(宋)石介《讀石安仁學士詩》,參見《全宋詩》卷二七二。),範仲淹贊石延年詩“破堅發奇,高淩虹霓,清出金石,有以見詩力之雄”(註:參見(宋)劉克莊《後村詩話》續集卷壹引,中華書局1983年版。),這首《古松》當之無愧。

宋人《王直方詩話》有壹段關於《古松》頷聯的評論說:“或有稱詠松句雲:‘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空風雨寒’者,壹僧在坐曰:‘未若雲影亂鋪地,濤聲寒在空。’或以語聖俞,聖俞曰:‘言簡而意不遺,當以僧語為優。’”[10](P221) 筆者以為,從“言簡而意不遺”乃至表現手法的巧妙來看,“雲影亂鋪地,濤聲寒在空”確實為優,然而舍去了“龍蛇動”與“風雨寒”這兩個意象,也就失去了古松雄壯奇偉的形象特征與其震撼人心的氣魄力量,從這個角度看,僧人的詩聯就不及石延年的原句了。

頗有意思的是,在石延年這首詩問世多年以後,王安石也寫了壹首《古松》詩雲:

森森直幹百余尋,高入青冥不附林。萬壑風生成夜響,千山月照掛秋陰。豈因糞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廟乏材應見取,世無良匠勿相侵。[11](P830)

王安石這首詩也是托物寓意,希望朝廷要重用愛惜人才,承襲了石延年詩的主旨。首句“森森直幹”取自石詩,其前四句刻畫古松形象不如石詩生動鮮明,氣勢也有所不及,後四句純是議論,比石詩更直露。王安石是北宋的七律高手,其詩的成就遠勝於石延年,但這壹首仿效石詩之作卻遜於石詩。不過,我們由此可見石延年詩歌對王安石的影響。

宋人魏泰評曰:“石延年長韻律詩善敘事……《籌筆驛》、《銅雀臺》、《留侯廟》詩為壹集之冠。”[12](P327) 被他譽為“壹集之冠”的長韻律詩中,《銅雀臺》與《留侯廟》已佚。今存石延年長韻律詩五首,只有《籌筆驛》與《曹太尉西征》二首是敘事詩,其余三首都是詠物寫景之作。《籌筆驛》詩雲:

漢室虧皇象,乾坤未即寧。奸臣與逆子,搖嶽復翻溟。權表分江域,曹袁鬥夏坰。虎奔鹹逐逐,龍臥獨冥冥。從眾非無術,欺孤乃不經。惟思恢正道,直起復炎靈。管樂韜方略,關徐駐觀聽。壹言俄遇主,三顧已忘形。南既清蠻土,東期赤魏廷。出師功自著,治國誌誰銘。歷劫兵如水,臨秦策若瓴。舉聲將潰虜,橫勢欲逾涇。仲達恥巾幗,辛毗嚴壁扃。可煩親細務,遽見墮長星。戰地悲陵谷,來賢賞德刑。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想像音徽在,侵尋毛骨醒。遲留慕英氣,沈嘆撫青萍。

