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魯迅與朱安
1906年,魯迅在日本三番五次接到母親催歸完婚的電報。
魯迅回說,讓姑娘另嫁他人為好。
母親電報的內容改為:母病速歸。
孝子魯迅匆匆回國,等待他的當然是壹場婚禮。
這位生性開朗、喜讀小說的母親魯瑞,壹生與魯迅情感極好,唯獨在兒子婚姻這件事上,做了她應該做又萬不該做的強迫。
光緒三十二年農歷六月初六(1906年7月26日), 桀驁不馴的青年魯迅,被裝了壹條假辮子,頭戴禮帽,身著禮袍,壹套新郎行頭,木然迎親。
新娘朱安的腳怯生生從轎簾中伸出來,中等大小,半天懸空,急欲著地。
而繡花鞋終於不慎掉地,鞋頭塞有壹大團棉花。
她舊式女人的小腳露餡了。
揭開蓋頭,魯迅看到壹張狹長的臉,臉色萎黃,顴骨凸出,前額高而近禿,發育未足,似有病容。
當夜,魯迅坐了壹宿,徹夜未眠。
此後幾天皆在母親房中看書、入睡。
4天後,魯迅便借口“不能荒廢學業”,與二弟周作人啟程回日本,壹走3年。
傳統婚制把他請進了婚姻的城堡,但他把朱安當成“母親送給我的壹份禮物,我自當好好供養。
但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從此,兩人分別陷身婚姻的墳墓,壹人在裏頭,壹人在外頭,只有荒原與冷雨,兩人都吞噬了無盡的苦澀。
1909年8月,魯迅回國。
1910年7月,回紹興,後任紹興師範學校校長。
雖身在紹興,魯迅卻以公務纏身為由,回家次數寥寥,實則有意回避朱安。
彼時魯迅剛剛30歲,當為壹個男人的猛虎之年。
但他心境寂寥,形容枯槁,時時“囚發藍衫”,抽煙買醉,貌若其《酒樓上》伶仃溺飲的回鄉青年,陷於苦悶的人生、灰暗的命運。
他在寫給好友許壽裳的信中說:“仆荒落殆盡……又翻類書,薈集逸書數種,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自嘲中道出肺腑之言。
話中可見逃避婚姻的禁欲者魯迅對待女人的態度——女人如醇酒,可解萬古愁,欲求之,卻禁之。
他如同壹個苦行僧,承擔著存在與禁欲的絕望,而把“力比多”轉移到整理故紙堆,郁郁心事,寄托青燈黃卷,後編成《古小說鉤沈》。
而朱安在周家年復壹年獨守空房,無望地等待又等待,身體與青春壹起枯萎埋沒,壹直到心如枯燈,命若苦瓜。
1912年,魯迅受蔡元培之邀,由南京轉北平教育部任職。
前幾年,他住在“S”會館的“補樹書屋”裏,據《吶喊自序》說,“那裏吊死過壹個女人……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地落在頭頸上。”可見際遇寂寥。
魯迅在漫長的沈寂中潛入歷史,抄古碑,拓片……他的枕下,壹度藏有壹把匕首,尋思“去自己死掉……”到1919年錢玄同等人來找他,他終於呼嘯而出,為新文藝吶喊助威,寫出《狂人日記》等篇章。
1919年11月,魯迅用賣掉紹興老屋的錢,購置了北京八道灣的壹座三進式四合院。
作為周家長子,魯迅有大家庭理想。
他把母親與朱安接到北京,安排在中院。
二弟周作人壹家、三弟周建人壹家,分住在大且宜於兒童遊戲的後院。
這時,魯迅與朱安徒有其名的婚姻已經維持了13年。
魯迅年近40,朱安年已43,蹉跎難以言表。
魯迅繼續堅決地 *** 著朱安。
據郁達夫說,此時正當壯年的魯迅為壓抑 *** ,特意穿單褲睡硬板床。
魯迅自己也有這樣的說法:壹個人如果不得已過單身生活,不合常態,生理變化不免導致心理變化,變得偏執,變得世事無味,人物可憎。
1923年,魯迅與周作人反目割席,憤而出走,搬到磚塔胡同。
搬家之前,魯迅問了朱安的去向——是留在八道灣,還是回紹興朱家?朱安黯然回答:“八道灣我不能住,我獨個人跟著叔嬸侄兒侄女過,算什麽?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
妳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人替妳燒飯、縫補、洗衣、掃地,這些事我可以做……”言語十分自卑淒苦。
1924年5月,魯迅借債重新購置了西三條胡同21號,即“我的後院有兩棵樹,壹棵是棗樹,另壹棵也是棗樹”之居所。
兩人同在壹個屋檐下,日常見面,形同陌路,日日無話。
飯間對話,也無非問菜味鹹淡如何,答應者或點頭,或曰“是”與“不是”。
朱安為魯迅做了棉褲,魯迅棄之 *** ,後來周母叫孫伏園勸說,他依然 *** ——魯迅之禁欲,居然禁欲到壹條胯下之棉褲!母親問他朱安有什麽不好?魯迅只搖搖頭回答:和她談不來,談話沒味道,有時還自作聰明。
魯迅舉了壹個例子:有壹次,我告訴她,日本有壹種點心很好吃,她說是的,是的,她也吃過的。
其實這種點心不但紹興沒有,全中國也沒有,她怎能吃到?
