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詞裏描寫了淪陷區的荒涼景象和敵人的驕橫殘暴,抒發了反對議和的激昂情緒。
上闋,描寫江淮區域宋金對峙的態勢。“長淮”二字,指出當時的國境線,含有感慨之意。自紹興十壹年十壹月,宋“與金國和議成,立盟書,約以淮水中流畫疆”(《宋史·高宗紀》)。昔日曾是動脈的淮河,如今變成邊境。這正如後來楊萬裏《初入淮河》詩所感嘆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國境已收縮至此,只剩下半壁江山。極目千裏淮河,南岸壹線的防禦無屏障可守,只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間,征塵暗淡,霜風淒緊,更增戰後的荒涼景象。
“黯銷凝”壹語,揭示出詞人的壯懷,黯然神傷。追想當年靖康之變,二帝被擄,宋室南渡。誰實為之?天耶?人耶?語意分明而著以“殆”、“非”兩字,便覺搖曳生姿。洙、泗二水經流的山東,是孔子當年講學的地方,如今也為金人所占,這對於詞人來說,不禁從內心深處激起震撼、痛苦和憤慨。自“隔水氈鄉”直貫到歇拍,寫隔岸金兵的活動。壹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時已變為遊牧之鄉。帳幕遍野,日夕吆喝著成群的牛羊回欄。“落日”句,語本於《詩經·王風·君子於役》,更應警覺的是,金兵的哨所縱橫,防備嚴密。尤以獵火照野,淒厲的笳鼓可聞,令人驚心動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國勢仍是可危。
下闋,抒寫復國的壯誌難酬,朝延當政者茍安於和議現狀,中原人民空盼光復,詞情更加悲壯。換頭壹段,詞人傾訴自己空有殺敵的武器,只落得塵封蟲蛀而無用武之地。時不,徒具雄心,卻等閑虛度。紹興三十壹年的秋冬,孝祥閑居往來於宣城、蕪湖間,聞采石大捷,曾在《水調歌頭·和龐佑甫》壹首詞裏寫道:“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觀察形勢,仍感報國無門。所以“渺神京”以下壹段,悲憤的詞人把詞筆犀利鋒鋩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遠,何時光復!所謂渺遠,豈但指空間距離之遙遠,更是指光復時間之渺茫。這不能不歸罪於壹味偷安的朝廷。“幹羽方懷遠”活用《尚書·大禹謨》“舞幹羽於兩階”故事。據說舜大修禮樂,曾使遠方的有苗族來歸順。詞人借以辛辣地諷刺朝廷放棄失地,安於現狀。所以下面壹針見血揭穿說,自紹興和議成後,每年派遣賀正旦、賀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歲幣銀絹的交幣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國信使、祈請使等,充滿道路,在金愛盡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即如使者至金,在禮節方面仍須居於下風。嶽珂《桯史》記載:“……禮文之際,多可議者,而受書之儀特甚。逆亮(金主完顏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親之故,與雍(金世宗完顏雍)繼定和好,雖易稱叔侄為與國,而此儀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這就是“若為情”——何以為情壹句的事實背景,詞人所以嘆息痛恨者。“聞道”兩句寫金人統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師早日北伐收復天地。“翠葆霓旌”,即飾以鳥羽的車蓋和彩旗,是皇帝的儀仗,這裏借指宋帝車駕。詞人的朋友範成大八年後使金,過故都汴京,有《州橋》壹詩:“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曾在陜西前線戰鬥過的陸遊,其《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壹詩中也寫道:“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壹年!”皆可印證。這些愛國詩人、詞人說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舉出中原人民向往故國,殷切盼望復國的事實,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麽違反人民意願,更使人感到無比氣憤的事。結尾三句順勢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寫出來。孝祥伯父張邵於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壹位愛國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為中原大地的長期不能收復而激起滿腔忠憤,為中原人民的年年傷心失望而傾瀉出熱淚。“使行人到此”壹句,“行人”或解作路過之人,亦可通。北宋劉潛、李冠兩首《六州歌頭》,壹詠項羽事,壹詠唐玄宗、楊貴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劉作曰“遣行入到此,追念痛傷情,勝負難憑”;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只傷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語大概亦襲自前人。
縱觀全詞,上闋又可各分為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頗費心思。宴會的地點在建康,詞人唱出“長淮望斷”,他不讓聽者停留在淮河為界的苦痛眼前現實,而且緊接著以“追想當年事”壹語把大家的心緒推向北方更廣大的被占區,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這時又突然以“隔水氈鄉”提出警告,把眾賓的註意力再引回到“胡兒打圍塗塘北,煙火穹廬壹江隔”(張孝祥《和沈教授子壽賦雪》詩句)的現實中來。壹闋之內,波瀾叠起。換頭以後的寫法又有變化。承上闋指明的危急形勢,首述恢復無期、報國無門的失望;繼斥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後指出連過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見到中原遺老也同樣悲憤。這樣高歌慷慨,愈轉愈深,不僅充分表達了詞人的無限悲憤之情,更有力地激發起人們的愛國熱情。據南宋無名氏《朝野遺記》說:“歌闋,魏公(張浚)為罷席而入”,可見其感人之深。
這首詞的強大生命力就在於詞人“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膻腥者,未嘗壹日而忘胸中”的愛國精神。正如詞中所顯示,熔鑄了民族的與文化的、現實的與歷史的、人民的與個人的因素,是壹種極其深厚的愛國主義精神。所以壹旦傾吐為詞,發抒忠義就有“如驚濤出壑”的氣魄(南宋滕仲固跋郭應祥《笑笑詞》語,據稱於湖壹傳而得吳鎰,再傳而得郭)。同時,《六州歌頭》篇幅長,格局闊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構成激越緊張的促節,聲情激壯,正是詞人抒發滿腔愛國激情的極佳藝術形式。詞中,把宋金雙方的對峙局面,朝廷與人民之間的尖銳矛盾,加以鮮明對比。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個時代的宏觀歷史畫卷,強有力地表達出人民的心聲。就像杜甫詩歷來被稱為詩史壹樣,這首《六州歌頭》,也完全可以被稱為詞史。 張安國在沿江帥幕。壹日預宴,賦《六卅歌頭》雲……歌罷,魏公流涕而起,掩袂而入。 (陳霆《渚山堂詞話》)
於湖《歌頭》諸曲駿發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 (毛晉《於湖詞跋》)
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張孝祥安國於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然則詞之興觀群怨,豈下於詩哉。(劉熙載《藝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