籌筆驛在蜀中綿州(今四川廣元縣北),相傳為諸葛亮出師運籌處。此詩詠諸葛亮。詩人僅以十八韻壹百八十字,便描述了漢末群雄逐鹿到劉備三顧茅廬,再從諸葛亮出師北伐到病逝於五丈原那麽繁富復雜的歷史故事,顯示出詩人善於篩選、提煉歷史素材的高超本領。詩中敘事簡練、生動,運筆跳脫靈活,可謂“惜墨如金”,而抒情則淋漓酣暢,用墨如潑。詩人熱烈頌揚諸葛亮忠心赤膽輔助劉備父子復興漢室的煌煌功業,深沈慨嘆其“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劇命運,收到令人蕩氣回腸的藝術效果。劉克莊也評贊此詩:“詞翰俱妙,人所傳誦。”[6](P88) 另壹首《曹太尉西征》詩雲:“仁者雖無敵,王師固有征。獨乘金廄馬,都領鐵林兵。肅氣關河暮,屯煙部落晴。旗光秋燒合,甲色夜江橫。士喜擊中鼓,虜疑聞後鉦。無私乃時雨,不殺是天聲。濯濯前誰拒,堂堂彼自傾。寒逾博望塞,春宴隗囂城。外使戎心伏,旁資帝道平。公還如畫像,為贊學班生。”這首詩敘曹太尉西征事。曹太尉是宋朝開國名將曹彬之子曹瑋,沈勇多謀。真宗朝曾知泰州,兼緣邊安撫使,大破唐吐蕃贊普後代唃廝啰的入侵。(註:關於曹瑋生平事跡,參見《宋史》卷二五八,(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第72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此詩同《籌筆驛》壹樣,未受排律體講求嚴格的對仗和平仄的束縛,敘事毫不板滯,且能把敘事與寫景、議論、抒情融為壹體,表現出曹太尉的大將風度、宋軍的昂揚鬥誌、敵寇的疑懼潰敗以及戰地的肅殺氣氛。此詩所敘之事較單純,故而更多戰地情景細節鮮活生動的描繪與渲染;詩的主旨是謳歌宋軍大捷,因此情調樂觀開朗,議論堂堂,辭氣豪邁,有高屋建瓴之勢。朱熹評贊說:“石曼卿詩,極有好處,如‘仁者雖無敵,王師固有征’、‘無私乃時雨,不殺是天聲’長篇。舊見石曼卿大書此詩,氣象方嚴遒勁,極可寶愛。真顏筋柳骨也。”(註:參見(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後集卷七引,中華書局1982年版。)他的贊語同魏泰、劉克莊的評論可謂桴鼓相應。

石延年的詠史、懷古七絕也有傳世佳作,如《南朝》:

南朝人物盡清賢,不事風流即放言。三百年間卻堪笑,絕無人可定中原。

詩人直吐胸臆:南朝的士大夫個個號稱清高賢良,但不是追求名士風度就是說大話不務實際,在三百年時間裏竟無壹人出來收復中原,足以令後人恥笑。詩人懷有英雄氣性和報國抱負,對趙宋王朝不能收復燕雲十六州耿耿於懷,因此借古諷今,以詠史表達對士人的不滿和對國事的憂慮。通篇敘事議論,快人快語,直指要害,壹針見血,既有現實針對性,又頗具歷史預見性。正如晚唐詩人杜牧在《赤壁》詩中嘲笑周瑜僥幸得東風之便偶然大敗曹操,借以傾吐其生不逢時的抑郁不平之氣,石延年對南朝人物的針砭,顯露出詩人洞察形勢的卓識與睥睨前賢的豪情。劉克莊稱此詩“清拔有氣骨”[6](P89),是中肯的。

再讀壹首《真定懷古》:

光武經營業未興,王郎兵革暫憑陵。須知後漢功臣力,不及滹沱壹片冰。

東漢光武帝劉秀大業未興時,自稱天子的王郎曾壹度兵強馬壯,氣焰囂張。詩人嘲諷劉秀的開國功臣,說他們還不及滹沱河上那看似堅硬其實薄脆易融的壹片冰。壹片“滹沱冰”,意象新奇,使諷刺的意蘊,得到了生動有力的表現,顯得辛辣、冷雋。後來,黃庭堅有壹首《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雲:

平生只要劉文叔,不肯為渠作三公。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壹絲風![13](P254)

詩中說,能使漢朝天下重如九鼎的,就是嚴光垂放在桐江波上被風吹動的那壹條釣絲啊!黃詩頌揚嚴光的高風亮節,有別於石詩諷刺後漢功臣的庸碌無能,但細加品味,“滹沱壹片冰”與“桐江波上壹絲風”,何其相似!很明顯,是黃庭堅仿效石延年詩才創造出這個新奇、突兀的意象的。可見,與蘇軾並稱“蘇黃”的宋詩大家黃庭堅,也曾從石延年詩中汲取過藝術營養。

