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
潛虬媚幽姿, 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沈。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及窮海, 臥屙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嵌。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 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 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 無悶征在今。
謝靈運(385—433),南朝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世居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東晉大士族宰相謝玄之孫。謝玄死後,謝靈運只有十八歲就襲爵康樂公。420年,宋高祖劉裕代晉後,謝靈運降公爵為侯,先後出任永嘉太守及臨川內史等職,但不被重用,於是對劉宋王朝心懷不滿。元嘉十年因謀反獲罪被殺。
這首詩寫於423年的初春。池上樓在永嘉郡(今浙江省溫州市)。謝靈運是從宋武帝永初三年(422)的七、八月到第二年(文帝景平元年)的七、八月在永嘉任太守的。此詩寫詩人久病初起登樓臨眺時的所見所感。
此詩含三層意思。第壹層從句首至“臥屙對空林”,抒發了官場失意的牢騷。
開頭四句是說:虬龍隱藏在水裏欣賞著自己美麗的身姿,而我自慚不能象棲居深淵中的虬龍那樣潛藏;大雁高飛把聲音傳送到遠方,而我自愧不能象大雁那樣飛上雲霄。詩人屢貶官職,心中不免有怨塵嫉世之情,然而又不能象虬、雁那樣超塵脫世,官場失意的牢騷也就隨之產生。接下去四句具體地敘述自己的困境,失意之感溢於字裏行間:自己想進德修業,提高道德修養,但智力低下而不能達到;退位隱居耕田,力量又不能勝任;現在來到這邊遠的海濱作官,臥病在床,看到的是冬季幹枯的樹枝。詩人欲進不能,欲退不得,想罷不可,思臥不寧,內心矛盾重重,因而牢騷滿腹。
第二層從“衾枕昧節候”到“萋萋感楚吟”,寫登臨遠望所見到的景物及其聯想。詩人由於久臥在床,與枕為伴,竟不明季節變化,掀起窗簾壹看,好壹派初春景象:側耳傾聽到的是春潮浪湧聲,擡眼看到的是高峻入雲的山。初春的陽光消除了寒風的余威。剛剛到來的春天趕走了嚴冬。池塘邊嫩草初生,園中柳樹上各種鳥兒在婉轉地歌唱。詩人簡直象壹名畫壇高手,將水、山、 日、風、草、柳、鳥壹並入詩,描繪了壹幅春回大地、蒸蒸日上、生意盎然的初春景象。這六個描寫景物的句子,兩兩組成了三組對仗,對仗的句式也富有變化。“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兩句,是兩個動賓詞組構成的連動句式的工對;“初景”“新陽”兩句,是主謂句式的工對;“池塘”“園柳”兩句,是主謂句式的寬對。這六句描寫了六個景物,所描寫的角度也不盡相同。寫水和禽,從聲音的角度寫;寫遠山和春草,從形貌的角度寫;寫“初景”與“緒風”,從冷暖的角度寫;寫“新陽”與“故陰”,從季節的角度寫。這六句,語言富艷精工;景物形態鮮明;意境優美深邃。俗話說樂極生悲,喜去愁來。詩人在描寫了初春萬物之後竟是傷春了:“祁祁”、“萋萋”兩句即是。“祁祁”是眾多的樣子。“豳歌”即豳人的詩歌。“豳”, 古國名,在今陜西省甸邑縣西。這裏指《詩經·豳風·七月》,其中有“春日遲遲,采繁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的詩句。“萋萋”,草茂盛的樣子。“楚吟”指《楚辭·招隱士》,其中有“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詩句。這兩句是說:看到春草繁茂,使人想到“采繁祁祁”的詩句,不免因思歸而內心悲痛;又使人想到“春草生兮萋萋”的詩句,更因不能歸去而感傷了。詩人登臨遠眺,春天的美景不但沒有打消掉官場失意的怨恨和煩惱,相反卻增添了他無限的悲痛和傷感。原來,詩人描寫春景的真諦是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啊。
第三層是最後四句,表達了懷人思歸的情緒。意思是說:我孤居獨處容易覺得日子太長,離開了朋友寂寞得難以忍受,難道只有古人能堅持遁世歸隱的節操嗎?我今天也可以做到隱居避世而毫無煩悶苦惱。“無悶”出自《易·乾卦》,其間有“遁世無悶”的話,是說隱士不求成名,壹心避世而沒有任何憂悶。詩人在這裏的用典自然貼切,以致使人不覺其用典,達到了用典與寫實難以區分的地步。
這首詩寫出了復雜多變的感情,猶如大海的波濤,此起彼伏,使全篇波瀾叠起。“文似看山不喜平”,感情的不平是“文不平”的重要條件。此詩從總體上看,其基調是抑郁低沈的。前八句極寫官場失意的牢騷,給人似有“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壓抑之感。第九至十八句用墨如潑寫春景,似乎是詩人沈醉於春色之中,又好象把人帶到了“柳暗花明又壹村”的美妙境地,詩人想苦中求樂,誰知苦上加苦,愁上加愁;抒的是傷春之情,發的是遁世歸隱之議。全詩感情激蕩回環,變化多端。在壹首不長的詩中能表達如此復雜的思想感情,若不是大家手筆,豈能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