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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的經典詩句

廖偉棠精品詩歌

沃羅涅日情歌

感謝妳。我又彎身潛入

壹個清涼如水的夜晚漫遊,

仿佛星星落滿妳身上的河流。

那是夏天、秋天還是春天?

壹片小樹葉代替我的手在妳背上紋身。

夜晚在我們緊貼的肋骨上

展開壹個不存在的北京城:

春燈初上,才子佳人,隔江猶唱的戲

──奈何天和誰家園。

我又翻騰起伏,空中浣洗壹只水袖。

小樹葉的紋理,在舌尖的水滴中渙散。

搖壹搖,我的樹幹上刻了壹顆箭傷的心,

我也曾經愛過那個格魯吉亞女人。

我已不再問我落下的那朵花怎麽了,

鑼聲鏘鏘,繞著春天的樹

祭祀的戲班伸向花蕊的手在撥弦,

我又呼吸,流逝去,壹部分芳香的聲音。

感謝妳,劃動妳的睫毛,遊進我的眼睛。

我閉上眼夢見沃羅涅日,壹片大荒原,

壹個人像蠟燭壹樣獨行,為了被風吹散。

2001.3.20.

夏天,神秘主義的失敗之歌

夏天,神秘主義者應否開始藏匿?

(在哪裏?)在那個光的斑點遺失的地方

兒童們青梅竹馬,少女們眩耀肉體

神秘主義者應否再度合上他的書?

世界的陰影……是壹個太黑暗的夢

今天的雨水屬於更光明的人們

更光明的雙手,更光明的打不開的種實

夏天,神秘主義者把身上的聲音全部抖落

蟬的聲音,夜蘭花開的聲音

甚至夏天破裂的聲音,懷孕的聲音

神秘主義者他太孤獨,他應該沈默

酒與夜的苦澀浸泡著他的胃

火焰在空白的書頁上奔跑,呼叫

他太黑暗,他應該被夏天消滅

他應該挫敗於開朗的青春壹代﹗

兒童們青梅竹馬,少女們眩耀肉體

神秘主義者的迷醉應該更深地掩埋

盲目的時代,陽光下沒有陰影的存在

歌(組詩)

1.草莓果園

——獻給Beatles

因為他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讓我在印第安的夏夜開花吧

讓我變成壹個嬰兒,躺在灰鸛的嘴裏

因為我要去那永恒的草莓果園

因為我要去那草莓果汁染紅的年月

把我的臉畫成彩色的雨,我的歌聲

就會飛起來,變成舞蹈的虹

那麽我的雙手將會把長發當琴弦撥響

那麽我的心將會是壹面跳蕩的搖鈴

因為我要去那小醜站立的山上

讓我變成那四只醉醺醺的甲蟲吧

讓我們邊走邊唱,漫遊印度的花芯

我們的翅膀,碰落了西塔琴上的流星

讓我們在花蜜中壹起下沈,下沈

讓我們放下樂器,把唱片倒放

因為我要去那永恒的草莓果園

因為我要去那魔笛手吹奏的仙鄉

2.回家

——獻給Jannis Joplin

因為她說:“我在舞臺上

和十萬人作愛,然後獨自回家。”

Jannis Joplin,我神秘的女友

那壹夜妳吻我萬籟俱寂的耳朵,妳吻我

啞默屏息的嘴唇,琴弦糾纏的雙手

然後妳去為十萬嬉皮歌唱

然後妳在風中微笑,妳的花瓣零亂

妳說我們應該瘋狂,在這盛夏陽光

但妳說落向我升向我,妳說哭泣的寶貝

妳的淚水打濕了聖佛蘭西斯科的襯衫

當妳關了燈,在黑暗中只為我歌唱

妳的嗓音破裂了,飄著落葉的澀香

不再是夏日了,但妳的珍珠仍在閃亮

妳說燃燒我熄滅我,妳說哭泣的年代

妳說我將獨自走完六九年所有的路

當妳在舞臺上,和十萬朵紅番花作愛

我壹個人坐在烈焰熊熊的家中

我燒毀了整個世界,在廢墟中等妳回來

3.妳淺淺幽藍的眼睛

——獻給The Velent Endergroud,

因為他們的“Pale Blue Eyes”

