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季 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
我的血系中有壹條黃河的支流
黃河太冷 需要滲大量的酒精
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
餵! 再來杯高梁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 淚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
傳說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陽
有壹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於
聽見沒有? 來壹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黃行的櫥窗 掛著
當掉五花馬只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周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壹窩武俠小說
來壹瓶高梁哪 店小二
火 浴
壹種不滅的向往 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間 至熱 或者至冷
不知該上升 或是該下降
該上升如鳳凰 在火難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 壹氅天鵝
壹片純白的形象 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 全由弧線構成
有壹種欲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燒
凈化的過程 兩者 都需要
沈澱的需要沈澱 飄揚的 飄揚
赴水為禽 撲火為鳥 火鳥與水禽
則我應選擇 選擇哪壹種過程
西方有壹只天鵝 遊泳在冰海
那是寒帶 壹種超人的氣候
那□冰結寂寞結冰
寂是靜止的時間 倒影多完整
曾經 每壹只野雁都是天鵝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東方
在炎炎的東 有壹只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
壹步壹個火種 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 燒不死鳳雛
壹羽太陽在顫動的永□□上升
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榮的輪回是靈魂 從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 天鵝 鶴 白衣白扇
時間靜止 中間棲著智士 隱士
永□流動 永□的烈焰
滌凈勇士的罪過 勇士的血
則靈魂 妳應該如何選擇
妳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
選擇冰海或是選擇太陽
有潔癖的靈魂啊□是不潔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羨的完成 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羨 火浴更難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門 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 壹座弧形的挑戰
說 未擁抱死的 不能誕生
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壹瞬
壹瞬間 □火的那種意誌
千杖交笞 接受那樣的極刑
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無罪! 我無罪! 我無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靈魂啊 醒者何辜
張揚燃燒的雙臂 似聞遠方
時間的颶風在嘯呼我的翅膀
毛發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飛 鳳雛 妳的新生
亂曰:
我的歌是壹種不滅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騰 為火浴靈魂
藍墨水中 聽 有火的歌聲
揚起 死後更清晰 也更高亢
星之葬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 夏斟得太滿
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
夢見唐宮 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
夢見另壹個夏夜 壹顆星的葬禮
夢見壹閃光的伸延與消滅
以及妳的驚呼 我的回顧 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風 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壹個人的名字
----妳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妳聽見了嗎, 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壹個人的名字
紗帳
小時候的仲夏夜啊
稚氣的夢全用白紗來裁縫
圓頂的羅帳輕輕地斜下來
星雲□□的纖洞細孔
仰望著已經有點催眠
而捕夢之網總是密得
飛不進壹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劍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嚶嚶地怨吟
卻竦得放進月光和樹影
幾聲怯怯的蟲鳴
壹縷禪味的蚊香
招人入夢, 向幻境蜿蜒----
壹睜眼
赤紅的火霞已半床
寄給畫家
他們告訴我, 今年夏天
妳或有遠遊的計劃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鴻
帶著畫架和壹頭灰發
和豪笑的四川官話
妳壹走臺北就空了, 吾友
長街短巷不見妳回頭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傘滿天, 黃泥滿地
怎麼妳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妳帶不走
那些土廟, 那些水牛
而壹到夏天的黃昏
總有壹只, 兩只白鷺
仿佛從妳的水墨畫圖
記起了什麼似的, 飛起
第三季
第三季, 第三季屬於簫與豎笛
那比丘尼總愛在葡萄架下
數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 叩我的窗子
太陽哪, 太陽是遲起的報童
扔不進什麼金色的新聞
我也不能把憂郁
扔壹只六足昆蟲的屍骸那樣
扔出墻去
當風像壹個饞嘴的野男孩
掠開長發, 要找誰的圓頸
我欲登長途的藍驛車
向南, 向猶未散場的南方
等妳, 在雨中
等妳,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沈落, 蛙聲升起
壹池的紅蓮如紅焰, 在雨中
妳來不來都壹樣, 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妳
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恒, 剎那, 剎那, 永恒
等妳, 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 等妳, 在剎那, 在永恒
如果妳的手在我的手□, 此刻
如果妳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會說, 小情人
諾, 這只手應該采蓮, 在吳宮
這只手應該
搖壹柄桂漿, 在木蘭舟中
壹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檐
耳墜子壹般的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 忽然妳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 翩翩, 妳走來
像壹首小令
從壹則愛情的典故□妳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中, 有韻地, 妳走來
鄉 愁
小時候
