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欣賞的時候,可以自然而然地感受到文章的這種優點.但是,因為太自然了,反而不覺得其奇妙.尤其流行的機械唯物主義的觀念,往往給人壹種錯覺,以為為文之道,就是要寫現實中存在的東西.殊不知想象的東西,有時比寫實的東西更能表現人生的真諦.《皇帝的新裝》是想象的,寫了現實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不但很動人,而且在思想上發人深省.在20世紀初的我國高考作文中,常常有這樣的現象,用虛擬的方法寫寓言故事,這往往比寫現實的情境要顯得有深意和創意.臺灣作家張曉風女士在壹次作文的講座中,出的題目就是《假如我是上帝》.這個題目很精彩,因為它能刺激學生的想象.人的想象力壹旦被調動起來,思想的潛在能量就可能得到超常的發揮.在詩歌中,類似的題目是很多的.例如艾青的《假如我是壹只小鳥》,舒婷的《也許……》(另壹種形式的假如).
不過,聶先生的這篇文章並不是抒情詩,而是壹篇理性和激情交融的文章,帶著很明顯的雜文的尖銳的批判性.聶紺弩先生在雜文創作上有很高的成就,翻譯家馮亦代在《緬懷聶紺弩》中引用吳祖光的話說,他是個傳奇人物,是棄文習武投奔革命的書生,是繼魯迅、茅盾之後的壹位學貫古今的大師.他寫的雜文可以與魯迅媲美,不過和壹般的雜文不同,用的是壹種自我調侃的筆調,把批判專制的矛頭掩藏起來,因而顯示出獨異的風格.
這種風格就是把尖銳的批判掩藏在荒誕之中.
作者不是正面批判專制權力的,而是遵循專制權力的邏輯,把它推導到荒謬境地,以結果的荒謬顯示專制權力本身的荒謬.如果作者正面批判專制權力,就要從理論上和事實上去論證獨裁權力的腐朽,這是壹般的議論文的做法.如果這樣,則文章可能更全面、更深刻.這種寫法也是聶紺弩常用的,例如,寫在差不多同壹時期的,就有壹篇叫做《拍馬屁》的雜文.
正面批判的雜文當然有它的優點,可以把話說得很徹底、全面,但是不如假定自己是皇帝,更有智慧,更有趣味.
王權專制由來已久.王位與日常生活的(心理的、物理的)距離比較遙遠,雖然王權專制充滿了野蠻和荒謬,但是,習慣、歷史和現狀對人的思想有壹種束縛力,壹般人不能敏銳地感到其中的不合理、悖謬和野蠻.用假定自己當了皇帝的辦法,當然在說理的全面性、徹底性方面有所損失,但也有壹個好處,就是把野蠻制度和自己感覺的距離拉近,其悖謬的性質就被放大了,潛藏在堂皇制度下的荒謬,就顯得可笑.堂皇和可笑互相沖突,從荒謬中現出深刻,同時也顯出了作者的智慧、機敏和趣味.這就叫做智趣或者理趣,這和壹般所說的情趣有所不同.這種智趣,來源於對荒謬的機智揭示,不是壹般的揭露,而是從深層次上揭示其荒謬.
荒誕的第壹層次:假如自己為王,妻子就成了皇後,兒子就成了太子,女兒就成了公主.不管他們多麽平庸,他們都會被追捧,“縱然是壹無所知的白癡,也仍舊是太子或王子.”“無論他們怎樣醜陋,怎樣頑劣”,“都會像捧天上的星星壹樣地捧來捧去.”如果滿足於這樣的荒謬,固然也無不可,但是文章可能顯得很單薄.作者的功夫在於, 把荒謬向更深的層次推演.
荒謬的第二層次:自己作為壹個普通的人,就變成了“萬歲”,自己的每壹個貪欲都具有神聖的合法性,可以任性胡為,沒有過失,沒有罪行.所有的人,不管尊卑長幼,都對我卑躬屈膝.所有的人,除了諂媚和歌頌,沒有別的語言.所有的人都戴著面具:“快樂的時候,不敢笑,不快樂的時候不敢不笑.悲戚的時候不敢哭,不悲戚的時候不敢不哭.”荒謬到了極點,諷刺卻並沒有達到極點.相反,作者到此突然筆鋒壹轉,從反面的諷刺,導向正面的批判.雖然“我”的權威、“我”的尊榮至高無上,但是,我卻感到“寂寞和孤獨”.這壹筆透露了作者人文主義的價值準則.這個價值超越於世俗的虛榮,著眼於人的精神,尤其是人的情感.那些奉承“我”的人,是沒有感情、沒有自尊、沒有人格的.他們是壹群奴才,連同“我的所敬畏的尊長和師友也無壹不是奴才”.從人的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並不是人,“我”因而只是壹群奴才的首領,“作為奴才的首領,我將引為最大的恥辱,最大的悲哀.”
文章寫到這裏,可謂峰回路轉.文氣貴在結尾處有大轉折.這是文章開頭到此最大的壹次邏輯轉折,其動人之處,已經不完全是趣味,而是智慧,是思想激發出來的機智的火花.這壹轉折,可以說是神來之筆.但是,思想和趣味的深化還沒有終止,接著而來的又是壹個邏輯轉折,比上壹個轉折更大,對讀者的想象有更大的沖擊力.這個大轉折就是:
我將變成壹個暴君,或者反而正是明君:我將把我的臣民壹齊殺死,連同我的尊長和師友,不準壹個奴種留在人間.我將沒有壹個臣民,我將不再是奴才們的君主.
這個邏輯轉折使得“暴君”和“明君”的內涵也發生了轉折.更值得欣賞的是,從這個轉折,又引申出另外壹個轉折:
我若為王,將終於不能為王,卻也真地為古今中外最大的王了.“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將和全世界的真正的人們壹同三呼.
這從表面上看是自相矛盾,但是,卻是最為深邃之筆墨.不能為王,是因為做奴才的王不值得,我將把我的臣民壹齊殺死,我將沒有壹個臣民.為古今中外最大的王,是指殺盡了奴才,消滅了王權思想和奴性思想這些社會思想基礎的“王”,是人人平等,人人可“王”,人人是主人的“王”.而封建王權的王,不過是奴才的首領,它的本質仍是奴性,而不是真正的主人翁,壹旦妳不在王位,人們就不再捧妳,而壹樣把妳踩在腳下當奴隸.所以,比之過去的奴才頭子的假王,這樣的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自然也就是最大的“王”.或者換句話說,這樣的人人可為“王”、皆為“王”的世界中的“王”,是最大的“王”.正如魯迅在《阿長與〈山海經〉》中最後壹次說到她有“偉大的神力”是文章的最精彩的關鍵詞語壹樣,這裏的“暴君”“明君” “不能為王”“世界上最大的王”也是文章的精華所在.詞語在不同邏輯,不同語境中,有了雙重的內涵,二者矛盾而又統壹,錯位而又和諧,這常常是思想的高潮也是藝術的亮點.
從壹個亮點延伸出壹個又壹個的亮點,轉折和亮點的密集度很高.這好像是歐?亨利的小說,到了結尾處,壹個接著壹個的對轉,壹次又壹次地讓讀者享受閱讀的驚喜. 這對培養讀者的雜文的文體感來說,是絕佳的機遇.聰明的語文老師應該揪住不放.當然,任何語言的教育都不能孤立地進行.不能忘記,這樣的高潮叠起,轉折重重,是表現了作者的憤激,憤激中的機智,機智中的尖銳,尖銳中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