穿越絲絨地道,像迷失的潛行者

穿越塔克夫斯基黃金閃爍的水域

穿越Lou的吉他,穿越John的鋼琴

還是看見了妳淺淺幽藍的眼睛

縱然隔著紐約三百層沈落的濃霧

縱然隔著弦上的簫,鼓槌的散斷

眼睛中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

每天穿越絲絨地道,安睡在核桃的中心

遠離月球三百萬公裏,還是夢見妳

流浪天涯的聲音,獨自盈缺的聲音

絲絨這麽濕潤,眼睛這麽明亮

我願赤裸著播下我黑暗如種子的身體

穿越Andy的泥土,穿越Nico的礫石

還是長出了妳罌粟盛放的眼瞼

遠離世界三千年,我們的靈車已經失控

天堂被雨水打濕,潛行者醉倒在

雲朵邊上

還是呼吸到露珠中的陽光

還是看見了妳淺淺幽藍的眼睛

穿越絲絨地道,不再敲響世界的門

4.十年

——獻給Joy Division

因為他們的“Decades”

十年,然後又是十年,十年有多久?

影子的遊戲,陽光的分裂,快樂的困獸

是誰在妳的每壹喘息後面步步追逐?

是誰走過自己的墓地,說我茫無記憶

猝然像死神起舞——孔雀的華羽交纏

妳在黎明時睡下,在曙光中隱沒

永恒又有多短?請細聽——

在千潯水底,妳的翅翼掀起黑暗的波浪

低音,低音,低音,永恒是壹片低音

低音的弦回轉,簧管的風飛旋

烏雲已經不能等待,死神的雨衣已經穿上

我們要跳十字架的舞,喪鐘的舞,掘墓人的舞

我們要跳壹把匕首和十五杯朗姆酒

“十年,”在血液中下沈,“我已深深厭倦”

隨著歌聲,群山在黑暗中起伏

波動以後就是夜的關閉,水的幹涸。

1998.2.15

鄉間來信

——獻給少紅

第壹封

H, 我在故居的廢園中給妳寫信,

有風吹過我手中的筆,吹掉了信紙,

那是有像樹葉般的潮汐,潮汐般的言語的風。

然而落葉層積,吸走言語。只是瞬間,

樹葉落滿了我的四周。只是十年。

當年我離開時的落葉,已變成了家宅的根,

包圍著像四散的磚瓦壹樣淩亂的心。

H, 這個園子,它的孤寂猶如妳的記憶,

絕不喧嘩哭泣,只是在壹地的枯枝

和灰燼中等待……它的呼吸在泥土裏

散開,在樹幹中變成泉水。

於是今天我回來。從老房中搬出塵封的老椅,

坐在廢園的壹片片落葉中間,

讀讀舊書,然後為妳重寫壹首首舊詩。

第二封

H, 我剛剛從田間歸來,衣服上

還沾著村邊河灘的細沙。花園中

天色漸暮。我在信紙上書寫,我的筆就熄了。

熄了,像十年前在我窗前飄搖的壹枝蠟燭。

我不敢說,是它仍指引著我回家的路。

就像剛才田間的那條小路:從河畔

通到竹林,繞過農田,再通到村莊;

兩邊長滿青草,遠方總有農人在彎腰辛勞。

H, 這條路如今也在我腳下瓦礫的青苔間,

也在這張漸漸暗黃發灰的信紙上,

我把雙手舉到眼前:它們熄了。

花園請繼續沈默吧,黑暗著,不要為我發光。

我的眼睛仍能看見,雖然它們瞎了;

我的耳朵仍能聽見,雖然只有寒蟬的聲音。

第三封

H, 如今燕子不再來我屋瓦下作窩。

如今我的閣樓上只有陽光與陰影交替

靜謐。壹陣風帶著我童年的腳步把門關上,

另壹陣風又帶著我童年的笑聲把門打開。

有壹雙腳邁過結苔的門檻走出花園,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掇拾傾倒的磚瓦,

撥開蛛網,又撿起地上的葉子;

他搬椅子出來坐著,坐著坐著就流淚。

H, 如今這花園已不再有紫藤花、香蘭花;

只有無邊的落葉,在天上,在地上,

在他的眼睛中轉著,轉著,燒壹點點黃的火。

天氣冷了。墻頭除了荒草,就是壹方灰的天。

我從園子的這壹角走到那壹角,

對著天空小聲地念:“壹棵是棗樹,另壹棵也是棗樹。”

第四封

雨水在我的屋檐上淌滴,H,雨水

今天打濕了故鄉的小鎮、村莊。我喜歡的

落葉堆也都濕了,像壹首詩所寫:“黑暗、寒冷。”

