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水、水
翻動詩經
我手指如刀
壹下壹下
砍傷我自己
卡內克這樣對他說：
“雨下得很大，還得下壹場；因為這是賈亞雨。賈亞不是本地人，而是東方人。”
（埃爾米羅·阿夫雷烏·戈麥斯）
第壹篇 遺址（三幕詩劇）
第二篇 魚生人
第三篇 舊河道
第四篇 三生萬物
2 第壹篇 遺址（三幕詩劇）
第壹篇 遺址（三幕詩劇）
第壹幕
（背景是完全幹涸的大河，四位老人像樹根壹樣坐著）
詩 人
汗水浸濕了我的手……我的手
浸濕了他們的額
他們瘦黑的臉、胳膊
他們泥汙的衣裳
他們曾經繁殖的大腿
等待他們的是壹個夏季……沒有風
我的手仿佛握住了他們
就像握住壹截又壹截木頭
秦俑的聲音
但我早已到達，在悲慘的船歌中
航行，我到達了。
詩 人
他們的汗水又更多地溢下來
炎熱的夜晚歌手如雲……令人費解
他們脫下布鞋，把腳浸進假想的河水
他們受摩頭頂，若有所思
他們從早到晚就這樣坐著
他們黝黑的肋條骨在河岸的黃昏中壹閃壹閃地放著光
他們撩著假想的河水互相擦洗著身子
秦俑的聲音
但我早已到達。月亮之中
前後的事情壹樣。前後的聲音壹樣
詩 人
不壹樣。聲音
不壹樣
先是孤獨的牧羊人的聲音
嘴唇幹裂的聲音
接著是秦嶺風雷聲
接著是祁連山的風雪聲
……沈悶的船的腔體的聲音
……盾牌上的雨水聲流回聲
……流螢撞夜的聲音接響的聲音
雨打人類的聲音。玉米地和荊棘地的槍聲
雪花和乳房的聲音。蟲子的聲音。玉米葉子的聲音
秦俑的聲音
但我早已到達。幹旱如土
壹直埋到脖頸……壹直埋到頭頂
詩 人
他們還在流汗……生命的痛苦
還在繼續。窯洞裏仍有女人的呻吟
月亮之中傳出壹只孤獨的野獸的叫喚
那是太陽的叫喚
但是沒有聲音
痛苦就在於沒有聲音……沒有聲音
秦俑的聲音
我就是沒有聲音地被埋下……多少年了
母羊仍然沒來。
詩 人
母羊？
秦俑的聲音
就是水呀。就是那些老人的眼神
水是唯壹的
沒有聲音的痛苦都是壹樣的
就像八月只有壹種清風
痛苦流向四面八方
只不過又回到了早就居住過的地方。我到達了
只只頭顱土地之下如水相傾……不是淚水
更不是解凍時的淚水
……又綠了
樹的手
我只好在驪山下越埋越深
詩 人（仍是疑惑）
母羊？
秦俑的聲音
對，母羊。再也不會來了
死亡如陶。完滿的存放
天空是我部分的肢體和夢
天空穿上了死者的衣裳
再也不會來了——母羊
埋葬了河流的許多陌生人來來往往
再也不會來了，母羊
多麽使人安心的埋葬呀，壹切都由青草代表
黃花前後愛情壹樣
落入田野
誠實的太陽貓腰走過許多野獸的脊背
我們的姓氏像灰塵壹樣落入田野
詩 人
可是有了星辰。星和火星。北方虛星
有了四個方向，腳就得讓自己
邁開呀……
有了樹林在我肉體周圍
肉體就得抖動呀
而且還有血液……比骨頭更古老的血液
秦俑的聲音
也許妳是對的
但是骨頭，白色的花。纖弱的花
花兒蒼白而安詳
多麽使人安心的埋葬呀！
壹種白色的動物沈睡在土層中，或許那是
亙古不變
慘白，那是因為我們生活過
而且相愛，寫過歌頌平原的詩篇又倒在平原上
情人般緘默
那是因為它就叫骨頭
不分晝夜
聽見死去的河流如鳥飛離
頭頂。母羊，再也不會來了
詩 人
但是會有青草
有鳥糞……還有愛人的乳房……還有歌唱的木頭
——手指、大腿、嘴唇
……還有亮如燦星的美人、有下山的太陽
