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人生遭遇及其靈心善感的氣質 李商隱的思想 詩歌內容—— 晚唐時代生活與時代心理的寫照
李商隱(812~858),字義山,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原籍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縣),從祖父起,遷居鄭州(今屬河南鄭州市)。父親李嗣曾任獲嘉(今河南獲嘉縣)縣令。商隱三歲時,父親受聘為浙東(後轉浙西)觀察使幕僚。他隨父由獲嘉至江浙度過童年時代。李家從商隱曾祖父起,父系中壹連幾代都過早病故。商隱十歲,父親卒於幕府。孤兒寡母扶喪北回鄭州,“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祭裴氏姊文》),雖在故鄉,卻情同外來的逃荒者。或者正是由於家世的孤苦不幸,加之瘦贏文弱,形成他易於感傷的性格,但同時也促使他謀求通過科舉,振興家道。在“懸頭苦學”中獲得高度的文化藝術修養,鍛煉了他堅韌執著的追求精神。
文宗大和三年(829),李商隱謁令狐楚,受到賞識。令狐楚將他聘入幕府,親自指點,教寫今體文。楚子令狐綯又在開成二年(837)幫助他中進士。但就在這壹年底,令狐楚病逝。李商隱於次年春入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愛商隱之才,將最小的女兒嫁給他。當時朋黨鬥爭激烈,令狐父子為牛黨要員,王茂元被視為親近李黨的武人。李商隱轉依王茂元,在牛黨眼裏是“背恩”的行為,從此為令狐綯所不滿。黨人的成見,加以李商隱個性孤介,他壹直沈淪下僚,在朝廷僅任九品的秘書省校書郎、正字,和閑冷的六品太學博士。為時都很短。從大和三年踏入仕途,到大中十二年去世,30年中有20年輾轉於各處幕府。東到兗州,北到涇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遠離家室,飄泊異地。他最後壹次赴梓州作長達五年的幕職之前,妻子王氏又不幸病故,子女寄居長安,更加重了精神痛苦。時世、家世、身世,從各方面促成了李商隱易於感傷的、內向型的性格與心態。他所秉賦的才情,他的悲劇性和內向型的性格,使他靈心善感,而且感情異常豐富細膩。國事家事、春去秋來、人情世態,以及與朋友、與異性的交往,均能引發他豐富的感情活動。“庾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送千牛李將軍》),“多感”、“有情”,及其所帶有的悲劇色彩,在他的創作中表現得十分突出。
李商隱童年時代受業於壹位精通五經、恪守儒家忠孝之道的堂叔,十五六歲時曾在玉陽山學道。晚年,“喪失家道,郁郁不樂”,藉佛理解脫煩惱,思想中儒佛道的成分兼而有之。他有“匡國”用世之心,也有過“願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的出世念頭。他重視自身的價值與創造,《上崔華州書》雲:
始聞長老言:“學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耶?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是以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愛攘取經史,諱忌時世。百經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
他反對機械復古,認為道並非周、孔所獨能,自己和周、孔都體現著道。為文不必援經據典,不必忌諱,應揮筆獨創,不甘居古人之下。從這種頗具鋒芒的議論中,可見其思想的自主與自信。
李商隱是關心現實和國家命運的詩人,他的各類政治詩不下百首,在其現存的約六百首詩中,占了六分之壹,比重相當高。著名的長詩《行次西郊作壹百韻》,壹開頭就展示了京西郊區“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壹存” 的荒涼殘破景象。接著,借村民口訴,展示社會癥結。長詩體勢磅礴,既有唐王朝衰落歷史過程的縱向追溯,亦有各種社會危機的橫向解剖,構成長達百餘年的社會歷史畫面。藩鎮的割據叛亂,宦室的專權殘暴,統治集團的驕奢淫逸,賦稅的苛重,人民生活的窮困,治安的混亂,財政的危機,邊防力量的削弱,等等,都在長詩中不同程度地得到揭示,而這些方面,李商隱在其它壹些詩中也壹再予以關註。
