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壹段時間裏,我從來都沒想過,眼看就到而立之年。
自我認知永遠是年輕人,流行的網段和泛濫的新梗也是信手拈來。可再怎麽打call爆燈666,該猥瑣發育的,想躲也躲不過。
看球之初還是“小將”的魯尼,已經榮歸埃弗頓的故裏。出去講課說起撥號上網和“貓”,臺下的孩子壹臉懵逼。看綜藝節目上李健翻唱Love is over,我說這歌的中文首唱是歐陽菲菲。
年輕的朋友像看外星人壹樣面露驚詫:“那是誰?我們只知道歐陽娜娜和歐陽妮妮。”
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活著兩個字,好辛苦。
三十歲的男人,像是搭乘了壹輛直入雲霄的過山車,看著呼嘯轟鳴,卻時刻擔心掉頭急墜的那壹刻,會不會忽然降臨。
滾石唱片在2005年出過壹套李宗盛和周華健的雙CD合集,封面上的李宗盛雙臂抱胸,周華健兩手叉腰,笑是笑著,多少有些尷尬。頭頂上應景地懸著四個偌大的紅字:男人三十。
Disc 1的第壹首歌,是兩人和品冠合唱的《最近比較煩》。這是男人面對生活的苦笑。
周華健算是好男人的形象,因而總覺得鈔票壹天比壹天難賺,“朋友常常無意調侃,我也許有天改名叫周轉。”養家除了創收,還要教子。當女兒說六加六等於十三,周華健跑去請教過來人——滾石的老板段鐘潭,結果老段回復說:“基本上這個很難。”
品冠是獨自打拼的異鄉人,“臺漂”多年,揮別了家鄉的夥伴,可在本埠女友的媽媽眼裏,還是寒酸。
李宗盛比周華健稍長,又自詡dirty old man,關於人生困擾,好歹也要開趟車。所以有了這首歌的經典橋段:
我夢見和飯島愛壹起晚餐
夢中的餐廳燈光太昏暗
我遍尋不著那藍色的小藥丸
那個年代的三十歲,拿艷星開涮,還要編排eat,pray,love的段子。再看我們,連造個綺夢,都隨著德藝雙馨蒼老師退隱歸山,壹起洗手不幹。
“太太發現秘書裙子很短,她就買了八千塊的耳環”,“女兒太胖,兒子不肯吃飯”,“車子太爛,銀行沒有存款”,李宗盛的筆太毒,矛盾可笑背後,站著滿坑滿谷的三十歲的男人。
就我切身的經驗而言,三十歲前後,壹些生動的東西正在喪失,仿佛有某種力量把自己從生活裏連根拔起。
二十歲出頭攪動天地的氣力,慢慢都化作糾結和猶豫。人生不再是簡單的對和錯,到處都是正確答案,反倒成了最大的難題。
前陣子讀杜詩,翻到《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裏面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小時候不求甚解,都是當勸學箴言在聽。殊不知,這句其實是杜甫自述年少輕狂。
在給尚書省左丞韋濟的陳情信裏,杜甫憶往昔崢嶸歲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面,王翰願蔔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試譯壹下:老子年少的時候,早就參加了遊學國賓團,王都哪個地方我沒去過。書讀破了數萬卷,下筆像上帝握著我的手寫的。論辭賦,我和揚雄談笑風生。講詩歌,曹植才是我親近的對象。文豪李邕求著跟我見面,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那個王翰,巴巴地想和我做鄰居。我自己覺得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以為很快就會身居要職,把君王捧得比堯舜還高,再讓社會風尚變得和諧淳樸。
讀著讀著,我眼前浮現出雪姨和她那句:
可惜,才高如杜甫,攤上李林甫做考官,非但無壹錄取,還拿“野無遺賢”拍皇帝馬屁。心比天高,到頭來,還是敵不過命運。
這首詩寫於天寶七年,也就是公元748年。壹查水表,對不起,年表,杜甫36歲。
36歲的杜甫客居長安,仕途渺茫,空有壹腔淩雲之誌,卻求告無門。論憤懣,我們無從感知。說無奈,卻能略窺壹二。
前陣子網傳壹篇熱文,大意是說已婚已育的男士,大概三四十歲,會格外享受每天坐在車裏的幾十分鐘。倒不是香車名馬惹人醉,只不過在公司看老板臉色,回家裏聽妻小嘮叨,唯有車子那小小的空間裏,無人打擾,能暫時擺脫丈夫、父親、職員的身份,安心做壹會兒自己。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我三十歲了,漸漸有點了解。
就像我開始聽懂《給自己的歌》裏唱“想得卻不可得,妳奈人生何”,“當妳發現時間是賊了,它早已偷光妳的選擇”;會被《山丘》裏說“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還未如願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所打動。雖然這種領悟,也無非是自以為的懂得。
李宗盛開《理性與感性作品音樂會》,請來徒弟梁靜茹助唱。演出間隙,當著靜茹的面,他對全場觀眾說:“小女生長大了哈。靜茹最近跟我講說她越來越聽得懂我的歌了。年紀漸長,就慢慢更知道老豆當初寫的是什麽意思。可是我希望妳不要經歷老豆經歷的這麽、這麽多啊。”
可是男人,總有壹天會聽懂“老豆”的歌,然後成為別人的老豆。
或許妳會好奇,過生日寫個文,為什麽這麽喪。
事實上,完全沒有。只不過我們中年人的勵誌,看起來比較肌無力。
現在流行“願妳出走半生,歸來還是少年”,終究只是奢望。能夠“還是少年”,無非兩種可能,壹種是沒回來,壹種死路上了。美好只在記憶中永存。
真正的生活,無法靠出走解決,唯有嬉皮笑臉面對,人生的難。要比這個項目,三十歲的男人恐怕要比二十歲的少年領先太多。
就說我自己好了。二十多歲有使不完的力氣,想象自己是屠龍的勇士,可怒吼廝殺揮汗如雨,卻發現身邊環伺的大多是假想敵。乍看是很努力地追求很多東西,卻不知絲毫的取舍,於是奮鬥多數以徒勞收場。
因為這些彎路,在三十歲上下,我忽然體會到壹種沈靜的能力,每天看點書,寫點字,有難以言喻的快樂。比起得到的夠不夠多,我更在意做得夠不夠好。面對無限未知和時代劇變,當然有說不出的慌張,但也莫名好奇,想看看把自己拋出去,人生能把我怎麽樣。
上個月看到王鼎鈞寫人到中年的種種,“忘了初戀女孩的地址,記住心臟病醫生的電話”,“公車上開始有人讓座,心裏並不高興”,“真正相信命運”,“想沖刺,繼而壹想,還是慢慢走”,竟然沒有絲毫的憂愁感喟,反倒抱以開懷大笑。回頭想想,也算壹種成長吧。
現代人壓力大,中年不用半百,三十歲就容易早更。年齡這道緊箍咒,擱誰身上,都是冷暖自知的不好受。但每念及此,我都想到侯德健的歌。
90後恐怕未必知道這個名字,但他包辦詞曲的《龍的傳人》和《酒幹倘賣無》,應該略有耳聞。
在另壹首歌裏,他說:
三十以後才明白
變化比計劃還快
三十以後才明白
壹切都不會太壞
……
誰也贏不了
和時間的比賽
誰也輸不掉
曾經付出過的愛
這首歌的名字很簡單,就叫《三十以後才明白》。
這樣看世界有點意思,微信公眾號:傅踢踢 微信id:futeet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