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定居後,曾壹度與朱安同住的俞芳問她以後怎麽辦?朱安激動又失望地說:“過去大先生待我不好,我想好好服侍他,壹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又打了壹個比方:“我好比是壹只蝸牛,從墻底壹點壹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壹天會爬到墻頂的。
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
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又說:“看來我這輩子只好好好服侍娘娘(周母)壹個人了,萬壹娘娘歸了西,從大先生壹向的為人看,我以後的生活他是會管的。”——這時,朱安真如壹只蝸牛落地跌傷了。
魯迅有了海嬰後,朱安面露喜色,為自己“無後之錯”略微感到解脫。
還想著,自己死後,有海嬰給她燒紙,送庚飯,送寒衣,閻王不會認為她是孤魂野鬼,罰她下地獄,讓她挨餓受凍……
1944年,唐弢等人為保存魯迅遺物,勸阻出售魯迅藏書,到北平逗留。
由魯迅學生宋紫佩陪同,去拜訪朱安。
此時的朱安,已是白發蒼蒼,敝衣霜容,生活貧苦。
朱安禁不住沖著來人說:“妳們總是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妳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這是她唯壹也是最後的壹聲吶喊,猶如杜鵑滴滴啼血。
她曾經是魯迅的禮物,最後,她成為魯迅的遺物,而從來不是壹個人,壹個妻子。
嗚呼悲哉!雖兩人都是壹個時代的犧牲品,但朱安無疑承受了加倍的冷遇與痛苦。
其壹種冷遇與痛苦,直接來自魯迅。
魯迅雖曾說自己也是“陪著作壹世的犧牲”,但他後來有許廣平與周海嬰;而朱安做了壹輩子無怨無尤的家仆,坐了壹輩子無夫無子的冷宮。
終其壹生,魯迅對她敬重有余而形同陌路。
在壹生受囿於舊婚姻囹圄的女性中,朱安是妻性最不解放、境遇最悲苦的壹個。
二、魯迅與羽太信子
學者孫郁說:在魯迅的個人生活中,有兩件事對他的打擊是沈重的。
壹個是他的婚姻生活,壹個就是與弟弟周作人的失和。
從八道灣遷至西三條胡同,是魯迅大家庭理想的破滅,從此,他與多年相敬相親的周作人,永遠地分手了。
魯迅與周作人,壹直兄弟怡情,魯迅對二弟的照顧與啟蒙,真真切切地“長兄如父”。
周母曾說:“三兄弟住在壹起十分友愛,曾經不止壹次當著我的面說,兄弟永不分家。”關於魯迅與周作人的失和原因,疑雲重重。
但大致上,直接導因是因為:羽太信子。
1923年7月19日,周作人給魯迅遞來壹封絕交信:
魯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
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裏來,沒有別的話。
願妳安心,自重。
作人
七月十八日
兄弟兩人此段時間裏的日記都語焉不詳。
周作人事後撕去兩頁日記,對個中原委,周作人說:“不辯解。”“大凡要說明我的不錯,勢必須先說對方的錯。
不然也總要舉出些隱秘的事來做材料。
這都是不容易說得好,或者不大想說的,那麽即使辯解得有效,但是說了這些寒磣話,也就夠好笑,豈不是前門驅虎而後門進了狼嗎?”多年來,有眾多學者或好事者紛紛揣測魯迅與羽太之間的瓜田李下,但不免是局外人的饒舌。
羽太信子,日籍女子,當年魯迅與周作人留學日本寄住“伍舍”時,羽太是他們的使女。
據說,此女出身貧寒卻性喜奢侈。
1909年,周作人與她結婚,1911年,攜妻歸國。
較之朱安,羽太信子肌膚豐美,略有幾分姿色。
又據說,患有歇斯底裏癥與臆想癥。
癔病發作時,如譫如囈。
在魯迅好友許壽裳和三弟周建人的回憶中,兄弟失和的原因,大抵是因為信子持家揮霍,又不滿魯迅的“家長”地位,而“啟孟(周作人)真昏”,聽信婦人讒言。
當年魯迅在教育部的薪金每月300元,還有講課、稿費等收入,周作人也不輟筆耕,兩人的收入比壹般職員的收入,已高出10多倍,但家用仍然時時拮據,月月虧空。
魯迅整日勞頓,出門坐的是黃包車。
而作人與信子壹家,出入動輒轎車,奴仆成群,極盡奢華。
魯迅曾感嘆,自己黃包車運來的,怎敵得轎車運走的?
