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端午節詩句 - 回望黍離之悲

回望黍離之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是《詩經·王風》中的《黍離》,壹首悲嘆周室顛覆,寄寓憂國之思的懷古詩。《黍離》為《王風》第壹篇,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詩序》說:“《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仿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從詩意來看,其說是可信的。在中國,五谷始終是壹個變化中的概念。大約兩千年前,五谷的排序為稻、黍、稷、麥、菽。黃河流域是以粟(稷)、黍為主體的旱地農業。《黍離》詩作者行役至西周都城鎬京遺址,即所謂宗周,滿目所見,已沒有了昔日的城闕宮殿,也沒有了都市的繁盛榮華,只有壹片郁茂的黍苗盡情地生長,也許偶爾還傳來壹兩聲野雉的哀鳴,此情此景,令詩作者不禁悲從中來,涕淚滿衫。黍稷之苗本無情意,但在詩人眼中,卻是勾起無限愁思的引子,他緩步行走在荒涼的小路上,心旌搖搖,如醉如噎,充滿悵惘。悵惘尚能承受,令人不堪者,是這種憂思不能被理解,不能被盡情表達傾訴。這種大悲哀,只能質之於天:“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關於這首詩,雖然還有諸多說法,但詩中所蘊含的那份因時世變遷所引起的憂思是無可爭辯的,其顯示的滄桑感帶給讀者的心靈以深深震撼。

從《詩經》開始,民生的慘淡、家國的傷嘆就壹直是文學主流必不可少的內容。《黍離》表現出的心思惶惑、憂慮重重的形象,在中國文藝的太初時代,就將“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人格化的悲劇意識凝註在知識分子的思維背景中。從《離騷》到《史記》,從《長門賦》到《哀江南》,在歷史的湍流中艱難求索的民族精英,自始至終不曾放棄“悲天憫人”這樣壹個道義上和精神上的沈重責任。《黍離》的深重憂思彌漫數千年,壹直穿越到現當代文學。記得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傳》第壹回《風雪驚變》,講的是壹個說書人在牛家村裏說書,開頭有首詩: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

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壹壹是人家。”

這首詩的作者是南宋詩人戴復古,說書人把它作為說書開場的“定場詩”。詩中寫的是江淮壹代在金兵侵略後壹片殘破雕敝的景象,由眼前的敗景讓人聯想到這裏原來也是安居樂業的太平地方。南宋時,淮河流域作為宋、金交戰的前線,村莊田野均受到毀滅性的破壞,昔日繁華的城市、富饒的村莊,已壹派蕭條荒涼,壹處處毀壞倒塌的矮墻,繚繞著廢棄的水井,再綴上黃昏裏盤旋著的烏鴉,不啻在告訴人們,這裏已經沒有人煙了。這分明是壹首表現“黍離之悲”的詩,這首沈郁頓挫的詩,開篇便奠定了《射雕》以家國天下為本位的思想基調,使讀者被壹種憂傷的興亡之感所縈繞,愴然涕下,神魂為之所系。

從《詩經》的“黍離之悲”,唐詩中的“舊時王謝”,宋詞的“廢池喬木”,到《紅樓夢》中秋風落葉的“廢園”,我們的民族其實並不拒絕悲劇。在中國,詩聖的名號是給予杜甫的,給予“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樣的哀挽之情、血淚之辭。杜甫深沈浩瀚的心靈所傳承與表達的,是歷史無法淘盡、時間也不能沖淡的“文明的苦難”。歷史驚人地相似重復,幽王嬖褒姒而成喪身亡國的末主,玄宗嬖楊玉環而成棄都喪國的準末主;宗周都城鎬京宮室宗廟被毀,變得黍稷離離,而李唐都城長安被胡騎踐踏,太廟為亂賊所焚。周大夫感傷而作《黍離》詩寫西周之亡,千餘載後杜甫寫戰亂中的“三吏三別”,寫安史之亂後長安的蕭條破敗景況。相同的美刺傷閔、哀思之言、亂世之音,杜甫詩與《詩經·黍離》壹樣,彌漫通篇的,是面對國家興亡,朝代更叠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情況時,懷有強烈道德抱負的知識分子無法排遣的天問與苦悶。其優美不來自文辭,而來自於“創深痛劇”後的那份克制與隱忍,這也正是中國悲劇理念之有別於西方悲劇的核心差異。

為什麽要克制與隱忍?因為,那是壹種胸中有種種甜酸苦辣寫不出來的情緒,欲說還休,欲說還休,最後,只有索性不寫了,只是咬著牙齦,詠嘆壹番,壹往情深,字字泣淚。人首先是壹個社會的人,“人”的悲劇的第壹義是社會的悲劇,當山河羈旅、家國破碎,渺小的個人在大時代的動蕩中又有什麽辦法呢?“我”所以心有戚戚,為的是抱怨命運加在“我”身上的不公,更為的是由己及人,而不能不感嘆的黎民百姓的鹿鼎掙紮。這種面對物是人非、盛衰之變的強烈失落與不適應感,這種對蒼生的俯瞰而興起的關懷與憐憫的痛楚,至深至廣,難以言說。

本來,感到的痛苦越大,流下的淚就越多,發出的哀聲就越響,但“黍離之悲”卻反其道而行之,越是創痛,就越要克制,越不肯落入抱怨,因為,這綿綿長恨又豈是簡單的抱怨可以承載之?《黍離》的深重憂思彌漫數千年,厚重濃郁的文化內涵,遠不是壹言所能概括。《詩經》以降,中國文學中從此浮現著壹個西風殘照下包括著廢園、落花、衰草、頹墻的意象群,在庾信、杜甫、李煜、蘇軾、姜夔、陸遊等的手中,“黍離之悲”傳承不衰、延續千年。這種憂傷根植於民族的內心,深藏在每個仁人誌士的腦海中,並且每每在國破山河,民族興亡之時被激發,成為文人反復詠嘆的主題之壹。

楸梧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面對故園頹毀、梁棟無蹤,那尋尋覓覓的徘徊、聲聲斷斷的哀鳴、空空悵悵的仿徨,又寄與誰呢?所謂中國性,源於文化江山,如果沒有黍離之悲,沒有興亡之感,沒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悲秋情緒,沒有見物起興、托物言誌的能力,我們還有什麽權利說自己是中國人?我們又如何獲得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