鄉愁是壹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壹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壹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頭
而現在
鄉愁是壹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圓通寺
大哉此鏡 看我立其湄
竟無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 光已暢行
比丘尼 如果青鐘銅扣起
聽壹些年代滑落蒼苔
自盤得的圓顱
塔頂是印度的雲 塔頂是母親
啟古灰匣 可窺我的臍帶
聯系的壹切 曾經
母親在此 母親不在此
釋迦在此 釋迦不在此
釋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 佛在敦煌
諾 佛就坐在那婆羅樹下
在搖籃之前 棺蓋之後
而獅不吼 而鐘不鳴 而佛不語
數百級下 女兒的哭聲
喚我回去 回後半生
鼎湖的神話
用的是盤古公公的鋼斧
劈出昆侖山的那壹柄
蛀的是老酋長軒轅的烏號
射穿蚩尤的那壹張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裏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鵬的遺羽 當黃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過去後還有五百年
噴射雲中飛不出壹只鳳凰
龍被證實為壹種看雲的爬蟲
表弟們, 據說我們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長, 有彩眉的酋長
有馬喙的酋長, 卵生的酋長
不信妳可以去問彭祖
彭祖看不清倉頡的手稿
去問老子, 老子在道德經裏直霎眼睛
去問杞子, 杞子躲在防空洞裏
拒絕接受記者的訪問
早該把古中國捐給大英博物館
表弟們, 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壹個黃昏
把五彩石哭成繽紛的流星雨
而且哭壹個夜, 表弟們
把盤古的眼睛哭成月蝕
而且把頭枕在山海經上
而且把頭枕在嫘祖母的懷裏
而且續五千載的黃梁夢, 在天狼星下
夢見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復燃
當地上踩過奴隸的行列
戲李白
妳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陰山動
龍門開
而今反從妳的句中來
驚濤與豪笑
萬裏濤濤入海
那轟動匡盧的大瀑布
無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黃河西來, 大江東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沈寂
有壹條黃河, 妳已夠熱鬧的了
大江, 就讓給蘇家那鄉弟吧
天下二分
都歸了蜀人
妳踞龍門
他領赤壁
招魂的短笛
魂兮歸來,母親啊,東方不可以久留,
誕生臺風的熱帶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氣壓很低。
魂兮歸來,母親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陽火車的單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腳心。
魂兮歸來,母親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馴鹿的白色王國,
七月裏沒有安息夜,只有白晝。
魂兮歸來,母親啊,異國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夢寐在落地窗畔,
伴著妳手栽的小植物們。
歸來啊,母親,來守妳火後的小城。
春天來時,我將踏濕冷的清明路,
葬妳於故鄉的壹個小墳。
葬妳於江南,江南的壹個小鎮。
垂柳的垂發直垂到妳的墳上,
等春天來時,妳要做壹個女孩子的夢,
夢見妳的母親。
而清明的路上,母親啊,我的足印將深深,
柳樹的長發上滴著雨,母親啊,滴著我的回憶,
魂兮歸來,母親啊,來守這四方的空城。
黃昏
倘若黃昏是壹道寂寞的關
西門關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為何
不見進關來,只見出關去?
而壹出關去就中了埋伏
晚霞壹翻全變了黑旗
再回頭,西門已閉
----幾度想問問蝶上的邊卒
只見蝙蝠在上下撲打著
噢,壹座空城
夜色如網
妳知道夜色迷離是怎樣來襲的嗎?
從海上?壹盞漁火接壹盞漁火?
從陸上?壹柱路燈接壹柱路燈?
從風上?壹只歸鳥接壹只歸鳥?
恢恢的天網疏而不漏
撒網的手向無中生有
妳知道是怎樣放怎樣收的嗎?
看坡下斜斜的壹行馬尾松
須發蓬茸,背光的姿態
愈來愈曖昧,也愈朦朧
面海的那扇長窗
正要說暮色來了
忽然壹變色
說,夜色來了
說,灰茫茫的天網無所遺漏
正細孔密洞在收口
無論妳在天涯的什麽半島
地角的什麽樓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壹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裏,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妳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壹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妳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裏妳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發當風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妳?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口壹吐就半個盛唐
從壹元到天寶,從洛陽到鹹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妳的壹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壹彈挑起的回音
壹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妳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妳醉處,妳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壹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妳遁向何處?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勸妳不住
壹回頭四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妳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示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裏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妳故鄉
常得妳壹生癡癡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西哭,向東哭
長安卻早已陷落
二十四萬裏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壹扔
便旋成壹只霍霍的飛碟
詭緣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妳回傳說裏去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詩裏的江南,九歲時
采桑葉於其中,捉蜻蜒於其中
(可以從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蘇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蓮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吳王和越王的小戰場
(那場戰爭是夠美的)
逃了西施
失蹤了範蠡
失蹤在酒旗招展的
(從松山飛三個小時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濱壹漁港,想起
那麽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壹朵!)