魯迅從八道灣搬出後,昏迷高燒數月。
直到1936年臨終前,給母親的遺書中還在說:他是被八道灣驅逐的,死不瞑目。
而周母說:大先生和二先生的不和,完全是老二的過錯,大先生沒有虧待他們。
魯迅的憂憤,曲折地寫在新編歷史小說《奔月》中,發表時,筆名為宴之敖。
他解說,“宴”,從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
他是被家裏的日本女人驅逐出去的。
小說中,把嫦娥刻畫成壹個抱怨吃“烏鴉炸醬面”而獨自吞服仙藥奔月的女子,意在諷刺那位壹味貪圖享樂的二弟媳。
羽太信子是魯迅家庭生活裏壹個打不開的死結。
魯迅遭遇到壹個黑匣子彈弓;而沒有這個彈弓,魯迅不會急遽走出早先的大家庭理想,能否遇見許廣平,將是無法預測的命運。
三、魯迅與許廣平
北京女子師範大學。
國文系講師魯迅留給學生許廣平的第壹印象是:兩寸長的頭發,粗而且硬,筆挺地豎著,當得“怒發沖冠”。
衣上多補丁,皮鞋四周也滿是補丁,在講壇上跳上跳下,因此,兩膝蓋的大補丁,也掩蓋不住了。
受青年敬仰的導師魯迅,除了在思想上閃爍著刀鋒般的睿智與光芒,在生活上,依然是中年荒落,滿身補丁。
在他講授中國小說史的課堂上,學生許廣平每每坐在第壹排,目光明亮而熱烈,寫滿 *** 與崇拜。
1925年3月,魯迅收到了壹封特殊的來信,信中向他求教“中國女子教育的前途”等問題,信末署名是:謹受教的壹個小學生許廣平。
魯迅當天就回了信,令許廣平欣然不已。
多年後,這兩封信,被放在了《兩地書》第壹輯的首要位置,也正是魯迅與許廣平最初的精神交往。
此後,兩人的心靈火花在頻遞的書信中不斷地迸發。
通信壹個月後,許廣平第壹次到魯迅西三條的家做客。
坐在魯迅命名為“老虎尾巴”的書房中,許廣平有壹種“探險”的奇特情感。
(編輯/廖小紅)
許廣平向魯迅吹起了青春的風。
苦澀的仙人球,孕育了芒刺中的花。
此時的魯迅,漸漸地春風得意,與女學生的交往也漸漸放開。
1925年端午節,魯迅請許廣平等幾位女師大學生及俞芬、俞芳姐妹來家吃飯,席間酒酣暢談之際,魯迅舉止灑脫起來,“以拳擊 ‘某籍’小姐兩名拳骨”,又“案小鬼(許廣平)之頭”——精神之愉悅,漸漸帶來肢體之放松。
魯迅似乎要迎來他生命中遲到的春天了。
然而,魯迅的身上畢竟積滿了數十年舊生活的灰塵,讓他沈重得難以聳身壹搖,輕易迎接新的愛情。
他的內心掙紮又仿徨:“異性,我是愛的,但我壹向不敢,因為我自己明白各種缺點,深怕辱沒了對手。”魯迅向許廣平解剖了自己的種種“舊屙”與“不配”,末了質問:“為什麽還要愛呢?”許廣平用英國詩人勃朗寧的詩來應對,回答得無比清脆:“神未必這樣想!”