石延年不僅擅長近體律絕,而且能作古體。他的雜言體古詩《贈別》雲:

春老有時回,人老不再少。草白有時榮,發白不再好。人生不如春,發生不如草。可堪送別春草前,青春未老人先老。

詩人在春草萌生前送別友人,興發春天易逝人生短促的感嘆。詩中連續用“春老”與“人老”,“草白”與“發白”,“人生”與“發生”的對比,最後以“青春未老人先老”的警句收束。詩的構思獨創,對比鮮明,層層鋪排,語言曉暢,形成抑揚起伏、波瀾叠起又回環照應的旋律節奏,使抒發的人生悲慨委婉深沈,令人警省並引起強烈的心靈***鳴。此詩與初唐劉希夷的名句“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代悲白頭翁》)異曲同工,也可見石延年善於融會吸收樂府民歌及初唐七言歌行的藝術營養。

《代意寄師魯》更是石延年的壹首流傳極廣的七古傑作:

十年壹夢花空委,依舊山河損桃李。雁聲北去燕西飛,高樓日日春風裏。眉黛石州山對起,嬌波淚落妝如洗。汾河不斷天南流,天色無情淡如水。

據《詩話總龜》卷三三引《古今詩話》說,這首詩作於宋平陽府,屬河東路(治所在今山西臨汾)。當時石延年奉命前往河東征調民兵備邊,友人尹洙(師魯)正在陜西抗擊西夏的前線。詩是代人而作,故題為“代意”。詩中抒寫壹位閨中女子對尹洙的思念。詩人先用“花空委”、“損桃李”的興象表現她與尹洙分別十年,青春虛度,山河未改,容顏已衰;又寫她迎著春風登臨遠望,但聞雁聲北去,見燕子西飛而情人無蹤;再以石州的山峰比喻女子的雙眉,寫她整日面對遠山愁眉不展,淚流滿面弄濕了粉妝。最後以汾河南流不斷、天色冷淡無情含蓄表達她無盡的愁怨。詩人以健筆寫柔情,比喻自然貼切,句調爽朗,境界闊大,表現閨婦心態卻細微深婉。北宋王辟之激賞此詩“詞意深美”,並說詩人死後,曾托夢給友人,自謂此乃平生“最為得意”之作(註:參見(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七,(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39頁。)。宋詩中愛情詩、閨思詩寥寥無幾,石延年此詩作為閨情詩看,是難得的佳作,在當時廣為傳誦。詩人的朋友關詠曾把它改寫成詞,譜入《迷仙引》調,“人爭歌之”。詞雲:“春陰霽。岸柳參差,裊裊金絲細。畫閣晝眠鶯喚起。煙光媚。燕燕雙高,引愁人如醉。慵緩步,眉斂金鋪倚。嘉景易失,懊惱韶光改。花空委,忍厭厭地。施朱粉,臨鸞鏡,膩香銷減摧桃李。獨自個凝睇。暮雲暗,遙山翠。天色無情,四遠低垂淡如水。離恨托,征雁寄。旋嬌波,暗落相思淚。妝如洗。向高樓,日日春風裏。悔憑欄,芳草人千裏。”(註:參見《詩話總龜》前集卷三十五引《古今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詞對詩意作了增衍,多些秾麗和脂粉氣,少了開闊疏朗的氣韻,卻表明石延年詩對宋詞創作的影響。

石延年喜作集句詩。《下第集句》雲:“壹生不得文章力,欲上青雲未有因。聖主不勞千裏召,嫦娥何惜壹枝春。鳳凰詔下雖沾命,豺虎叢中也立身。啼得血流無用處,朱衣騎馬是何人。”抒寫他的壯誌抱負和下第後的牢騷怨憤。詩中所集是何人之句,難以壹壹細考,但將他人之句集為壹首對仗工整、格律嚴謹、通篇渾成的七律詩,可見石延年讀詩多,記憶牢,才思敏捷。另壹首集句詩《偶成》雲:

年來年去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舞壹場。

首句用唐人鄭谷《燕》詩句,次句用唐人秦韜玉《貧女》詩句,三句用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句。集前人之句,如同己出,壹氣呵成,在自嘲中表現出詩人豪放瀟灑的個性。宋人蔡絳《西清詩話》說:“集句自國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開敏,以文為戲,然後大著元豐間,王荊公益工於此。王直方謂始於荊公,非也。”(註:參見(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後集卷七引,中華書局1982年版。)指出石延年好作集句對於王安石的影響,這壹點也不應忽略。

劉克莊說石延年“集中……警句尚多”(註:參見(宋)劉克莊《後村詩話》續集卷壹。)。石延年在創作中精心錘煉警句,這從上文所舉的作品中皆可看出。《籌筆驛》中的“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壹聯,與《金鄉張氏園亭》中的“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之句,正如張鳴先生所評:妙在把“對可觀物態的觀照和主觀心態的體驗,都納入看上去很自然平常的句子中”。[14](P59) 此外,在石延年的數十個斷句中,還有不少很精警的。如“天寒河影淡,山凍瀑聲微”(《山寺》)、“平蕪遠更綠,斜日寒無輝”(失題)、“海雲含雨重,江樹帶蟬疏”(失題),用動詞和形容詞細致精妙地表現出景物之間的關系;“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高樓》),錢鐘書先生指出這壹聯與範仲淹的“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高樓》),歐陽修的“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和“夜長春夢短,人遠天涯近”(《千秋歲》)“詞意相類”,都用了“天涯雖遠,而想望中的人物更遠”的寫法[9](P38)。還有“月中欲與人爭瘦,雪後偷憑笛訴寒”(《梅花》),以擬人化手法活現梅花清瘦苦寒的意態。至於“月如無恨月長圓”壹句,司馬光說:“李長吉(賀)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為奇絕無對。曼卿對雲雲,人以為勍敵。”[15] 這些警句,表明石延年作為宋詩變革派的壹員大將,在運思造境、煉字琢句上已力圖克服宋初白體的率易平熟、晚唐體的冷寂狹小及西昆體的藻飾雕琢之弊,著意追求壹種清奇生新,深雋瘦勁的嶄新風格。

毋庸諱言,石延年的詩也有明顯的缺點。例如《調二舉子》詩雲:“司空憐汝汝須知,月下敲門更有誰。叵耐壹雙窮相眼,得便宜是落便宜。”還有《登第後被黜戲作》,皆為遊戲筆墨,失於油滑。又如《偶成》:“力振前文覺道孤,恥同流輩論榮枯。動非仁義何如靜,得見機關不似無。孔孟也宜輕管晏,臯夔未必先唐虞。侯門重問吾何有,且自低心混世儒。”通篇議論,枯燥乏味,已暴露出宋人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之病。再如他的《紅梅》詩中,竟以“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如此粗淺呆板之句描狀紅梅,被蘇軾譏為“此至陋語,蓋村學中體也”(註:參見(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二引,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220頁。)。近年有論者評石延年詩“豪縱浮囂”[16](P69),“豪縱”二字中肯,“浮囂”便言過其實了。

總之,石延年的詩具有意氣標舉、雄奇豪縱的鮮明藝術風格。他同歐陽修、梅堯臣和蘇舜欽壹起努力出新求變,為開創宋詩風調做出了卓越貢獻。他的詩歌創作成就不及歐、蘇、梅,但在多種題材和體裁上都有足以傳世的佳篇警句,對於歐、蘇、梅、王(安石)、黃(庭堅)的詩歌乃至宋詞的創作都有影響。他無愧於北宋詩文革新的前驅者和“詩豪”的美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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