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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散文:幾何驚夢

總是會做這樣壹類夢:知道這壹堂要考試,但是在大樓裏上上下下,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教室;要不然就是進了教室,老師來了,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上過這麽壹門課,也沒有課本,坐在位子上,心裏又急又怕。

 還有最常夢到的壹種,就是:把書拿出來,卻發現上面的字壹個也看不懂,而其他的人卻篤定得很。老師叫我起來,我張口結舌,無法出聲,所有的同學都轉過頭來,用壹種冷漠、不屑的眼光看我,使得我在夢裏都發起抖來。

 醒來的時候常常發現整個人緊張得都僵住了,要好半天才能緩過氣來,心裏好像壓著壹塊重東西,非要深呼吸幾次才能好轉,才能完全恢復清醒。醒來以後,在暗暗的夜色裏,自己會在床上高興得笑起來,慶幸自己終於長大了。

 終於長大了,終於脫離苦海了。那個苦海壹樣的時代,噩夢壹樣的時代,要上數學課、上物理課的時代,我終於不必再回去了。初中二年級,我從香港來考聯合招收插班生的考試,考上了當時的北二女(現在的中山女高),開始了我最艱難困苦的壹段日子。奇怪的是,在香港的小學時代,我的腦子好像還可以,算術課也能跟得上,可是,進了北二女後,數學老師教的東西,我沒有壹樣懂的。

 那是壹種很不好受的滋味:老師在臺上滔滔不絕,同學在臺下聽得興味盎然,只有我壹個人怔怔地坐著,面前擺了壹本“天書”。我努力想看、想聽,可是怎麽也進不到那個世界裏。我唯壹能做的事,就是用壹支筆在“天書”上畫圖。壹個學期下來,畫出壹本滿滿都是圖畫的幾何或者代數,讓我家裏的補習老師嘆為觀止,還特意拿了壹本回去給他的同學看。那些在理工學院讀書的男生看過以後,都沒有

 忘記,隔了快二十年的時間,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還會跑來告訴我,他們當年曾經欣賞過我的數學課本。

 當然,在二十年後相遇時,提起這些事情實在是值得開懷大笑壹場的。不過,在那個時候,在我坐在窗外種滿了夾竹桃的教室裏的那個時候,心情可是完全不壹樣的。

 那個時候,數理科成績好的,才能成為同學羨慕的好學生,而文科再好的人,若是數理差,在班上也不容易擡起頭來。記得有壹次,我得了全初三的國文閱讀測驗第壹名,名字公布出來,物理老師來上課的時候,就用壹種很惋惜的口吻說:

 “可惜啊!國文那麽通,怎麽物理那麽不通呢?真是可惜啊!”他壹面笑壹面搖頭。

 同學們也都回過頭來對我壹面笑壹面搖頭。大概因為我剛得了獎的關系,班上還彌漫著壹股溫和友愛的氣氛。可是,有壹次卻不是這樣的。

 那壹次,也是全班同學都回過頭來對著我。我的座位是最後壹排靠窗邊的壹個位子。數學老師剛剛宣布了全班上壹次月考的成績和平時分,我是成績還沒有揭曉的最後壹個人,老師問我:

 “席慕容,妳知道妳得了幾分嗎?”

 她的聲音很冷,註視著我的眼光也好冷。全班同學壹起回過頭來盯著我,我整個人都僵住了,硬著頭皮小聲地回答:

 “不知道。”

 “讓我告訴妳,月考零分,平時零分。”

 霎時間,四十多個人的目光裏,那種冷漠,那種不屑,那種恥於與我為友的態度,都很明顯地表現出來了。對壹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來說,實在是需要壹點勇氣才能面對那樣壹種無望與無告的困境的。但奇怪的是,本該落淚的我那時並沒有流壹滴淚,只是低下頭來等著那壹剎那過去,等著讓時間來沖淡壹切、補救壹切。

 表面上,日子是壹天壹天地過去了,而到了夜晚,冰冷的夢境從此壹次次地重演,把我拉進最黑暗最無助的深淵。

 那個時候,好恨老師,也好恨自己。家裏為了我,補習老師是不斷的。可是,當時沒有壹個人知道,我是個天生的“數字盲”——假如世界上真有這種病癥的話,我就是患這種病的人。和文盲不同,文盲只要能受教育,就可以治愈,而“數字盲”卻是永遠無藥可救的。

 跌跌撞撞地混到初三下學期,要補考數學才能參加畢業考。補考的頭壹天晚上,知道事態嚴重,我壹個晚上不敢睡覺,把壹本幾何從頭背到尾,心裏卻明白,這樣並沒有什麽用,不過是盡人事而已。

 第二天早上,上數學課時,講到壹半,老師忽然停下來,說要復習,然後在黑板上寫了四道題讓全班演算。我照平常的樣子在數學簿上把數字亂搬壹氣,心裏卻惦記著下午的補考。

 下課以後,老師走了,班上的同學卻鬧了起來。她們認為,這四道題和正在教的段落毫無關系,沒頭沒腦地把四道簡單的題目出在黑板上,老師壹定別有用意。

 數學補考時間定在下午第壹堂課,地點是在另外的壹個教室裏。我們班上要補考的七個人,忽然之間成了全班最受憐愛的人物。

 三十幾個成績優秀的同學分成七組,每壹組負責教會壹個。教了半天沒有效果,他們幹脆把四道題的標準答案寫出來教我們背。四道題之中,我背會了三道,在下午的補考試卷上得了七十五分,終於能夠參加畢業考,終於畢了業。

 那麽多年過去了,那天的情景卻始終留在我心中。假如說初中兩年的數學課是壹場噩夢的話,那麽,最後的壹堂課卻是壹段溫馨美麗的記憶。我還記得那些同學壹面教我們,壹面又笑又嘆氣的樣子,教室裏充滿了離別前的寬容和依依不舍的氣氛,那樣真摯的友愛溫暖了我的心,使得從來不肯流淚的我在畢業典禮上狠狠地哭了壹場。而在講臺上坐著的數學老師和國文老師壹樣,都在微笑地註視著我,她們用關切和憐愛的目光,送我離開了我的初中時代。

 終於逃脫了那場噩夢,我是絕不肯再回去的了。所以,高中就非要讀臺北師範的藝術科不可,因為我仔細查過他們的課程表,壹堂數學課也沒有。

 當然,現在有很多人會說,我是從小就喜歡畫畫,加上初中時美術老師的鼓勵,所以毅然地選擇了這壹條路的。其實,事情並不全是這樣。我並不是壹定要學畫畫的,與其說是美術老師鼓勵我,倒不如說是數學老師逼著我走上這壹條路的,因為,除此以外,我無路可走。

 不過,無論我現在怎麽向人家解釋,人家都不會相信,他們總是微笑著說:

 “哪裏!妳太客氣了,妳太謙虛了。”

 而只有在我常做的那個噩夢裏,他們才會相信我,才會壹起轉過頭來,用那種冷冷的目光註視著我,使我壹次又壹次重新掉進那無望無告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