作為壹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與壹個絕望的存在主義者,加之在禁欲生涯裏禁錮成城堡的肉身,魯迅對愛情陷於壹種憧憬而焦慮的兩難抉擇。
就在兩人確定戀愛關系(據考證為1925年10月20日)的前後幾天,魯迅創作了他的愛情傷感小說《傷逝》,表達自己對沒有附麗的愛情的懷疑與反思,也是對許廣平的壹種回答。
看《傷逝》,不是看到“愛情”,卻是看到了愛情死後魯迅的“虛空”。
子君的愛情宣言是多麽勇敢堅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幹涉我的權利!”而涓生的愛情態度則類似於卡夫卡式——打開門縫窺望自己的愛人菲莉斯又旋即閉上門來隔絕自我、逃避婚姻——退縮與警惕,絕望與虛無。
於是,像子君那樣勇敢的許廣平,向魯迅刮起了愛的飈風。
不懾於人間的冷漠,壓迫,壹心壹意向著愛的方向奔馳。
——1925年10月,許廣平《同行者》
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與我們不相幹!
——1925年10月,許廣平《風子是我的愛》
愛情在某種意義上,接近於神的力量,它如同波提切利名畫《維納斯的誕生》裏的風神,吹開枯枝上的花,引領肉身飛翔。
在許廣平愛情風力的猛烈吹拂下,魯迅終於不再是壹塊拒絕融化的冰,當許廣平在他“老虎尾巴”的書房裏主動握住了他的手,魯迅終於展顏壹笑,對許廣平說:“妳戰勝了!”
1926年8月26日,魯迅與許廣平壹同乘車南下。
魯迅受林語堂之邀到廈門大學任教,許廣平則先回廣東老家。
1927年10月,魯迅和許廣平在上海同居。
那壹年,魯迅46歲,許廣平28歲。
朱安與魯母依然住在北京西三條的家,由魯迅供給生活用度。
兩人的結合,受到了諸多的輿論攻擊。
向來鼓吹文明與性解放的二弟周作人,撰文抨擊魯迅此舉是“壹個道貌岸然者的‘色情’私奔”;壹封署名為“崇拜魯迅的青年”的匿名信則說:“魯迅先生,昨與某某諸人同席,二人宣傳先生討姨太太,棄北京之正妻而與女學生 *** ……此事關系先生令名及私德,於先生大有不利,望先生警戒之……”
盡管,許廣平訂下了同居契約:“我們以為兩性生活,是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縛,而彼此間在情投意合,以同事壹樣相待,相親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要有任何的俗套。
我們不是壹切的舊禮教都要打破嗎?所以,假使彼此間某壹方面不滿意,絕不需要爭吵,也用不著法律解決,我自己是準備著始終能自立謀生的,如果遇到沒有同住在壹起的必要,那麽馬上各走各的路……”
然而,魯迅在兩人結合的初始,仍帶著肉身的沈重與思想的禁錮,“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肉身倫理”(劉小楓語)。
他向朋友介紹許廣平時,稱其為自己的“助手”。
朋友許欽文邀他們到杭州,為他們補度蜜月,魯迅卻讓人預定了壹個3人間,囑咐許欽文:“白天有事,妳盡管去做,晚上可壹定要到這裏來!”於是,住宿安排得十分別扭:魯迅與許廣平分睡兩邊床,許欽文作隔山,睡在中間床。
當然,沐浴在愛情中,魯迅也煥發出壹股子少年狂。
壹次,在越秀山遊玩,魯迅忽然要抒發愛情與青春的沖動,他在許廣平及幾個朋友面前意氣風發,縱身壹躍,跳入身前的壹個小土堆。
但是結局很尷尬,他碰傷了自己的腳,壹拐壹拐地出來,數月難愈合——畢竟年歲不饒人啊。
在許廣平懷孕5個月後,他們終於向親朋好友公開了同居事實。
