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內涵:
敘述型抒情詩在徐誌摩詩中占相當大的比例,《海韻》即是其中壹首。在這類詩的寫作中,作為敘述的語言無可避免地對閱讀構成壹種逼迫。這種逼迫來自現代詩——因為在傳統的敘述詩中,比如《孔雀東南飛》、《木蘭辭》中,敘述語言與抒情語言從不同層面出場、壹目了然,而所敘之事是已然發生或可能發生之事。而在現代詩,比如徐誌摩這首《海韻》裏,敘述語言和抒情語言二位壹體,只有全盤通讀之後才能定奪語言的敘述功能。況且,更本質意義的區別在於,現代的敘述型抒情詩敘述所敘之事,並非壹種直接生活經驗或可能用生活加以驗證的經驗(但也並非不可以想象)。
《海韻》語言的口語化、抒情傾向,意象的簡潔清澈,情節的單純和線性展開,當閱讀結束時,完整的情節交待才把詩意表達予以攏合。單身女郎徘徊——歌唱——急舞婆娑——被淹入海沫——從沙灘消失。這並非壹個現實中失戀自歿的故事。然而,說到底,徐誌摩又用了這樣或類似這樣故事的情節。徐誌摩的這類詩仍是接受了傳統敘事詩的基本構思模式,即人物有出場和結局,情節有起伏高潮。但是,這個人物是虛擬化的人物,這個情節是放大的行為“可能”。在《海韻》裏,單身女郎並不要或可以不必包含生活意味、道德承諾、倫理意願,她既不像劉蘭芝也不像花木蘭,也不是現實生活中具體的“某壹個”,她只是壹種現代生活中的“可能”,因此,這個她的徘徊、歌唱、婆娑、被淹和消失,只不過是“可能發生的行為過程的放大。”這正是《海韻》的全新之處。女郎、大海和女郎在大海邊的行為事件都由於是懸置的精神現狀的象征而顯得格外逼迫、蒼茫。由於象征,敘述語言能指的意義無限擴張,整首詩遠遠超出了傳統敘述詩的詩意表達。雖然《海韻》的語言相當簡潔單純,其包容的蘊含、寬度和復雜性卻可以在閱讀中反復被體驗、領悟。
在第壹節中,頭發披散的單身女郎徘徊不回家,令人牽念,而她的回答僅是“我愛這晚風吹”。大海如生活壹樣險惡,又永遠比生活神秘,它的永恒性令人神往。遠離生活的孤獨的女郎要求“大海,我唱,妳來和”,其要求不僅大膽狂妄,而正因其大膽狂妄,對永恒的執著才顯堅定。因此當惡風波來臨,她要“學壹個海鷗沒海波”。海鷗是大海的精靈,精神和信念是人類的翅羽,女郎雖然單薄,她的信念卻堅定不移。但無情的大海終於要吞沒這“愛這大海的顛簸”的女郎,與大自然和永恒的搏鬥是壹場永恒的搏鬥。女郎的“蹉跎”由此變得悲涼。然而,女郎並沒有真正被擊敗、徹底消失,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裏,老人空手而歸,“人是不能被打敗的”精神卻從此充滿了人類心靈。茨威格的散文名篇《海的墳墓》以音樂的永恒旋律謳歌了人類不滅的追尋意誌。徐誌摩的《海韻》終於以急促的呼尋、形而上的追問、濃郁的抒情將全詩推向高潮,留給讀者的是廣闊的、深遠的思想空間。
“女郎,在哪裏,女郎?/在哪裏,妳嘹亮的歌聲?/在哪裏,妳窈窕的身影?/在哪裏,啊,勇敢的女郎?”尋求過,搏擊過,歌唱過,因此才稱得勇敢,因此仍將被謳歌,再成為追尋的源頭。《海韻》是在最後壹節傑出地完成了海的永恒韻律的模仿。
徐誌摩《海韻》的構思對傳統敘述詩模式的借鑒或許使他最終沒有創構壹種新的敘述抒情表達方式,這是很大的遺憾。但就《海韻》這首詩而言,表達方式仍有它自己的獨特之處。壹方面詩人對詩歌的“故事性”有著傾心的迷戀,另壹方面他又並沒有以敘述者“我”的方式在詩中出現,他不但不對“我”作出表達,而且將“我”隱在整個故事後面,讓故事在兩個人物的抒情對白中從容不迫地展開。這樣,就使敘述型抒情詩的詩意表達有了雙重效果,壹面是故事中人物自身的抒情,另壹面是敘述詩人強烈的情感領向。《海韻》五個部分各自獨立的抒情效果不可以忽視,而各個獨立部分的抒情最終在結尾處匯合,與詩人的思想意向、抒情合為交響就形成了抒情高潮。
詩歌原文:
壹
“女郎,單身的女郎,
妳為什麽留戀
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裏,
有壹個散發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發的女郎,
妳為什麽仿徨
在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妳聽我唱歌,
大海,我唱,妳來和:”——
在星光下,在涼風裏,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間有惡風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妳看我淩空舞,
學壹個海鷗沒海波:”——
在夜色裏,在沙灘上,
急旋著壹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聽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
在潮聲裏,在波光裏,
啊,壹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裏,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裏,女郎?
在哪裏,妳嘹亮的歌聲?
在哪裏,妳窈窕的身影?
在哪裏,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女郎!
註:此詩發表於1925年8月17日《晨報·文學旬刊》。
作者簡介:
徐誌摩(1897~1931)現代詩人、散文家。名章垿,筆名南湖、雲中鶴等。浙江海寧人。1921年赴英國留學,入倫敦劍橋大學當特別生,研究政治經濟學。在劍橋兩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歐美浪漫主義和唯美派詩人的影響。1921年開始創作新詩。1922年回國後在報刊上發表大量詩文。1924年任北京大學教授。1926年與聞壹多、朱湘等人開展新詩格律化運動,影響到新詩藝術的發展。同年移居上海,任光華大學、大夏大學和南京中央大學教授。1930年冬到北京大學與北京女子大學任教。1931年11月19日在濟南附近因飛機失事身亡。
徐誌摩的詩字句清新,韻律諧和,比喻新奇,想象豐富,意境優美,神思飄逸,富於變化,並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為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他的散文也自成壹格,取得了不亞於詩歌的成就。其作品已編為《徐誌摩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