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是北宋文學變革的領軍人物。他提攜了王安石、蘇軾等壹大批政壇、文壇精英。北宋建國不久,社會矛盾就日益顯現。出身於下層、富於社會責任感的歐陽修,出於愛國,壹方面心想維護這個王朝,另壹方面為了社會和諧與發展又想修正它的弊端,這就勢必會卷進政治漩渦。在政治上,他提倡“寬簡”的“慶歷革新”;在文學上,則以韓愈為宗,要掃除晚唐五代至宋初文學的哀靡之風,倡導有內容的古文。
歐陽修出身低層官吏家庭,父早亡,家貧,1030年中進士。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朝廷大臣範仲淹由於直言諫事被貶,身為宣德郎的歐陽修為之鳴不平,因此也被貶夷陵縣令。當時夷陵屬峽州管,歐陽修被貶後寫給峽州判官丁元珍的壹首詩,表現出他在困難和挫折面前決不屈服的頑強精神。
春風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歐陽修於景佑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從京城開封到達峽州夷陵,時任知州的朱慶基是歐陽修的舊友,便在州府東邊為歐陽修建了壹所新房。歐陽修把寓居夷陵貶所的室命名為“至喜堂”,意即至而後喜,並作《夷陵縣至喜堂記》,真實地記載了夷陵的歷史面貌。
歐陽修寫道,長江從夷陵開始變得平曠,經過三峽險道的人,到此就像得到了重生。朱公作亭,“且誌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平夷,為行人之喜幸。此壹喜也”。“夷陵固為下州,廩與奉皆薄,而僻且遠,雖有善政,不足為名譽以資進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憂患而就樂意,《詩》所謂‘愷悌君子’者矣。”在逆境中樂而忘憂,這何嘗不是歐陽修的夫子之道。
詩人初到,即遊覽了南津關附近的重要的關塞下牢溪,作詩雲:
依依下牢口,古戍郁嵯峨。
入峽江漸曲,轉灘山更多。
白沙飛白鳥,青峰合青蘿。
遷容初經比,愁詞作楚歌。
可見,流淌在詩人心中的,是屈原的長歌。
在昭君故裏,詩人作有《再和明妃曲》。他稱贊明妃“絕色天下無,壹失難再得”,指斥漢元帝“雖能殺畫工,於事競何益”,慨嘆“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制夷狄”。昏昧的君王總是不辨忠奸,不分美醜,又何能定國安邦!“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現實使人傷懷,但詩人是不會沈淪的。
歐陽修由峽州上溯長江,遊覽了今日稱作葛洲壩的松門島:
鳥嶼松門敕裏長,懸巖對峙碧峰雙。
可憐勝境當窮塞,翻使流人戀此邦。
亂石驚灘喧醉枕,淺沙明月入船艙。
因遊始覺南來遠,行到荊江見蜀江。
詩人愛上了這江中綠洲,雖然亂石暄呼,明月入窗,醉眼難眠,但這美麗的世外桃源撫平了他心中的憂郁。
遊覽了著名的三遊洞,詩人的心情更加愉悅輕揚。為了探究人間的奧秘,他“漾楫訴清川,舍舟緣翠嶺。探奇冒層險,因以窮人境”。
面對三遊洞的奇絕,詩人神思邈邈壹壹
弄舟終日愛雲山,徒見青蒼杳靄間。
誰知壹室煙霞裏,乳竇雲腴凝石髓。
蒼巖壹徑橫小渡,翠壁千尋當戶起。
昔日心賞為誰留,人去山阿跡更幽。
青夢綠掛何岑寂,山鳥哆哆不驚客。
松鳴漳底自生風,月出要間來照席。
仙境難尋復易迷,山回轉路幾人知。
詩人的三峽詩語言淺近自然,對景物觀察體驗細膩,氣脈完足,親切自然,在內蘊上,卻十分豐厚,確實顯示了壹代文宗的雄健筆力。西陵峽的貶謫生涯,涵養著詩人的心誌。春花終將盛開,溪流前路正長,詩人吸取了三峽的天地靈氣,必將有壹番更大的作為。
可歐陽修縣令眼中的夷陵,當年是個什麽模樣呀?
