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松堂遊記
去年夏天,我們和S君夫婦在松堂住了三日。難得這三日的閑,我們約好了什麽事不管,只玩兒,也帶了兩本書,卻只是預備閑得真沒辦法時消消遣的。出發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頗為悵悵,難道天公這麽不做美嗎!第二天清早,壹看卻是個大晴天。上了車,壹路樹木帶著宿雨,綠得發亮,地下只有壹些水塘,沒有壹點塵土,行人也不多。
又靜,又幹凈。想著到還早呢,過了紅山頭不遠,車卻停下了。兩扇大紅門緊閉著,門額是國立清華大學西山牧場。拍了壹會門,沒人出來,我們正在沒奈何,壹個過路的孩子說這門上了鎖,得走旁門。旁門上掛著牌子,“內有惡犬”。小時候最怕狗,有點趑趄。
門裏有人出來,保護著進去,壹面吆喝著汪汪的群犬,壹面只是說,“不礙不礙”。過了兩道小門,真是豁然開朗,別有天地。壹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剛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妳擠著我我擠著妳也不算奇,疏得好,要像住宅的院子裏,四角上各來上壹棵,疏不是?誰愛看?這兒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來得好。中間便是松堂,原是壹座石亭子改造的,這座亭子高大軒敞,對得起那四圍的松樹,大理石柱,大理石欄幹,都還好好的,白,滑,冷。由皮松沒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凈幾,坐下來清清楚楚覺得自己真太小,在這樣高的屋頂下。
樹影子少,可不熱,廊下端詳那些松樹靈秀的姿態,潔白的面板,隱隱的壹絲兒涼意便襲上心頭。堂後壹座假山,石頭並不好,堆疊得還不算傻瓜。裏頭藏著個小洞,有神龕,石桌,石凳之類。可是外邊看,不仔細看不出。得費點心去發現。假山上滿可以爬過去,不頂容易,也不頂難。後山有座無梁殿,紅墻,各色琉璃磚瓦,屋脊上三個瓶子,太陽裏古艷照人。殿在半山,巋然獨立,有俯視八極氣象。
天壇的無梁殿太小,南京靈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還殘留著些舊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時在西山練健銳雲梯營用的,在陰雨天或斜陽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雲寺塔院前那壹座壹般,不知怎樣,前年春天倒下了,看著怪不好過的。可惜我們來的還不是時候,晚飯後在廊下黑暗裏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們什麽都談,又賭背詩詞,有時也沈默壹會兒。黑暗也有黑暗的好處,松樹的長影子陰森森的有點像鬼物拿土。但是這麽看的話,松堂的院子還差得遠,白皮松也太秀氣,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裏松原》那首詩,那才夠陰森森的味兒——而且得獨自壹個人。
好了,月亮上來了,卻又讓雲遮去了壹半,老遠的躲在樹縫裏,像個鄉下姑娘,羞答答的。從前人說:“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真有點兒!雲越來越厚,由他罷,懶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壹個秋夜,刮點西風也好。雖不是真松樹,但那奔騰澎湃的“濤”聲也該得聽吧。西風自然是不會來的。臨睡時,我們在堂中點上了兩三支洋蠟。怯怯的焰子讓大屋頂壓著,喘不出氣來。我們隔著燭光彼此相看,也像蒙著壹層煙霧。外面是連天漫地壹片黑,海似的。
只有遠近幾聲犬吠,教我們知道還在人間世裏。
二:萊茵河
萊茵河TheRhine發源於瑞士阿爾卑斯山中,穿過德國東部,流入北海,長約二千五百裏。分上中下三部分。從馬恩斯Mayence,Mains到哥龍Cologne算是“中萊茵”;遊萊茵河的都走這壹段兒。天然風景並不異乎尋常地好;古跡可異乎尋常地多。尤其是馬恩斯與考勃倫茲Koblenz之間,兩岸山上布滿了舊時的堡壘,高高下下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有些已經殘破,有些還完好無恙。
這中間住過英雄,住過盜賊,或據險自豪,或縱橫馳驟,也曾熱鬧過壹番。現在卻無精打采,任憑日曬風吹,壹聲兒不響。坐在輪船上兩邊看,那些古色古香各種各樣的堡壘歷歷的從眼前過去;仿佛自己已經跳出了這個時代而在那些堡壘裏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遊這壹段兒,火車卻不如輪船:朝日不如殘陽,晴天不如陰天,陰天不如月夜——月夜,再加上幾點兒螢火,壹閃壹閃的在尋覓荒草裏的幽靈似的。
最好還得爬上山去,在堡壘內外徘徊徘徊。這壹帶不但史跡多,傳說也多。最淒艷的自然是膾炙人口的聲聞巖頭的仙女子。聲聞巖在河東岸,高四百三十英尺,壹大片暗淡的懸巖,嶙嶙峋峋的;河到巖南,向東拐個小灣,這裏有頂大的回聲,巖因此得名。相傳往日巖頭有個仙女美極,終日歌唱不絕。