文宗大和九年(835)冬,甘露事變發生,李商隱於次年寫了《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等詩,抨擊宦官篡權亂政,濫殺無辜,表現了對唐王朝命運的憂慮。當時懾於宦官的氣焰,包括白居易、杜牧等詩人在內,還沒有誰能像李商隱這樣寫出有膽識的作品。李商隱的朋友劉蕡,因反對宦官而被貶死。他在酬贈、哭吊劉蕡詩中,反復為劉蕡鳴不平:“上帝深宮閉九閽,巫鹹不下問銜冤。黃陵別後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哭劉蕡》)把劉蕡受冤貶死的遭遇,放在宦官肆虐、皇帝昏憒的政治環境下加以描寫,同時把比興象征手法引入這種政治性很強的題材。
李商隱反對藩鎮破壞國家統壹。壹方面他贊成朝廷對藩鎮用兵,歌頌在平叛中立功的將相;另壹方面,對於朝廷存在的問題,他也尖銳批評。如針對伐叛中暴露的軍政腐敗現象,追究根源,認為關鍵在於宰輔不得其人。將反對藩鎮割據和批判朝政結合起來,在思想深度上超出以前的同類作品。
李商隱的詠史詩歷來受到推重,而內容則多針對封建統治者的淫奢昏愚進行諷慨。如《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寫隋煬帝的逸遊和荒淫,從已然推想到未然,從生前預擬死後,在含蓄微婉的抒情中,寓深刻的思致,尖銳的諷刺。
唐代後期,許多皇帝不重求賢重求仙,希企長生。李商隱壹再予以冷嘲熱諷。《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借賈誼宣室夜召壹事,加以發揮,發泄了對於皇帝不識賢任能的不滿。《瑤池》:“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在傳說的基礎上虛構出西王母盼不到周穆王重來的場景,含意深長地說明了求仙無益,神仙也不能使遇仙者免於死亡。
安史亂後,唐王朝由極盛走向衰敗,李商隱對玄宗的失政特別感到痛心,諷刺也特別尖銳。如《馬嵬》: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蔔此生休。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詩中每壹聯都包含鮮明的對照,再輔以虛字的抑揚,在冷諷的同時,寓有深沈的感慨。他的《龍池》詩更為尖銳地揭露玄宗霸占兒媳的醜行,連本朝皇帝也不留情面,不稍諱飾。
除政治詩外,李商隱詩集中的其它篇章,多半屬於吟詠懷抱、感慨身世之作。其中壹部分詩篇表現了他的用世精神。如“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安定城樓》),希望有壹番扭轉乾坤的大事業,然後歸隱江湖。“賈生遊刃極,作賦又論兵”(《城上》),借歷史人物喻自己的才能抱負和追求。但無論怎樣執著,生逢末世,現實總是不斷讓他感到抱負成虛。他在詩中抒寫得更多的是人生感慨。“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寫懷才不遇、命薄運厄之慨。“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天涯》),傷春殘日暮,與傷自身老大沈淪融成壹體。這類詩傷感中帶著時代黯淡沒落的投影。
李商隱是唐代詠物詩大家,他的詠物詩大多托物寓慨,表現詩人的境遇命運、人生體驗和精神意緒。如:“流鶯漂蕩復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風朝露夜陰晴裏,萬戶千門開閉時。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流鶯》)流鶯漂蕩流轉,在長安無所依托,象征詩人飄零無依的身世。它的巧囀,雖蘊含著內心的願望,但未必有美好的期遇。《流鶯》慨嘆不遇,還比較含蓄,《蟬》詩則出語憤激:“五更疏欲斷,壹樹碧無情。” 這類詩對於周圍環境和自身的描寫,可以說傳達了中晚唐士人的普遍感受。