1929年9月,海嬰誕生。
魯迅以壹個丈夫與父親的身份,沈浸在歡悅之中。
那日清晨,魯迅手持壹棵小松樹,把祈福與感恩之心,輕輕放在母子倆的床邊。
生命的怒放與生命延續之喜悅,催開了魯迅性情中極為溫柔的壹面。
他用溫度計給海嬰的洗澡水量溫度;他用深情的口吻給日本醫生坪井寫《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魯迅在《芥子園畫譜》上題詩致許廣平:
十年攜手***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在魯迅的生命中,許廣平充當了諸多角色:學生,秘書,精神戰友,生活伴侶。
在生活與工作上,物質與精神上,承擔起了事無巨細的責任。
為魯迅查資料,找參考,抄稿,記錄談話,保管文稿,接待來客,打理家務,安排生活用度……
魯迅曾對許廣平說:“做壹個文學家的妻子,是很難的。”除了形而下的難,還有形而上的難。
正如卡夫卡先後兩次與菲莉斯訂婚又解約,菲莉斯事實上充當了壹個犧牲品的角色。
作家對愛情雖是渴望,但對婚姻卻有壹種天性上的拒絕。
作為壹個嚴格要求獨立精神與個人私密創作空間的異類,他難以接納同壹個人(即使是“妻子”)長期侵入到他的空間之中。
劉小楓解釋卡夫卡兩次解除婚約,便是要掐斷與外界的頻道,“保持自己的天堂”。
而魯迅,早在《傷逝》裏,就安排了子君的離開與死去,也正是壹個作家(涓生或魯迅)在遭遇“存在與愛情”困境時,表現出的自私與保留自我世界的需要。
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的日子,除了會客,魯迅的大部分時間與精力都放在了創作上,夜以繼日,焚燒自我。
就其情感生活來說,從壹個愛情虛無主義者與愛情懷疑論者,到在壹樁婚姻中相安近10年,這不能不說是降臨在“絕望的存在者”魯迅身上的壹個奇跡。
當然,也是因為許廣平的福祗降臨於魯迅——“男人的拯救,有時是要依靠女人的。”
四、魯迅與蕭紅
魯迅晚年重病臥床時,既不能看報,也不能看書,只能安靜地躺著。
但有壹張小畫,是他放在枕畔不斷看著的。
這是壹張木刻畫,畫上有壹個穿大長裙子的女人,飛舞著翩翩的長發,迎風蕭蕭而奔跑,在她的腳邊,盛開著壹叢紅玫瑰。
蕭紅問許廣平: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麽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許廣平回答:我也不知道。
二人都是聰明人,心裏也許都有所思,但不便於說出來。
近年來,有許多重讀魯迅的人,對此作出了“斯芬達克斯猜想”,認為魯迅病中眷戀的這幅木刻畫,與蕭紅有關:那畫中人,長裙,長發,不像是短發幹練的許廣平,倒是蕭紅,有兩把海嬰喜歡抓著玩的長辮子;那女子迎風奔跑有“蕭蕭”狀,腳邊花色則為“紅”;而玫瑰,自然寓意“愛情”。
換言之,魯迅喜歡蕭紅!
持這樣說法的人,其中有余 傑,他斷定在魯迅與蕭紅的內心深處,有親密的愛意與心靈的碰撞,憑他敏感的閱讀“直覺”;演過話劇《魯迅》的演員濮存昕也說,魯迅是喜歡蕭紅的,憑他作為壹個中年人的情感經驗。
這個“喜歡”的信息,大致是來自於蕭紅在1939年寫的《回憶魯迅先生》壹文。
這是壹篇能深入魯迅心靈的憶文,其中有幾個細節頗耐人尋味:
“魯迅先生不大註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麽衣裳我看不見的’。”但他對蕭紅的衣著每每看在眼裏,還對她的壹套衣裙大加評論:“紅上衣配咖啡色格子裙,顏色渾濁了,不大漂亮!”