走過柳堤,那許多的表妹
就那麽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噴射雲三小時的江南)
即使見面,她們也不會陪我
陪我去采蓮,陪我去采菱
即使見面,見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問酒家何處)
何處有我的母親
復活節,不復活的是我的母親
壹個江南小女孩變成的母親
清明節,母親在喊我,在圓通寺
喊我,在海峽這邊
喊我,在海峽那邊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風箏的
江南啊,鐘聲裏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過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誰的傷口上?
恐月癥和戀月狂
迸發的季節,月光光
幽靈的太陽,太陽的幽靈
死星臉上回光的反映
戀月狂和恐月癥
祟著貓,祟著海
祟著蒼白的美婦人
太陰下,夜是死亡的邊境
偷渡夢,偷渡雲
現代遠,古代近
恐月癥和戀月狂
太陽的膺幣,鑄兩面側像
海在遠方懷孕,今夜
黑貓在瓦上誦經
戀月狂和恐月癥
蒼白的美婦人
大眼睛的臉,貼在窗上
我也忙了壹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註在瓶
分析化學的成份
分析回憶,分析悲傷
恐月癥和戀月狂,月光光
蛛網
暮色是壹只詭異的蜘蛛
躡水而來襲
復足暗暗地起落
平靜的海面卻不見蹤跡
也不知要向何處登陸
只知道壹回顧
妳我都已被擒
落進它吐不完的灰網裏去了
布谷
陰天的笛手,用疊句叠叠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來了清明
和滿山滿谷的雨霧
那低回的永嘆調裏
總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當蝶傘還不見出門
蛙鼓還沒有動靜
妳便從神農的古黃歷裏
壹路按節氣飛來
躲在野煙最低迷的壹角
壹聲聲苦催我歸去
不如歸去嗎,妳是說,不如歸去?
歸那裏去呢,笛手,我問妳
小時候的田埂阡阡連陌陌
暮色裏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夠從遠處伸來
來接我回家去了
掃暮的路上不見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賣了啤酒
妳是水墨畫也畫不出來的
細雨背後的那種鄉愁
放下懷古的歷書
我望著對面的荒山上
禮拜天還在犁地的兩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機
所謂永恒
所謂永恒
豈非是怕鬼的夜行人
用來壯膽的壹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風裏
向前路的過客
或後路的來人
間或遠遠打壹聲招呼
暗傳壹個動人的傳說
說是有壹座不夜城
野花綻蕊迸放的千燈
邊界壹過赫然就在望
從不可逼視的中央廣場
迎面激射而來的
那路,原來是壹道光
狗尾草
總之最後誰也辯不過墳墓
死亡,是唯壹的永久地址
譬如吊客散後,殯儀館的後門
朝南,又怎樣?
朝北,又怎樣?
那柩車總顯出要遠行的樣子
總之誰也拗不過這樁事情
至於不朽雲雲
或者僅僅是壹種暗語,為了夜行
靈,或者不靈,相信,或者不相信
最後呢誰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齊
去參加裏而克或者李白
此外
壹切都留在草下
名字歸名字,骷髏歸骷髏
星歸星,蚯蚓歸蚯蚓
夜空下,如果有誰呼喚
上面,有壹種光
下面,有壹只蟋蟀
隱隱象要回答
問燭
偶然,在停電的晚上
壹截白蠟燭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帶路的姿勢
和眷眷照顧著我的清光
是那樣熟悉而可親
不免令人懷疑
它就是小時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書到夢的邊緣
才黯然化煙而去的那枝
每壹截蠟燭有壹段故事
用蕊心細細地訴給火聽
桌上的那壹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嗎,燭啊,我問妳
壹陣風過妳輕輕地搖頭
有意無意地像在說否
有意無意地又像在說是
就算妳真是從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間被我認出
又怎能指望,在搖幻的光中
妳也認得出這就是我
認出眼前,咳,這陌生的白發
就是當日烏絲的少年?
對燈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無論多孤單
必須醒著的深夜,就像今晚
當渾然的濤聲把不安的世界
輕輕搖成了壹夢:港內的船
山下的街道,臨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應著水上的風聲
可幸還留下這壹盞燈
伴我細味空空的長夜
無論這壹頭白發的下面
還壓著多少激怒與哀愁
這不肯放手的右手 當壹切
都已經握不住了 尤其是歲月
還想乘筋骨未鈍腕血未冷
向命運索取來此的意義
而妳 燈啊 總是照顧在近旁
青睞脈脈三尺的溫馨
凡我要告訴這世界的秘密
無論筆觸多麼的輕細
妳都認為是緊要的耳語
不會淹沒於鼾聲 風
更保證 當最後我也睡下
妳仍會亮在此地 只為了
守在夢外 要把我的話
傳給必須醒著的人
中元月
水銀的月光浸滿我壹床
是童年派來尋我的嗎?