李商隱抒情之作中,最為傑出的是以無題為中心的愛情詩。這些詩在李詩中不占多數,卻是李商隱詩獨特的藝術風貌的代表。我國古代不少愛情詩的作者,往往以壹種玩賞的態度來對待女子及其愛情生活。李商隱的愛情觀和女性觀是比較進步的,他以壹種平等的態度,從壹種純情的而不是色欲的角度來寫愛情、寫女性。他曾在《別令狐綯拾遺書》中對女子被深閉幽閨缺乏婚姻自主權,寄以極大的同情。他的愛情詩,情摯意真,深厚纏綿。如《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壹開頭就說盡了離情別恨。頷聯春蠶蠟炬,到死成灰。比喻中寓象征,至情至性,已經超越愛情而具有執著人生的永恒意義。頸聯於細意體貼關註中見兩心眷眷,兩情依依。末聯是近乎無望中的希望,更見情之深摯。他把愛情純化、升華得如此明凈而又纏綿悱惻,在古代詩歌中是罕見的,千百年來膾炙人口,不為無因。李商隱還寫了“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無題》),那種被“貯之幽房密寢”,無權過問自己婚事的懷春女子;寫了“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壹點通”(《無題二首》其壹),那種顯然難得結合,卻已經目成心許的愛情;寫了那種終生難忘而又無法排遣、不易言說的戀情。這些描寫,都或多或少有悖於封建禮教對於女性和愛情的態度。
李商隱以他的詩,表現了美好的理想、情操,表現了人性中純正、高尚的壹面;同時,也曲折地顯現了他那個時代政治環境氣氛與士人的精神面貌。
第二節 朦朧多義與心靈世界的開拓
中唐後期以來的詩歌走向 詩歌情調的幽美 朦朧與親切可感 詩歌內涵的 多義性及其成因
李商隱詩歌在藝術上具有多方面成就。名篇如《有感二首》(五排)典重沈郁;《韓碑》(七古)雄健高古;《籌筆驛》(七律)筆勢頓挫;《驕兒詩》(五古)類似人物寫生;《鄠杜馬上念漢書》(五律)具有古詩排奡之筆勢;《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七古)豪放健舉中見感慨深沈,等等,都各具面貌,極見功力。但從詩史的演進角度看,他以近體律絕(主要是七律、七絕)寫成的抒情詩,特別是無題詩,以及風格接近無題的《錦瑟》、《重過聖女祠》、《春雨》等篇,其藝術成就和創新意義,尤其值得重視。李商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類作品所產生的巨大而持久的影響。
李商隱之前,韓孟、元白兩大詩派興盛於中唐。到了晚唐,韓愈、白居易那壹類詩歌的情感內容與士人的心態已逐漸隔膜,韓詩的怪奇而壯大、白詩的平易少含蓄的筆法,已不適用於表達纖細情感的需要。中唐後期,李賀的瑰麗詭譎,開啟了晚唐重心靈、重自我的趨向。之後,詩歌創作中出現三種值得註意的走向:壹、情愛和綺艷題材增長,齊梁聲色又漸漸潛回唐代詩苑;二、追求細美幽約;三、重主觀、重心靈世界的表現。三者從不同的側面表現出來,又有其內在聯系。情愛和豐富細致的心靈活動常常是相伴隨的,而表現愛情和心靈世界又需要寫得細美幽約。李商隱自是受這壹走向推動,在表現包括愛情體驗在內的心靈世界方面作了重大開拓,同時創造了“綺密瑰妍”(敖器之《詩評》)的詩美。
李商隱的抒情詩,情調幽美。他致力於情思意緒的體驗、把握與再現,用以狀其情緒的多是壹些精美之物。表達上又采取幽微隱約、迂回曲折的方式,不僅無題詩的情感是多層次的,就連其它壹些詩,也常常壹重情思套著壹重情思,表現得幽深窈渺,如《春雨》: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珰緘劄何由達?萬裏雲羅壹雁飛。
為所愛者遠去而“悵臥”、“寥落”、“意多違”的心境,是壹層情思;進入尋訪不遇,雨中獨歸情景之中,又是壹層情思;設想對方遠路上的悲淒,是壹層情思;回到夢醒後的環境中來,感慨夢境依稀,又壹層情思;然後是書信難達的惆悵。思緒往而復歸,盤繞回旋。雨絲、燈影、珠箔等意象,美麗而又細薄迷蒙,加上情緒的暗淡迷惘,詩境遂顯得淒美幽約。