壹次,蕭紅要赴壹個宴會,要許廣平給她壹條綢帶來束發。
為著取笑,許廣平把壹根桃紅色發帶系於蕭紅頭發上,兩人欲引來魯迅的贊美,不想,魯迅的反應非常激動——“他壹看,就生氣了,眼皮往下壹放,說:‘不要那樣妝她……’許先生有點窘了。”
1934年,蕭紅與蕭軍來上海後,也住到四川北路的大陸新村,成為魯迅的鄰居。
待二蕭愛斷情傷之後,蕭紅陷入無限的傷感與無助,因此天天來魯迅家,壹耽擱就是壹整天。
壹個下午,魯迅正在校對壹本著作,蕭紅走進他的臥室,魯迅從圓椅上轉過來,向著蕭紅,微微站起,說:“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蕭紅詫異了:“不是上午剛來過?即使先生忘了,可是我每天來呀……”
在青年作家中,魯迅的確是極喜愛蕭紅的,他曾稱贊過蕭紅的文學才華:“比誰都更有前途。”蕭紅的小說《生死場》有魯迅為她作的序,“對於生的堅強,死的掙紮”的描寫“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從個人氣質來說,蕭紅敏感而脆弱,率真而倔強,細膩而孤獨,與魯迅“陰性性格”的壹面十分貼近。
兩個孤獨善感而有才華的靈魂產生吸引,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讓我叫妳‘悄女士’,難不成叫妳‘悄嫂子’,‘悄嬸嬸’,‘悄妹妹’……”魯迅寫信稱呼蕭紅時,心態有難得的俏皮與調侃,年輕與天真。
——魯迅誠然是喜歡蕭紅的。
但“喜歡”雲者,只能說是人類的壹種憐惜情感:喜愛、歡喜,欣賞、欣悅……若涉及男女情愛層面的“喜歡”,則需慎言了。
感情是絕對個人的隱秘體驗,沒有證據之鑿鑿,外人的任何臆斷都未免顯得是捕風捉影了。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中,談到類似問題時有壹個巧妙風趣的譬喻:“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
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 *** ,如果只取他末壹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裏,尊為 *** 大師,那自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
因此,還是回到魯迅在病床上常看的那幅木刻畫吧。
馮羽先生在魯迅的日記裏查到線索,得知該畫是蘇俄版畫家皮科夫為波斯詩人哈菲支(現譯為哈菲茲)詩集首頁做的裝幀。
哈菲茲是十四世紀波斯的抒情詩人,其詩歌的氣質與另壹位魯迅喜歡的詩人裴多菲有很接近的特征。
在他的時代,如壹只夜鶯,哈菲茲詠嘆青春與愛情,歌唱自由與民主。
而蘇俄版畫家皮科夫為哈菲茲抒情詩集首頁配的這幅插圖,正應和了哈菲茲的詩歌精神:壹位拿著詩集的行吟詩人在凝神沈思;壹位長發飄飄的女人健美而意氣風發,渾身散發青春的芳澤;她腳下的玫瑰,叢生而怒放,綻放出生命與愛情的熱度。
這幅木刻畫透露出兩個關鍵的信息:青春與愛情。
人物刻畫那麽富有張力,生命氣息那麽飽滿美好。
凝視此畫,忽地豁然而領悟:魯迅在重病彌留之際,之所以久久矚目這幅木刻畫,毋寧說,是壹個自量生命將朽的人,對青春與愛情的深深留戀呀!如同病榻上的瓊西①對最後壹片常青藤葉的眷戀。
魯迅曾經是那樣壹個血液翻騰的鏗鏘青年,“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其生命之張揚,胸腔之激憤,奡奡如劍客。
然而即便是猛士如山,終有壹天他也會病來如山倒,成為壹個生命線節節潰敗、氣息奄奄的病人。
人在此時,定會回想自己往日歲月裏的種種,那些欣慰終生的,抱憾終生的,耿耿於懷終生的(看魯迅的那句遺言——壹個都不寬恕!)……
而青春與愛情,作為生命中最美好的要素,是他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兩件東西,又似流水與光陰逝去便挽留不住的。
凝視畫片那壹刻,魯迅必定在用靈魂作無數次無聲的吶喊:“啊啊——青春!啊啊——愛情!”
至於畫中那個奔跑的女子,妳可以聯想到她是蕭紅——因為蕭紅身上也正有奔跑的青春——但畢竟,畫中女子只是青春與愛情的壹個虛擬載體,實不必牽強地把她與現實中的任何人對號入座。
然後,如有靈犀壹點通,壹日,俄羅斯詩人萊蒙托夫的幾句詩跳入我眼來,剎那間破譯了“魯迅喜歡蕭紅”的密碼:
我深深地被妳吸引
並不是因為我愛妳
而是為我那漸漸逝去的青春……
希望妳能用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