有野獸花朵，有詩人……有棺材板搖籃布
有盲人有先知……有望海的女人
還有第壹天
第二天和第三天
第四天有人夢見了我的兒子……妻子果然懷孕
……還有水井
至於母羊，我會選壹個日子
牽它而來，望東而去
高原兩邊分開……
第二幕
（背景很深很遠。南方的大河邊。采藥的群巫在周圍險峰上時隱時現。傳來歌聲的時候正是中午。）
領：紅色的漁舟子
響起在中午
響起在中午的是太陽
合：太陽
領：白色的魚身子
高懸在晚上
高懸在晚上的是月亮
合：月亮
領：屈子呀
汨羅汨羅的藻草纏身哪
屈子呀
合：壹個男人。
領：他輕輕走上岸去
壹身白衣裳呀
合：壹個男人！
領：輕輕扣舷，他出現哪
水上水下，他出現哪
合：壹個男人，壹個男人！
領：魚哭於前喲魚哭於後噢龍護於尾
合：壹個男人！（停頓，又猛烈爆發）
壹個男人！
第三幕
（燈光大亮。詩人像華表壹樣立著，側身，獨白。老人們似石匠在打井，仍如樹根。詩人手牽母羊，背景中似有雨水聲，時斷時續）
我從荒野裏回來，從所有粗糙的手指上回來，從女人的腹中哭著回來，從我的遺址
積灰中回來就像從心中回來，手牽母羊回來，眼睛合上如菩提之葉，我從荒野裏
回來。寶塔證明，城裏的水管證明，我
我不想唱歌
我沒有帶來種子，沒有帶來泥土、牛和犁，沒有帶來光和第壹日之火。沒有帶來文
字。我從荒野裏回來，我
只想著壹件事：水，水……第三日之水
我就是壹潭高大的水，立在這裏，立著這裏。
我的衣服如蛇凸起，人們說：蓮花開了。
是的，蓮花開了。當然蓮花還沒開時我就被眾人摟在懷裏……從歌曲裏
從那些不動聲色的石匠手上回來。我想了又想：
壹切都會平安。我從荒野裏回來，我只在夜裏重復東方的事情
做這些簡單的事。需要雨水
不能多也不能少
需要月亮和身體，需要理解，也需要孤獨
我在晚上想起妻子，想起在包谷地刨土的兒女
想了又想。在東方，誕生、滋潤和撫養是唯壹的事情。
石匠們的掌像嘴唇。
土地上
詩人
喃喃自語
抽打的雪花溢於河岸。河流改道復在。
野花如何漂走了情人
雨水和詩人送她回來。
我也從荒野裏回來，沒有帶來種子，沒有帶來陽光
我在夜裏想了又想
期待傾盆大雨，期待女人生下兒子
誕生了就不會消失，我從荒野裏回來，血液比骨頭更長久
雖然不開花，我比時間
還長久……我的身上有龍
落入荒野肢體愈加豐滿。我從雨年回來，或者
從幹旱的荒野裏回來
只記得歌中唱到：
石匠們手像嘴唇。
（詩人踉蹌著走下。老人像兒童壹樣躍入夕光。遠遠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雨水聲像神樂充滿最後的臺面和幕布上。
觀眾的面孔像酒杯，微微搖晃。）
3 第二篇 魚生人 *
第二篇 魚生人 *
水……洪水前後 圖騰或男人的孤獨
1.洪水 1.土葬魚紋
大雨澆滅太陽
外逃的船只
如口禁閉
兩人默默守火
沒有風兒吹過腦袋
黃鐘壹樣向後仰著
沒有聲音
壹枝長木
橫陳於河灣上
親人們三聲兩聲
死去之前
遠方的痛苦呼喚鳥喙
啄痛肌膚
黃土下沈
人煙聚水而臥
黃土水中望魚
下雨也是三年五載
隔著水
壹生中腦袋擺魚、擺魚
並不響
傳來逃亡的消息、遠遠
又寂寞魚兒如我
仿佛人間離我而去
仿佛人間距離我壹生
寄托我壹生
魚…… ……魚
人的叫喚從魚口吐出
大雨澆滅太陽
眾人散失四方，探進水中
黑色並不幽暗
白色並不貞潔
紅色並不燃燒
樹林