壹個船夫傍晚行船,走過巖下。聽見她的歌聲,仰頭壹看,不覺忘其所以,連船帶人都撞碎在巖上。後來又死了壹位伯爵的兒子。這可闖下大禍來了。伯爵派兵遣將,給兒子報仇。他們打算捉住她,鎖起來,從巖頂直摔下河裏去。但是她不願死在他們手裏,她呼喚萊茵母親來接她;河裏果然白浪翻騰,她便跳到浪裏。從此聲聞巖下聽不見歌聲,看不見倩影,只剩晚霞在巖頭明滅①。
德國大詩人海涅有詩詠此事;此事傳播之廣,這篇詩也有關系的。友人淦克超先生曾譯第壹章雲:傳聞舊低徊,我心何悒悒。兩峰隱夕陽,萊茵流不息。峰際壹美人,粲然金發明,清歌時壹曲,余音響入雲。凝聽復凝望,舟子忘所向,怪石耿中流,人與舟俱喪。
①據朱紹華先生《萊茵紀遊》,看《行雲流水》。這座巖現在是已穿了隧道通火車了。哥龍在萊茵河西岸,是萊茵區最大的城,在全德國數第三。從甲板上看教堂的鐘樓與尖塔這兒那兒都是的。雖然多麽繁華壹座商業城,卻不大有俗塵撲到臉上。英國詩人柯勒列治說:人知萊茵河,洗凈哥龍市;水仙妳告我,今有何神力,洗凈萊茵水?那些樓與塔鎮壓著塵土,不讓飛揚起來,與萊茵河的洗刷是異曲同工的。哥龍的大教堂是哥龍的榮耀;單憑這個,哥龍便不死了。這是戈昔式,是世界上最巨集大的戈昔式教堂之壹。建築在壹二四八年,到壹八八零年才全部落成。歐洲教堂往往如此,大約總是錢不夠之故。教堂門墻偉麗,尖拱和直棱,特意繁密,又雕了些小花,小動物,和《聖經》人物,零星點綴著;近前細看,其精工真令人驚嘆。門墻上兩尖塔,高五百十五英尺,直入雲霄。戈昔式要的是高而靈巧,讓靈魂容易上通於天。這也是月光裏看好。淡藍的天幹幹凈凈的,只有兩條尖尖的影子映在上面;像是人天僅有的通路,又像是人類祈禱的壹雙胳膊。森嚴肅穆,不說壹字,抵得千言萬語。教堂裏非常寬大,頂高壹百六十英尺。大石柱壹行行的,高的壹百四十八英尺,低的也六十英尺,都可合抱;在裏面走,就像在大森林裏,和世界隔絕。尖塔可以上去,玲瓏剔透,有淩雲之勢。塔下通回廊。廊中向下看教堂裏,覺得別人小得可憐,自己高得可怪,真是顛倒夢想。1933年3月14日作。
三:春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壹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長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小草偷偷地從土裏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裏,田野裏,瞧去,壹大片壹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悄悄的,草綿軟軟的。
桃樹、杏樹、梨樹,妳不讓我,我不讓妳,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裏帶著甜味,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裏,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妳。風裏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溼的空氣裏醞釀。鳥兒將窠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的曲子,與輕風流水應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在嘹亮地響。
雨是最尋常的,壹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壹層薄煙。樹葉子卻綠得發亮,小草也青得逼妳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壹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壹片安靜而和平的夜。鄉下去,小路上,石橋邊,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還有地裏工作的農夫,披著蓑,戴著笠的。
他們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裏靜默著。天上風箏漸漸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裏鄉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他們也趕趟兒似的,壹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壹份事去。“壹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壹般的胳膊和腰腳,他領著我們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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