李商隱不像壹般詩人,把情感內容的強調、深度、廣度、狀態等等,以可喻、可測、可比的方式,盡可能清晰地揭示出來。為了表現復雜矛盾甚至悵惘莫名的情緒,他善於把心靈中的朦朧圖象,化為恍惚迷離的詩的意象。這些意象分明有某種象征意義,而究竟要象征什麽,又難以猜測,由它們結構成詩,略去其中的邏輯關系的明確表述,遂形成如霧裏看花的朦朧詩境,辭意飄渺難尋。如《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所呈現的,是壹些似有而實無,雖實無而又分明可見的壹個個意象:莊生夢蝶、杜鵑啼血、良玉生煙、滄海珠淚。這些意象所構成的不是壹個有完整畫面的境界,而是錯綜糾結於其間的悵惘、感傷、寂寞、向往、失望的情思,是彌漫著這些情思的心象。詩的境界超越時空限制,真與幻、古與今、心靈與外物之間也不再有界限存在。究竟寫什麽?只首尾兩聯隱約暗示是追憶華年所感,而傳達所感的內容則是五個在邏輯上並無必然聯系的象喻和用以貫串這五個象喻的迷惘感傷情緒。喻體本身不同程度地帶有朦朧的性質,而本體又未出現,詩就自然構成多層次的朦朧境界,難以確解。
李商隱詩的朦朧,與親切可感的情思意象常常統壹在壹起。讀者盡管難以明了《錦瑟》詩的思想內容,但那可供神遊的詩境,卻很容易在腦子裏浮現。所以《錦瑟》雖號稱難懂,卻又家喻戶曉,廣為傳誦。《重過聖女祠》中的名句: “壹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寫聖女“淪謫得歸遲”的淒涼孤寂處境,境界幽緲朦朧,被認為“有不盡之意”(呂本中《紫薇詩話》)。荒山廢祠,細雨如夢似幻,靈風似有而無的境界親切可感,而那種似靈非靈,既帶有朦朧希望,又顯得虛無縹緲的情思意蘊,又引人遐想,似乎還暗示著什麽,朦朧難以確認。
李商隱無題壹類詩歌,境界和情思的朦朧,在內涵上也就往往具有多義性。壹篇《錦瑟》,聚訟紛紜。多種箋解,似皆有可通。所謂“味無窮而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竭。”這種可供多方面體味和演繹的現象,表現出李商隱詩歌多義性的特點。
多義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本來很常見,比興、象征、用典、暗示,情在言外,旨冥句中,都可以造成多義。但壹種多義是易解可解的,壹種多義則難解、不可確解。李商隱屬於後者。前者往往表現為在壹些意象中帶象征意義或在表層意義下掩藏著深層意義,雖然多義,多屬外延的擴展,層次的加深。而李商隱的多義,往往是給讀者提供多種解讀的可能,構成解讀上的復義。多重意旨之間可以是比較接近的,也可能是差距很遠的歧解。
李商隱詩的多義性與其意象的獨特有壹定聯系。壹般詩人所用意象,客觀性較強,能以通常的方式去感知。李詩意象,多富非現實的色彩,諸如珠淚、玉煙、蓬山、青鳥、彩鳳、靈犀、碧城、瑤臺、靈風、夢雨,等等,均難以指實。這類意象,被李商隱心靈化了,是多種體驗的復合。它們的產生,主要不是取自外部世界,而是源於內心,內涵遠較壹般意象復雜多變。
李詩大量用典。典故由於內涵的濃縮性等原因,如果用得好,能在有限的字句中,包含豐富的、多層次的內容。李商隱又擅長對典故的內涵加以增殖改造,用典的方式也別開生面。他往往不用原典的事理,而著眼於原典所傳達或所喻示的情思韻味。“莊生曉夢迷蝴蝶”,原典不過借以闡發萬物原無差別的齊物我的思想而已,李商隱卻拋開原典的哲理思索,由原典生發的人生如夢引入壹層濃重的迷惘感傷情思。“望帝春心托杜鵑”,也由原典之悲哀意蘊而引入傷春的感愴,這些典故不是用以表達某種具體明確的意義,而是借以傳遞情緒感受。情緒感受所引發的聯想和***鳴,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李商隱壹生坎坷,對事物的矛盾和復雜性有充分的感受,結合他的體驗和認識,常常把典事生發演化成與原故事相悖的勢態,由正到反,正反對照,把人思想活動的角度和空間大大擴展了。如《嫦娥》: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沈。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吃了不死之藥,得成月中仙子,本是常人羨慕之事。李商隱壹生有許多高遠的追求,但結果是流落不偶,處於孤獨寂寞的境地。他學過道,也熟悉女道士修仙的寂寞生活,大約正是基於這些感受和見聞,他設想嫦娥會因為天上孤寂而後悔偷吃了靈藥。註家對詩旨猜測紛紛,說明這壹典故經過反用之後,那種高遠清寂之境和永恒的寂寞感,溝通了不同類型人物某種近似的心理,從而使詩可以從不同角度加以解讀。還有些典故,雖不是反用,但詩人作了別有會心的生發,如:“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 (《夢澤》)從“歌舞能多少”方面尋問減膳的效益,於是引發出“深慨宮中希寵美人的愚昧與麻木”等多種解說,以及“普天下揣摹逢世才人讀此同聲壹哭” 等聯想,可見楚王愛細腰的典故通過生發,產生了多義性的效果。