但見驛碼頭石級陡且曲,繞城江岸。除驛碼頭外,再無固定的泊舟地點。壹些巴、湘、楚帆舟商船,到處零亂停泊。船上裝載的都是山貨土產,較多的是生漆、峽州紙、梗稻米、茶葉、柑橘之類。這個“縣樓朝見虎,官舍夜聞呺”的荒邑小縣,四周無城墻,沒有成型的街道,道路又窄又臟,車馬不能通行。市面多是小攤小販,沒有百貨買賣,更無大戶商賈。民眾生活艱苦,嗜好腌魚。住房窄小,壹堂之中,樓上住人,樓下養豬。居舍單壹,且廚房、天井、谷倉都擠在壹起。屋宇全是竹子、木板、茅草構成。
由是,歐陽修積極推崇州守朱慶基的倡導,在城區植樹,在山上造林。拆茅屋,建瓦房,人畜分居,廚房與谷倉分開,改變簡風陋習。他勤政為民,經常深入百姓家,調查研究。
歐陽修在夷陵期間,還寫了許多著名的政論文章,如《原弊》、《本論》、《春秋論》、《易或問》、《明用》、《易童子問》等,並完成了《新五代史》的撰稿。
撫今追昔,歐陽修蒞任夷陵縣令雖然已近千年了,至今夷陵人還在談論他,並引以自豪。古往今來,在夷陵做官的不少,唯獨歐陽修的事跡流傳最多最廣。他歷事三朝,位值兩府。勛名之盛,與當時的杜衍、富弼、韓琦、範仲淹為伯仲。
歐陽修集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金石學家、目錄學家、經學家於壹身,尤以文學成就最高,是繼承唐代古文運動而有所創新的北宋文壇盟主。他在仕途40余年,歷任知縣、知州、館閣校勘、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副宰相)等職,熙寧四年(1071年)致仕,次年卒於穎州(安徽阜陽),享年66歲。
去世後被皇太子師謚“文忠”。他政績顯赫,弟子風流,著述亦極豐。先後著書153卷,其中詩賦24卷,還有《新唐書》、《新五代史》和《六壹詩話》等專著傳世。《六壹詩話》開歷代“詩話”之先河。
《歐陽文忠公全集》766篇詩文中,直接涉及夷陵的達140篇之多,占全集篇目的20%以上。其數量之多,文筆之美,是所有生長或光臨過夷陵的文化名人均不可與之匹比的。其中在夷陵貶所寫詩歌近50首,文章近30篇。歐陽修為神奇秀美的夷陵山川形勝所吸引,常與峽州判官丁元珍等友人出遊,或獨自前往,遍遊了夷陵的古寺、奇洞、清溪、名峽,寫景抒情,情景交融,留下不朽的佳篇。如《夷陵九詠》、《黃楊樹子賦》、《夷陵縣至喜堂記》、《峽州至喜亭記》等作品,是對夷陵歷史的真實記載,這些作品是夷陵乃至中華民族文學寶庫中的壹筆珍貴的遺產。
歐陽修在後半生中,雖然政績顯赫,詩文蓋世,但壹直念念不忘夷陵。他對坐貶夷陵前文章的評價是:“三十年(歲)前,尚好文華,嗜酒縱歌,知以為樂,而不知其非也。”(《歐陽文忠公全集?答孫正之第二書》)“壹生風流半在茲”,特殊的環境,特殊的壓力,對他的壹生,無論是在政治上、事業上和文學上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認為,自己後來之所以能得錦文華章之美,正是由於在夷陵從逆境中受到了鍛煉的緣故。難怪後來清代著名詩人袁枚以翰林改官江南時,友人就曾援引歐陽修的事跡勸慰他:“廬陵事業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袁枚:《隨園詩話?卷壹》)。
夷陵人懷念歐陽修在夷陵的壹年零三個月,曾在城內建有“六壹書院”,院內設有講堂和聖殿,景賢之士匯聚於此,拜讀歐陽公的作品和他所編著的史料,不少縣令還親自赴講堂授課講學,以懷念這位偉大的“六壹公”。只可惜,歐陽修當年在夷陵的遺跡,無論是至喜堂、甘泉寺,還是至喜亭等碑刻,早已蕩然無跡。唯有三遊洞中“景佑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歐陽永叔和判官丁同行刻石。”存為了永久的紀念。
相傳歐陽修在京都汴京任館閣校勘時,他的好友——在峽州(今宜昌)任判官丁元珍曾到汴京看他。丁元珍說他做了壹個夢,夢中與歐陽修壹起到西陵峽黃陵廟,在禹王神像下進香。歐陽修剛下拜,禹王神像就點頭回禮,邀歐陽修上神臺就坐,在歐陽修耳邊小聲談了好壹會兒。出得大殿,門口壹只耳石馬忽而醒來,又與歐陽修講了許多話。元珍心想,禹王神像也如世俗之人壹樣禮待館閣歐陽修,真是神異的禮遇啊!
