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門前炎日裏,偷閑壹刻是乘涼 在學界競相離棄“思想性”、“藝術性”的兩段式作家作品論,特別是離棄了狹隘的“思想性”評論之後,那些所謂關註民生疾苦的作品也漸次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言必稱“民生疾苦”、甚而雞蛋裏挑骨頭似的“寤寐求之”固然不足為訓,然而“民生疾苦”之篇什亦何可廢也?可以這樣說,中國文學史程上的大多數知識分子,由於秉承著儒家先賢“仁者愛人”的思想精髓,他們對於現實是並不隔膜,也遠未冷漠的。更何況,民生疾苦何代無之?只要真摯地關切,並以較高的藝術修養來抒寫,這壹部分篇章總還是有著不同於風花雪月的別壹種感染力度的。吳嘉紀的這篇《絕句》就是壹個好例子。吳嘉紀(1618-1684),字賓賢,號野人,泰州東淘(今江蘇東臺)人,家世本業儒,甲申國變後棄舉子業,窮老以終。就政治傾向而言,吳嘉紀是氣節凜然的遺民,入清後非但不求仕進,與新貴們也罕交接,人品高潔為世公認;就生活狀態而言,吳“壹生不出東淘路”(王蘋《讀吳野人詩》),謀食乏術,是生存在社會最底層的普通壹員;就詩歌造詣而言,吳又以《陋軒詩》成為清初遺民詩群之翹楚,其“姜桂氣”與顧炎武的“金石氣”齊名(洪亮吉《論詩絕句》),因而是清代詩界很引人註目的壹位。今屬江蘇東臺縣的東淘又名安豐場,是壹塊僻處東海之濱的荒寒之地,除非專題研討中國鹽務史,這塊土地被世人遺忘已久。然在明清兩代,作為中國沿海最大的鹽場之壹,此處匯集著大批的徽州鹽商,治生致富,豪貴甲於王侯,同時也匯聚著更多衣不蔽體、食難果腹的鹽民。吳嘉紀長期生活在這群“竈戶”中間,對他們的生活狀態極其了解,且感同身受,他的詩集中有大量鹽民生涯的真實記錄,讀之令人酸鼻。這篇《絕句》就以它特有的藝術處理手段給讀者帶來了震心撼魄的沖擊力。起句“白頭竈戶低草房”直入主題,交代抒情主角與背景。“低草房”是刻寫鹽民惡劣的勞作環境,不可能有爭議。“白頭竈戶”四字卻歷來有兩種解釋。其壹認為此“竈戶”年事已高,按孟子“班白者不負戴於道路”(《孟子.梁惠王上》)的社會理想,這般年紀的人已不應該再從事煮鹽的重體力勞動了,可他卻還在“低草房”中辛苦勞碌。這是壹個怎樣的時世不就可以窺見了麽?另壹種則認為此“竈戶”年紀並不大,是日復壹日的艱難勞苦使他“蒲柳早衰”、“未老頭先白”的。我以為這兩解均可通,力度也仿佛。“低草房”已足令人窒息,然而鹽民在此從事的工作卻是“六月煎鹽烈火旁”!六月炎威已為常人所不可忍,所謂“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的時節是也。“煎鹽烈火旁”又該是怎樣的壹種不堪?於是“白頭竈戶”終於忍不得這種酷熱折磨了,他只好“走出門前炎日裏,偷閑壹刻是乘涼”。在“炎日”下乘涼,這真是怵目驚心的壹筆!似火驕陽在此刻的鹽民眼中看來竟清朗無比,甚至還能帶來絲絲涼意,“低草房”中的生涯況味也就無須說,實際上也是不忍說的了。還需留意“偷閑壹刻”四字:倘或能長久留在驕陽下“享受”這種“清涼”也就罷了,可“煎鹽”是自己生命所系,豈可怠忽?只能長嘆壹聲,馬上就要回到“烈火旁”去了。“偷閑壹刻”,此四字正提醒著讀者鹽民們“總在忙碌”的苦痛和煎熬。此詩為人稱道的主要是白描手法出神入化的運用,這應從兩個層次來理解。首先,這是作者直面人生的“記史”觀念的產物。記史,並不限於山崩海裂的劇變之記錄,作者以自然純真的“天籟”(林昌彜《海天琴思錄》贊吳嘉紀語)之筆記下的更應該是歷史的真相。其次,作者之白描並不等同於直抒胸臆,他的沈郁怨怒之情其實是緊裹在婉曲的藝術處理中的。在三四句的“詩眼”部分,詩人不正面寫“汗如雨下”壹類“煽情”語,但鹽民的異常艱辛自在文字之外,想象之中。方之繪畫,這是高妙的“留白”手法的運用;方之武學,這又近乎內功中的“綿裏藏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