李詩的多義性與詩中獨特的意象組合也很有關系。詩人心理負荷沈重,精神內轉,內心體驗則極其纖細敏感,當其心靈受到外界某些觸動時,會有形形色色的心象若隱若顯的浮現。發而為詩,其意象往往錯綜跳躍,不受現實生活中時空與因果順序限制。這種意象轉換跳躍所造成的省略和間隔,便有待讀者通過藝術聯想加以連貫和補充。如《無題》:
紫府仙人號寶燈,雲漿未飲結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
意象和句子之間的情緒性跳躍都很大。作敘事看,真乃匪夷所思,但處在迷茫失落之中,人的內心有可能出現類似的意亂情迷的心象與幻覺。作為心象,把前後變化聯系起來看,雲漿未飲,旋即成冰,是追求未遂的幻化之象。“如何” 二句是與所追求的對象渺遠難即之感,中間的跳躍變化,透露對方變幻莫測,難以追攀。這壹切,不僅能夠意會,而且可以是多種誘因(如愛情、交友、仕宦)導致的心事迷茫的感受。由於詩的產生,本身有多重誘因,加以讀者面對意象的跳躍變化,又有各自的感受和藝術聯想,因而在解讀時會出現多義。
李商隱詩歌多義性更為根本的原因,在於把心靈世界作為表現對象,許多詩歌所寫的不只壹時壹事,乃是整個心境,並且他的心境又非常復雜。對於政治的執著關註,使他的精神境界通之於人世、宇宙、歷史和治亂興衰等方面的探究,而在實際生活中,各方面的困擾又纏結於心。具體而言,沒落的時世,衰敗的家世,仕途上、愛情上的失意,令狐綯的不能諒解,妻子王氏的早逝,等等,都加重了他的心理負荷。種種情緒,互相牽連滲透,難辨難分。這種心理狀態,被以繁復的意象表現出來的時候,便無法明確地用某時、某地、某事詮釋清楚。《錦瑟》詩開頭即點出“無端五十弦”,可見意緒紛紜。就其所表現的多層次的朦朧境界與濃重的悵惘、迷茫、感傷的情思看,決不是壹時壹事就能使作者陷入那樣壹種心境之中。以某種具體事件解之,不免掛壹漏萬,顧此失彼。《錦瑟》如此,無題詩也有類似現象。詩人表現的是縈繞於心間的壹種莫名的愁緒,其來龍去脈自己都未必完全明白,詩也就加不上合適的題目而以“無題”名之。其中多數篇章只能看作是以愛情體驗為中心的整個心境的體現。如《無題四首》其壹: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壹萬重!
全篇寫男主人公“夢為遠別”醒來後思念對方的心境。但那種殷切期待中只迎來“空言”和“絕蹤”的失望,那種已隔蓬山,更復遠離的間阻之感,李商隱在事業追求過程中和與朋友交往過程中,不都曾壹次又壹次地反復體驗過嗎?因此詩中所表現的那種交織著希望與失望的淒迷心境,也就並非單純由愛情失意所引起。
李商隱有些詩,雖有壹時壹事的觸動,但著力處仍然在於寫心境,要表現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覺或情感,其內涵遠遠超出了具體情事。《樂遊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由登古原遙望夕陽觸發,引起的是整個心靈的投註,百感茫茫,壹時交集。詩中的情感,只有這“意不適” 三字可以概括,而不適之因由及其內涵,則幾乎匯聚其畢生經歷的感受和體驗。
既然所表現的往往不限於具體情事,而是復雜的感情世界與多種人生體驗;因而關於李商隱詩的種種岐解,便可能在更高的層次上融合。溝通眾說中某些合理成分,從詩境的多面性、多層次性著眼,或許更能接近原作。對於無題詩,壹般讀者可以不必根究其“本事”,而應通過把握其總體情感內涵,去領略其詩意與詩美。
第三節 淒艷渾融的風格
淒艷渾融風格的分析 李商隱詩與齊、梁詩歌的比較 李商隱與阮籍的比較 李商隱與李賀的比較 李商隱與杜甫的比較