我再不能讓它們圍著,靜靜的坐上壹會。

只有我的信紙是幹的,壹片空白;雨水

潔凈,不認得字。在雨裏,只有久閉的木門下

朽爛的木樞,不怕寒冷,長著幾點白花。

H, 因為我的手摸過那白花,我的手也濕了,

我的手也帶著香氣。當我走過陰暗的街巷,

壹些和我擦肩而過的人都回頭看我。

這些和我在同壹條街上走的人

都沒有打傘,在雨霧茫茫中瞇著澀澀的眼。

而我,我懷抱著寫給妳的信,在人群中走過,

像壹個被拋棄的女子,不知道有雨點落在自己頭上。

第五封

H, 今天早上風聲又把我喚醒,

我夢見妳們的城市,在水中泛著白光,

遠離塵囂。我醒來,陸續聽到鳥聲、自行車聲、

我外婆開門的聲音。還有妳的腳步聲。

我推開木窗,就看見鄰居的黃磚、青瓦。

妳們的城市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消失,

我放眼遠望——我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客人。

那瓦片在朝露中沾濕,冬天

在我的腳印深處結霜。H,我的腳印深處,

那自行車清晨走過的小路已經崩壞。

我仿佛不曾離開,也不曾與任何人認識。

二十多年,蜇居在這地圖上找不到的角落,

淹沒在鄉村小池塘的綠藻下。世界不知道

我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世界的消息。 

第六封

如果我真的是壹個鄉村的詩人,H,

我將為妳寫甚麽?稻草?夕陽?溪流?阡陌?——

那些都只是壹個旅行者享有的奢侈品。

而我的懷抱中只有灰:梁木上落下的灰,

樹皮燒剩的灰,爐膛中冰冷的灰,嘴裏嘗到、

歌裏唱出的灰。我將沾著它們的烏黑

給妳寫壹封短短的信,信裏沒有詩——

“秋收的農忙完了,土地已經龜裂。

冬天隨著壹個半夜驚醒的夢來臨,

夢見城裏的妳,紮著辮子的妳,默不作聲的妳。

冬天的風已經吹著,河水幹涸,坦露著沙石。

壹張妳以前的照片已經枯黃、褪色,

我不能再看……讓我把蠟燭吹熄,

夜深了,月光從窗口照進,我的妻子已經熟睡。”

第七封

有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壹陣陣吹來,

然後滿園的葉子都響動。

然後下起了雨。雨打落枯草上,我聽見

時間在水中折斷的聲音,遠方雪地裏的聲音。

群鳥掠過,盤旋,再盤旋。

冷風又再輕揚起我的長發。滿園的蕭瑟

都響動。鄰家的小孩們從我的園門前跑過,

從時間的壹端,跑到時間的另壹端。

雨點斷續,我把椅子挪到廊臺下。

雨點消停。現在,從園子的四個角漂來了寂靜,

只聽見鋼筆在白紙上寫劃的聲音。

我的身旁是以前母親種薔薇的花圃;