為了遺失的什麼東西?
我卻是怎麼也想不起
只見曖昧的眼光裏,壹截手臂
是我的嗎,沈落在水底
有待考證的壹段古跡
清輝如此珍貴,要是就酣歲
豈非辜負了嬋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壹個翻身
和滿月撞了個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隱失啊
壹下子撞破了幾件?
更可驚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過,不留影子
我聽見童年在外面叫我
樹影婆娑,我推窗而應
壹陣風將我挾起
飄飄然向著那壹鏡鬼月
壹路吹了過去
下次的約會
——臨別殷勤重寄詞 詞中有誓兩心知
當我死時,妳的名字,如最後壹瓣花
自我的唇上飄落。妳的手指
是壹串串鑰匙,玲玲瓏瓏
握在我手中,讓我開啟
讓我豁然開啟,哪壹扇門?
握妳的手而死是幸運的
聽妳說,妳仍愛我,聽妳說
鳳凰死後還有鳳凰
春天死後還有春天,但至少
有壹個五月曾屬於我們
每壹根白發仍為妳顫抖,每壹根瀟騷
都記得舊時候,記得
妳踩過的地方綻幾朵紅蓮
妳立的地方噴壹株水仙
妳立在風中,裙也翩翩,發也翩翩
覆妳的耳朵於我的胸膛
聽我的心說,它倦了,倦了
它已經逾齡,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強烈,跳得太頻
愛情給它太重的負荷,愛情
愛情的壹端在此,另壹端
在原始。 上次約會在藍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濱
在洪荒,在滄海,在星雲的叆叆
在記憶啊記憶之外,另壹端愛情
下次的約會在何處,在何處?
妳說呢,妳說,我依妳
(妳可相信輪回,妳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擋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聽見了,我壹定去
永遠,我等
如果早晨聽見妳傾吐,最美的
那動詞,如果當晚就死去
我又何懼?當我愛時
必愛得淒楚,若不能愛得華麗
妳的美無端地將我劈傷,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跡降落
在攤開的手掌,便有妳的降落
在我的掌心,蓮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黃昏,面對滿池清芬
面對靜靜自燃的靈魂
究竟哪壹朵,哪壹朵會答應我
如果呼妳的小名?
只要池中還有,只要夏日還有
壹瓣紅艷,又何必和妳見面?
蓮是甄甄的小名,蓮即甄甄
壹念甄甄,見蓮即見人
只要心中還有,只要夢中還有
還有壹瓣清馨,即夏已彌留
即滿地殘梗,即漫天殘星,不死的
仍是蓮的靈魂
永遠,我等妳分唇,啟齒,吐那動詞
凡愛過的,遠不遺忘。反受過傷的
永遠有創傷。我的傷痕
紅得驚心,烙蓮花形
鄉愁
小時侯
鄉愁是壹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壹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呵
鄉愁是壹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呵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壹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秦俑
----臨潼出土戰士陶俑
鎧甲未解,雙手猶緊緊地握住
我看不見的弓箭或長矛
如果鉦鼓突然間敲起
妳會立刻轉身嗎,立刻
向兩千年前的沙場奔去
去加入壹行行壹列列的同袍?
如果妳突然睜眼,威武閃動
胡髭翹著驍悍與不馴
吃驚的觀眾該如何走避?
幸好,妳仍是緊閉著雙眼,似乎
已慣於長年陰間的幽暗
乍壹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妳突然開口,濃厚的秦腔
又兼古調,誰能夠聽得清楚?
隔了悠悠這時光的河岸
不知有漢,更無論後來
妳說妳的鹹陽嗎,我呢說我的西安
事變,誰能說得清長安的棋局?
而無論妳的箭怎樣強勁
再也射不進桃花源了
問今世是何世嗎,我不能瞞妳
始皇的帝國,車同軌,書同文
威武的黑旗從長城飄揚到交址
只傳到二世,便留下了妳,戰士
留下滿坑滿谷的陶俑
嚴整的紀律,浩蕩六千兵騎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聲裏,追隨著祖龍
統統都入了地下,不料才三?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從此我們卻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們
秦哪秦哪,黃河清過了幾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頭了幾回?
黑漆漆禁閉了兩千年後
約好了,妳們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館中重整隊伍
眉目栩栩,肅靜無嘩的神情
為壹個失蹤的帝國作證
而喧嚷的觀眾啊,我們
壹轉眼也都會轉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們是血肉之身
轉眼就朽去,像妳們陪葬的貴人
只留下不朽的妳們,六千兵馬
潼關已陷,唉,鹹陽不守
阿房宮的火災誰來搶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妳們,成了
隔代的人質,永遠的俘虜
三緘其口豈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誰說無後呢,妳們正是
最尊貴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過去
卻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來探討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