李商隱是壹位刻意追求詩美的作者。由於時代的衰頹和晚唐綺靡繁艷的審美趣味的影響,其時像盛唐那種飽滿健舉、明朗與含蓄結合的詩美已不能重現。於是,對含蓄蘊藉的幽約細美的向往,被李商隱發展為對朦朧境界的追求,而盛唐的壯麗,則轉而為淒艷。艷,有來自六朝的文學淵源,但李商隱詩艷而不靡。在他那裏,艷與愛情生活的不幸,身世遭遇的坎坷,乃至與對唐王朝命運的憂思相聯系,成為哀感淒艷。他用哀惋的情調,美麗的形象與辭采,來寫他的心境與感受:
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
已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二首》其壹)
楓樹夜猿愁自斷,女蘿山鬼語相邀。(《楚宮》)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燕臺詩四首·春》)
這些,都是把感傷情緒註入朦朧瑰麗的詩境,融多方面感觸於沈博絕麗之中,形成淒艷之美。
李商隱詩不重意象的外部聯系,同時又用了許多美麗的辭藻與事典,這本來容易給人造成鑲金嵌玉、支離饾饤的感覺,難得在這種形式中表現出深渾的大氣候,但李商隱卻能以艷麗通於渾融,在藝術上具有博大的氣象和完整性。這是由於:壹、李商隱擁有自己的意象群。所用的意象在色調、氣息、情意指向上有其壹致性。二、李詩技法純熟。聲調的和諧、虛字的斡旋控馭,事典的巧妙組織,近體在形式上的整齊規範,都增加了詩脈的圓融暢適。三、情感的統壹。那種孤獨、飄零、惘然、無奈、寥落、傷感的情緒,濃郁而又深厚,彌漫在許多詩中,使詩的各部分得以融合、貫通,成為渾然壹體。如《春雨》全篇浸沈在孤獨棖觸的情緒中,從這種情緒出發,借助於飄灑迷蒙的細雨融入迷茫的心境,依稀的夢境,以及紅樓、燈影、雲羅、孤雁等物象,詩境遂顯得淒艷而渾融。短篇如《夜雨寄北》借思鄉的愁緒,將此地與異地,現時與未來,實景與假想,巴山獨對夜雨與剪燭聚首西窗等不同時地與場景,融合在壹起。雖四句之間跳躍極大,但卻是“水精如意玉連環”(何焯評語)的渾融境界。
李商隱所開創的風格和境界,是在晚唐詩歌發展潮流中,總結吸取前代藝術經驗並加以提高的結果。代表晚唐,而又高於晚唐。做到了能夠與前代第壹流大詩人相溝通和呼應。
通過將李商隱和前代某些階段詩歌與詩人作比較,可以進壹步看到他在創作上的取徑和成就:
壹、李商隱與齊、梁詩歌。李詩中愛情和綺艷題材比重很大,同時講究詞藻聲律、對仗用典。這與齊、梁詩無疑有淵源關系。但齊、梁詩主要興趣在描寫閨閣樓榭與女子的容貌體態服飾,重聲色而乏性情。李商隱的愛情詩,側重於感情領域的表現,擺脫了以滿足感官欲望為特征的庸俗情調,以其深情綿邈把這壹題材的詩境推向高峰。男女之間無論是熱烈的相愛還是執著的相思,抑或是愛情破滅後的傷感,都表現了對於對方的尊重同情和對所愛者處境心境的體諒。試看《無題二首》其壹: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壹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抒寫對昨夜壹夕相值、旋成間隔的意中人的深切懷想。在“身”不由主的情況下,那種靈犀壹點的心心相印,該是多麽珍貴。“身無”、“心有”相互映照,在心雖相通而身不能接的苦悶中,突出了間隔中的契合、苦悶中的欣喜、寂寞中的慰藉。這與齊、梁詩把女子作為性愛賞玩的對象去寫是不同的。李商隱的愛情詩總是寫得銘心刻骨,無法排遺,常是壹種無望而又無法遏止的追求,以至竟以生死以之的態度去對待。有的詩還在愛情描寫中滲透多方面的人生感受,甚至與對事業理想的執著追求相溝通。這種品位和境界,遠出齊、梁詩之上。
二、李商隱與阮籍。論詩之朦朧而不易索解,李商隱與魏晉之交的阮籍有相似之處。但在寫法上,李商隱主情,努力表現情感的本原狀態;阮籍主理,以哲學觀照方式入詩,借帶哲理性幻設的、虛化的事寫景抒情,隱約的暗示詩旨。阮詩略形取神,詩旨的恍惚與缺少形象化的實與相聯系。而阮籍之後的齊梁詩歌,致力於精確細致地再現景色物態,經歷了壹個“聲色大開”的發展階段。李商隱充分吸收了包括齊、梁在內的前代詩歌藝術成就,其詩“有聲有色,有情有味” (何焯《義門讀書記》),不像阮籍詩歌那樣虛化玄奧。
三、李商隱與李賀。李賀寫詩開始走向幽奧隱微的途徑,對李商隱有直接先導作用。但李賀僻性高才、壹任主觀,加以異於常人的思維和感知方式,不免顯得奇詭。他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