我的背後,是我空無壹人的家宅。

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H,我已經忘記了妳的名字。

第八封

二十年來,我只是坐在屋子的南墻下、

廢園中,聽高高的樹梢上的風。捧著多年前

從遠方帶來的詩集,看空房子在風中變老、變黃。

遠方,遠方意味著壹張白信箋、壹枝掉在

枯井裏的筆。還有壹個沒有地址的人:H。

冬天的下午,鄰居的砍柴聲,在身邊

層層的落葉中消失。遠方,自行車鈴聲叮當

在我的心中拉長、中斷。我擡頭看見屋頂,

煙囪上冒出了炊煙,那是我去世多年的祖母

又在冰冷的廚房裏作飯。我們將圍著火交談,

我們將在火裏燒掉壹些舊信。

二十年來,壹些樹葉、壹些飛蟲的屍體

已在我的腳下腐爛。寫完壹首詩,又下起了雨,

鄰居的砍柴聲,清脆,漫長。

第九封

老樹身上的刻痕。窗臺上幹枯的

薔薇花瓣。凹陷的石門檻、地磚。

在半掩的木門與墻壁之間飄蕩的蛛網。

被遺忘的院宅沈默了,壹如我們。

房間天窗照下的陽光中,除了塵埃

還有壹個被妳在信上抹去的名字。

在旋轉,在消失。園門吱嘎作響,

但再沒人揮著汗水,帶著稻香從農田裏歸來。

在母親昔日的房中,我找到我們的大衣櫃。

櫃裏有我小時候的光環、羽翼,

還有壹張照片:父親、母親、壹個天使般的小孩。

我坐在廊臺下看著,暮色亦已燦爛如天使。

被遺忘的院宅聽不到妳的叫聲。二十年了,

我與世界背道而馳,在勝利中輸光了自己。

第十封

H, 我翻開每壹片落葉尋找妳的名字,

然後我像落葉下的泥土壹樣靜寂。

花園中的老椅,已經去無壹人,只剩下樹影。

夜色漸漸籠罩故居,今夜我又要離去,

但沒有方向與路途。天空又將繁星密布,花園

眾樹又將晝伏夜息。風仍然吹搖,

雨仍然下下停停,太陽仍然曬幹我們的心。

H, 我們的忘卻或者思念,也許都毫無意義:

在這顆星星的壹個角落邊上有壹座小城,

在小城西南的江邊有壹個村莊,我的家園

就在村莊的曲徑小巷裏。

它也隨著星星旋轉,和我們各自的城市壹起。

愛推動著日月星辰,也推動我們

這葉落葉長的花園,這草枯草榮的記憶。

98.12.13-16.初稿於廣東新興縣橋亭村

12. 23.終稿於香港

壹個無名氏的愛與死之歌

——對Bob Dylan的五次變奏

如果我木立不動像壹支路標妳會帶我走嗎?

如果我吹起笛子像壹個男孩在哭泣妳會帶我走嗎?

妳會帶我走嗎?鈴鼓手先生,如果妳忘記了所有的歌。

妳的聲音沙啞而快樂就像壹面真正的鈴鼓,

它曾經在藍波的非洲跳躍,美麗如瞪羚的舞。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除非妳敲響,除非妳敲響。

我將會是只被妳忘記的醉舟,在旋轉,在旋轉。

如果我敲破了自己沈下了水底妳會帶我走嗎?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印第安人的高速公路插滿了我全身。

“射他!快樂的印第安孩子們。”上帝對妳的吉他說。

如果我能在哪裏睡下,做壹個夢,那只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

整夜我聽見我的回憶呼嘯而過,我的愛人們像星星墜落。

鈴鼓手先生,我殺了壹個人,他只不過說他是我的兒子

可以跟隨在我的鬥篷後面,為我的歌伴唱。

我殺了壹個人,他只不過在公路盡頭,拔出了我的槍。

那只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我做了壹個漫長的夢:

壹只黑鳥落在我的帽沿,變成了壹個女孩,咬破了我的嘴唇。

我殺了壹個人,壹顆染血的石子向我滾來。

是的,我曾經美麗而且唱著異鄉人的歌那又怎麽樣呢?

我曾經是壹只暹羅貓,在樹枝上留下我的笑,

那又怎麽樣呢?她就像壹塊滾石滾來,磨滅了我的名字。

我曾是那向她乞討愛情的乞丐,也是那騎著紅馬

忘記了自己要去的國度的外交家。

她就像壹塊滾石磕碰出火花,是的,那又怎麽樣呢?

她現在是個大女孩了,就像墻上的壹塊磚,

那又怎麽樣呢?我走在斷墻的下面,等待著黑雨降臨。

當子彈擊穿我的傘,黑雨充滿了我的心,像純潔的血流淌。

別擔心,媽媽,我只不過是在流血,呵呵呵……

妳看我還能笑得這麽響!他們逮捕了我用更多的笑聲,

他們折斷了我的吉他,黑雨將把他們的手洗幹凈。

那是壹個卡夫卡的早晨他們把我在高速公路上叫醒,

那是壹個甲蟲的早晨,他們把我無用的翅膀折斷。

別擔心,媽媽,我看見妹妹在她夢中的列車上歡笑。

我只不過在用監獄的烈火修補我的琴弦,

當他們把我像壹個影子扔到角落時,我還能唱我影子的歌。

別擔心,媽媽,他們剝光了我的衣裳,卻為我打開了伊甸園的門。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果實在裏面,果實有沒有蟲子在裏面?

我只不過想找壹條暗渠靜靜的死去,他們卻為我打開了妳的門,

好讓我去回憶,去品嘗,血紅果實的滋味。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天使在裏面,天使有沒有尾巴在後面?

我的審判被禁止旁聽,我的傷口被禁止申辯,

我只能為妳唱壹首麻雀之歌,那麻雀是壹個天使被擊落。

現在我被獨自拋棄在黑雨下,我自由了。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生命樹在裏面,生命樹有沒有墓穴在下面?

黑雨撲熄著我唇邊的呼吸,仿佛壹個雨天吻我的女人……

1999.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