不久,歐陽修被貶為夷陵縣令。來後,好友丁元珍也因故被削官為吏。政務之暇,歐陽修由丁元珍引導入峽觀黃陵廟。壹進禹王殿,歐陽修大吃壹驚!壹切如丁元珍所說的那個夢壹樣。禹王神像真的點頭回禮,似請歐陽修上神臺細語天機。大殿門口的只耳石馬見歐陽修如遇知己,脈脈含情,難可離舍。歐陽修與丁元珍走出廟門,見前來敬香拜神的人越來越多。他想,禹王神像顯靈雖然至此,但黃牛神助大禹開江治水畢竟是個傳說而已,毫無真實的依據。人們居然如此這般信以為真,敲鑼打鼓,載歌載舞,虔誠祭拜,實在是壹種“淫祀”。他無限感慨,吟下《黃牛峽祠》詩且題碑:“大川雖有神,淫祀本風俗。石馬系祠前,山鴉噪叢木。潭潭村鼓隔溪聞,楚巫歌舞迎送神……”後來歐陽修回到京都任職不久,對自己擢拔的如意門生蘇軾講述了上述故事。
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被貶黃州,他應峽州宜都令朱君嗣之邀入峽觀黃陵廟。進禹王殿後,見禹王神像真能點頭回禮,殿門口果然有只耳石馬。他讀了歐陽修題於墻上的詩《黃牛峽祠》,想起了歐陽修給他講述過的禹王神像顯靈及只耳石馬的故事,從只耳石馬聯想到恩師歐陽修與自己的被貶謫,不禁感慨系之。經宜都令朱君嗣的提議,蘇軾把上述聽聞和感慨熔鑄成壹篇短文《歐陽文忠公入黃牛廟》,刻石於廟,最早記下了禹王神像顯靈及只耳石馬的傳聞。
歐陽修愛夷陵的百姓,愛夷陵的山水,也珍愛夷陵的物產。北宋以前,峽州就開始生產紙和硯,歐陽修在京師任職時就早有所聞。那時,他與三司(鹽鐵、度支、戶部)的官員交往密切。三司是掌管鹽鐵、稅賦稅租、戶口田賦的部門,印發公文表格和戶籍等同館閣壹樣,都離不開紙張。但是那時所用的紙,全由河中府(蒲州,即山西永濟縣)供給。三司官吏孫文德,常常出入省試考場,見過許多試卷、帳籍和書冊百家紙,惟獨峽州紙不朽損,很耐用。
歐陽修在離開京師時,孫文德曾勸他多收藏峽州紙。峽州竹木茂盛,水源豐富。宋初,夷陵城就有了幾家民間造紙作坊。造紙工藝雖然原始,但卻較復雜。以竹木取出纖維,煮沸搗爛,和成粘液,勻置漉筐,板結成薄膜,稍幹後再用石滾壓制而成。歐陽修用過峽州紙後稱贊道:“夷陵紙不甚精,然最耐久”,“天下帳籍,惟峽州紙不朽損”(《歐陽文忠公全集?峽州河中紙說》)。經過四年多的貶謫生活之後,回到京師,皇上又下詔書,將他遷升為集賢校理,即監察任免京師壹般官員和繕寫收藏各類文書等。於是,歐陽修利用此機會,下令“用峽州紙供公家及館閣為官書”。
據歐陽修本家後人歐陽運森考證:歐陽修曾兩次喪妻,第三位便是薛氏夫人。景佑四年(1037)三月,歐陽修告假,到許昌續娶薛奎(官至參知政事)的第四個女兒薛氏,九月,薛氏夫人跟隨歐陽修來到夷陵。歐陽修有四子,發、奕、奜、辯,都是薛夫人所生。枝江歐陽氏族為歐陽修長子歐陽發的後裔。景佑二年(1035),歐陽修的妹夫張龜正卒於湖北襄城。由於妹妹年輕,無所依托,便攜帶張龜正前妻所生孤女歸養於哥哥歐陽修家。景佑三年,歐陽修遭貶,妹妹也只好隨歐陽修來到夷陵。妹妹寡言少語,足不出戶,壹心照料母親和歐陽修已故胥夫人所生的兒子。歐陽修在夷陵時迎娶戶部侍郎薛奎(卒於侍郎之職)之女為妻,妹妹都參與了操辦。
由是歐陽運森據《歐陽族譜》推斷,至今在夷陵仍有歐陽修的後裔。族譜介紹,歐陽家族曾有三次任夷陵地方長官。第壹次是歐陽修堂叔歐陽潁(字考叔),他於鹹平三年(1000)進士及第,官至職方郎中,曾任峽州(宜昌)軍事判官,真宗時升任知州,享年七十有三,家於荊南(荊州),遂葬焉。可見,荊州壹帶之歐陽氏,多為歐陽潁之後裔。第二次是歐陽修,他在宋景佑三年(1036)因為範仲淹鳴不平,曾被貶,也任職夷陵,為縣令,寫有懷念堂叔的文章。第三次是明成化八年(1472),歐陽修的第20代後裔歐陽應春,再次任夷陵知州。五年之後,歐陽應春卒於官,其遺體由兒子歐陽普誠護送回江西安葬。然後普誠偕夫人劉氏將三子性恭、四子性勉帶回夷陵。往來間,見地勢與夷陵接壤,“且先祖六壹公遺跡在焉”,於是在明成化十五年(1479)正式落籍枝邑,繁衍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