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中西文學比較也有悠久的歷史。早在清末,梁啟超《飲冰室詩話》就把黃遵憲的長篇詩歌比西方史詩;王鐘棋認《水滸傳》為“社會主義小說”、“虛無黨小說”,說它可以與托爾斯泰、狄更斯比美;蘇曼殊以李白、李賀比拜倫、雪萊。雖然他們做的還只是膚淺的比附,但也足以說明在我國民族覺醒的胎動期,中西文學比較就已有了粗陋的開端。 我國正式的比較文學論文約於三十年代初期出現,範存忠、陳受頤等人開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對西歐的影響。之後,在朱光潛《論詩》、錢鐘書《談藝錄》、朱自清《新詩雜話》、李廣田《詩的藝術》以及李健吾的若幹論集中都出現了有真知灼見的中西文學對比研究,而戴望舒等人則開始譯介西方比較文學理論著作。五十年代開始出現了戈寶權研究中俄文學影響史的許多論文。但是,無論哪個時期,都不能比最近兩年比較文學收獲之面廣量大,壹九七九年我國接連出版了壹些解放後比較文學內容最集中的文集,尤其是錢鐘書先生《管錐編》的問世,被海內外學者認為是中西比較文學史上的大事。
什麽是比較文學呢?其實遠在早期,就有人對各朝各代的不同文學作對比研究。讓我們先從發生在中國文學史上並持續達千年之久的壹樁“公案”談起,並循此步步走近並認識比較文學。
遠在唐代,就有人對南朝時吳均在《續齊諧記》中所寫的“許彥鵝籠”故事的來源作過研究。“許彥鵝籠”故事說的是,陽羨(即今江蘇宜興)地方壹個名叫許彥的人,在途中遇到壹位十七、八歲的書生,這位倒在路邊的書生聲稱腳痛,要求坐進許彥的鵝籠裏。許彥以為是說著玩的,誰知書生真的入籠與雙鵝並坐,而許彥提起鵝籠竟不覺得重。等走到樹下休息時,書生出了鵝籠,說要設宴答謝許彥,說完就從口中吐出美酒佳肴來款待許彥。過了壹會,又從口中吐出壹位芳齡十六的美女來陪伴宴飲。又過壹會,書生酒醉睡著後,此女子竟從她口中也吐出壹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來作伴。許彥正同此男子寒暄之際,書生卻象要醒的樣子,美女忙又吐出絲綿屏風來遮住,並同書生壹道睡了。可那男子卻從他口中也吐出年約二十的女子壹道飲酒嬉戲。過了許久之後,聽到書生響動聲時,此男子忙將二十歲的女子吞入口內;年方十六的美女醒後,也忙吞入那男子,並獨對許彥而坐。書生起來後,就次第吞下美女與各種餐具,然後留下壹個大銅盤給許彥留作紀念,並告別而去。
晚唐時與李商隱、溫庭筠齊名的詩文家段成式,在他於九世紀中期寫成的《酉陽雜俎》壹書中,通過與印度佛經《譬喻經》中的“梵誌吐壺”比較後就曾說過:“釋氏《譬喻經》雲:昔梵誌作術,吐出壹壺,中有女子與屏,處作家室。梵誌少息,女復作術,吐出壹壺,中有男子,復與***臥。梵誌覺,次第互吞之,拄丈而去。余以吳均嘗覽此事,訝其說以為至怪也。”後來,還有多人提及此事,直到魯迅,才對這壹“公案”作了透徹明斷。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然此類思想,蓋非中國所故有,段成式已謂出於天竺(即古代印度)……當又為梵誌吐壺相之淵源矣。魏晉以來,漸譯釋典,天竺故事亦流傳世間,文人喜其穎異,於有意或無意中用之,遂蛻化為國有,如晉人荀氏作《靈鬼誌》,亦記道人入籠子中事,尚雲來自外國,至吳均記,乃為中國之書生。”魯迅說得極對,這壹故事源自印度,隨佛經傳入中國後,開始還說這是外國道人,如晉代荀氏所作的《靈鬼誌》中說:“太元十二年,有道人外國來。”到了南朝吳均手裏,就被吸收消化成了純為中國的人、事與地點了。當然,這種“蛻化為國有”的過程,壹直綿延到現當代。1981年臺北出版的臺灣作家張曉風的小說《人環》,就進壹步將許彥鵝籠的故事,演變為有心理活動、環境襯托與細膩描寫的當代小說了。然而,其題材、基本故事情節與主要人物關系,依然如故。
像魯迅與段成式二人,對中印不同民族和國家的文學作品進行的這種研究,比較其相似,追溯其淵源,探究其聯系與原因,實際上就是壹種比較文學的研究。由於各民族的文學之間,在歷史上存在著大量的相互交往的聯系,因此就出現了如下文學現象:日本的古典小說《源氏物語》中,就運用了不少中國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詩作;我國古典小說《西遊記》中,孫悟空能七十二變,就吸收了印度佛經中神猴哈奴曼會三十六變的成分,孫悟空大鬧天宮又發展了印度佛經《賢愚經》中頂生王鬧天帝宮殿的故事;相傳李白首先創作了《菩薩蠻》,但據考證,《菩薩蠻》是古代緬甸的樂調,經雲南而傳入中原;更早的《楚辭·離騷》,開頭就是“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維庚寅吾以降”。這難以理解的“攝提”、“孟陬”等詞,有的專家研究認為,它們是從國外傳入的星座譯名,極可能是希臘文,也可能是撒馬裏亞語等。這類研究,由於主要是尋溯不同民族文學之間交往聯系,研究其淵源、媒介、流傳、翻譯、接受等等的影響事實,所以就叫它為比較文學中的“影響研究”。這壹類研究,壹百年前興起並盛行於法國、德國,並壹度還曾主宰了比較文學的全部領域,因此“影響研究”的成績可謂碩果累累,有關“影響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也較成熟完備。凡著重這方面的研究,因其主張研究各民族文學現象之間確實存在的影響事實聯系,因此對持有這壹觀點的學者及其方法,大家習慣稱之為“影響研究”學派。又因為在20世紀50年代的國際比較文學界的爭論中,其爭論的壹方多是法國學者,故又被稱為“法國學派”。這壹學派對比較文學的認定,可以梵·第根和基亞對比較文學所下的定義為代表。梵·第根在1931年的《比較文學論》壹書中說:“真正的‘比較文學’的特質,正如壹切歷史科學的特質壹樣,是把盡可能多來源不同的事實采納在壹起,以便充分地把每壹個事實加以解釋;是擴大認識的基礎,以便找到盡可能多的種種結果的原因。”而基亞於20年後出版的《比較文學》中說得更明白:“比較文學就是國際文學的關系史。比較文學工作者站在語言或民族的邊緣,註視著兩種或多種文學之間在題材、思想、書籍或感情方面的彼此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