假假地流過
吃盡濁泥的人
把壹切
擋在面孔外面
沈了太陽，沈了灰燼
默默的水壹流萬裏
轉回故鄉之前
流走了壹些東西
我們悵然若失
另壹些洪水之夜
我們似有所得
女人和我
寂寞地說著。
種子擱在床頭櫃上
……水驟然中止
死去的人民如初醒的
陽光滿地，依然新鮮
歡悅而痛苦
遍地陽光哭著
在水面上嚶嚶
嚶嚶：
地面上孤島如人
含水而寂寞
惆悵的苦喬花開遍了
惆悵的苦喬花開過了
地深處
我骨頭難忍酸痛
地面上人民就說：
讓陽光遍地、流動金子
2. 船 棺
這是木頭。這是乳房
這是月亮。這是祖先
安排的洞窟
血跡上
胳膊像樹枝折斷
胳膊
壹聲脆響
起航之前的山巒
洞深人更深
這是木頭，母親為它
葬送了兒子
父親葬送了自己
眼淚淺淺
這是乳房。這是月亮
攜野獸逃出洪水
逃不出歌曲
這是祖先安排的洞窟
我追著自己
進了洞進了歌曲
沒有了言辭
我帶著形體和傷口
永久逸入子孫的行列
胳膊斷了
夜色在樹上放飛了鳥兒
血跡殷紅。胳膊
壹聲脆響
洞深處野獸獨自想著
陽光下自己金黃的毛
環獵人而舞
洞越來越深。
我們最初的種子
揉進。洪水中
壹只腿在洞外反射月光
後來積雪中
出現了獨腿人
清澈寂寞的足跡
我們最初的情人
同洪水壹起退去
自然的太陽流遍
我們最初的眼睛
渴死在圖畫上
壹只只狼圍在夏天
太陽。流著血汙
船在火焰中
像木柴又脆又亮
燒完我們最初的生命
水……水
這是木頭。這是乳房
吮著它就像吮著
自己的血漿 栗樹和羅望子
大戟樹北方榆呀
埋下我吧
今夜四點種就地埋下
不要驚醒眾多的人
請埋下我吧
壹碗酒。壹把米
杜鵑自然會遍地開放
黃土旱地呀
快用妳沈默的身子
來珍藏我
在夜間四點鐘左右
解開扣子
把我就地掩埋
埋在妳們的肉體中
用妳們的母親
珍藏我
用妳們的父親
用男人，鐘和孤獨
用親吻，女人和船
我準進許多永恒的
肉體、黑暗的肉體
東方
在妳們的身體中
壹位
碩大無朋的東西
圍著他自己旋轉
也許叫昆侖。
第三紀以後
他壹直沈默。
2. 人
我的頭顱
戳破天空
我的肩膀上只剩下壹只血洞
壹只洞
放著華雲
壹路上血光四起
我的頭顱
世世代代滾動
血肉模糊的
葬在天外
只剩下我，昆侖，
這無首之身軀
孤獨地立著
所得見天上地下
壹片釘棺材的
聲音
東方滾滾而來
霞光如血，奔湧而出
壹顆顆星星對面死去
又樸素
又仇恨
無邊無際的敲打天穹
……母親
母親痛苦抽搐的腹部
終於裂開
裂開：
黃河呀慘烈的河
東方滾滾而來
歲月如獸，月亮血盾
跳進我的斷頸
又長出壹個太陽
裸露著、反抗著、扭動著
青銅青銅
壹排排活潑辛酸的
少女
血胞分割
帶來我最初的性命
東方滾滾而來
哭醒了
悠悠的壹地嬰兒
血肉
血肉之谷
來了分天割地的壹條河
黃河呀慘烈的河
我
昆侖
在最初的溫飽中
圍著火苗和積塵
東方的肚臍跳動
黃河呀慘烈的河
活了
我活了
我的呼吸：大地和沼澤
有千萬頭艱難的穴熊跳躍
我的呼吸：無數條恐龍
圍著我腰間狂舞
成繩索層層
我的呼吸黑暗如壁
4 第二篇 魚生人 *
我的呼吸河流如腸
無數種子和音樂
在夜裏自己哭醒
我雙眼築廟
我雙手劫火
我雙耳懸鐘
活了
我在自己的肩膀上
舉首為日，彎骨成弓
東方滾滾而來
淹沒了
這壹片血光中的高原
黃河呀慘烈的河
黃河呀慘烈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