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已經再度覺醒,成為壹種語文教育現象。然而,其中幽暗和誤區也不少。本文試著壹壹解析。
壹、不同含義的文本細讀
文本細讀不是什麽新理念,然而它難以驗明正身。
傳統語言學有壹門訓詁學,所做工作就是文本細讀。唐代訓詁學家孔穎達說:“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訓者,道也。道物之形貌以告人也。”“訓詁者,通古今之異辭,辨物之形貌,則解釋之義盡歸於此。”概括起來,訓詁學深入文本,從歷時語言變化和生活世界萬物形態差異進行解釋,讓人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從訓詁的實踐看,訓詁學包括的內容甚為廣泛。“訓詁都包含哪些內容呢?首先,訓詁是以解釋詞義為基礎工作的。除此之外,它還從分析句讀、闡述語法這兩個方面,對虛詞和句子結構進行分析,實際上為後來的語法學提供了素材。在釋詞、釋句的過程中,他承擔著說明修辭手法和研究特殊的表達方式的任務,以後的修辭學即從中取材。同時,它還串講大意和分析篇章結構,就整段或全篇文章進行分析解釋,這即是所謂‘章句’之學。”實際上,閱讀文本所能做、所要做的工作都差不多包含在訓詁裏面了。只是說到底,訓詁的出發點是解釋詞語。
文本細讀也是我國傳統語文教學的基本做法。著名的朱子讀書法,所謂“循序漸進”“熟讀精思”“虛心涵養”“切己體察”說的就是文本細讀之法,要求從易到難壹壹讀來,反復讀反復思考,結合自身生活體驗和語用體驗仔細揣摩。現代語文教學,文本細讀也是實踐常態。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八九十年代,文本細讀登峰造極。那時分析課文要求全、深、透、爛,唯恐落下某個角落。只是細讀的主體是語文教師,是語文教師牽著學生在文本裏死纏爛打,細讀的腳本是教參,學生的工作更多的是點贊和記憶鞏固。
國外中小學教學也重視文本細讀。德國19世紀著名教育家第斯多惠在《德國教師培養指南》中明確指出的學習方法就包括文本細讀:“學習要紮紮實實,在初讀壹本書時要徹底領會和理解逐段逐句的意義,徹底理解每壹個概念的含義,如果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就要在這些模糊點上多下功夫,反復琢磨,反復研究,融會貫通,直到全面掌握為止。”“這種從個別到整體的理解進程,通常是讀書的最好方法。優秀的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是遵循了這樣壹個原則:符合人類思想發展的特點,符合從個別的、通俗易懂的、經驗的,向壹般的、深遠的和抽象的過渡這壹原則。”從第斯多惠說這番話的出發點來看,他所謂的文本細讀不僅是語文學習方法,而且是適合所有科目學習的壹般學習方法。
文本細讀作為壹種新潮的文學批評方法,出現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新批評文學思潮的基本主張。文本細讀要求回到文本本身,屏蔽作者和背景信息,要求有壹套分析文本的標準和技術。文本細讀首先是壹種文本本體論,必須以文本為中心,堅持文本表意的獨立自足性;文本細讀也是壹種語義結構本體論,必須要深入文本語境研究字詞句段篇“對立調和”的內在聯系,從語義結構中細讀文本,強調文本內部組織結構的解讀是文本細讀的重點;文本細讀還是壹種修辭效果論,抓住“隱喻”“張力”“悖論”“反諷”等修辭探究文本的文學魔力。總之,文本細讀是對文本的語言、結構、象征、修辭、音韻、文體、風格和作者的語調、態度等的仔細研讀,非常註意詞和意義的細微區別,具體說明對立調和之中形成的文本意義和文學魔力。
新批評文學理論的文本細讀與語文教學的文本細讀是有本質區別的。首先,它是為了分析文本的文學性審美特征而進行文本細讀的。盡管新批評文本細讀也解讀文本,也分析字詞,但不是為了消除讀者理解障礙,而是為了深入挖掘文本的文學藝術。其次,為了回歸和突出文本本體,新批評文本細讀有意地屏蔽了作者、社會背景和意識形態等文本外的信息,以及作者的生活體驗與認識,只在文本內部結構中來回“找礦”,分析的方法和結論都有明顯的局限性。語文教學的文本細讀不能這樣,必須遵循文本解讀的壹般原理,以文本本體為核心,以讀者的生活體驗和語用體驗為基礎,要聯系和融貫作者意圖、社會背景等綜合、周延考量。“文本解讀是讀者依據自身語言文字運用的經驗,以文本本身相對獨立的完整表意體系為中心,關聯融貫作者原意、作者身世與社會自然背景、讀者生活體驗,經過綜合、周延思考和完整表達得出的對於文本表意的系統、周密認知。”
二、中小學文本細讀的目標
文本細讀要解決什麽呢?
對比20世紀80年代的分析課文,或許我們可以看得更清楚。那時每篇課文(至少是講讀課文)都講全、講深、講透、講爛,不分文體、文本長短和學生,都必須深入默讀和朗讀,消除字詞句障礙,劃分段落層次,歸納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分析精彩之處,總結寫作特色和寫作手法。結果是什麽都做,什麽都做不了,費力不討好,師生都反感。這才有了21世紀的語感教學、感悟、對話等。由此,我們務必明白文本細讀的壹個根本點,是為學生自主閱讀理解而進行文本細讀,是在學生閱讀理解的現有基礎上推進文本細讀。文本要細讀的是學生不明白甚至沒有想到的地方,是仔細、深入地梳理文本行文、結構之後,聯系學生自身生活體驗和語用體驗以及作者原意、社會背景等,細細揣摩和分析什麽節點上不懂、為什麽不懂、怎麽就懂了,以及怎麽就不想、為什麽想不到、怎麽才能想到等問題。
簡單說來,文本細讀要解決兩個基本層次的問題。
首先是疑難,包括字詞句疑難,也包括整體理解疑難,包括字詞讀音、釋義疑難,也包括內容理解疑難,大體是訓詁學範疇所要解決的問題,是語言性層次的問題。但無論字詞句疑難,還是整體疑難;字詞讀音、釋義疑難,還是內容理解疑難,說到底都是整體理解之中某壹個節點的疑難。比如《迢迢牽牛星》第壹句“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為什麽只說“牽牛星”迢遠,不說“河漢女”迢遠呢?它們不是壹樣迢遠嗎?同理,為什麽只說“河漢女”皎潔,不說“牽牛星”皎潔呢?它們不是壹樣皎潔嗎?更難的問題是,詩篇開篇說“迢迢”,後面卻說“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這不是前後矛盾嗎?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上下溝通,左右關聯。隔斷“迢迢”與整句詩以及全篇的聯系,我們無從著手。這裏,“迢迢”和“皎皎”都是修飾“牽牛星”和“河漢女”的,是互文形式,連起來是“迢迢皎皎牽牛星、河漢女”,因為字數和格律的限制,“分擊合進”了。至於“迢迢”到後面變成了“相去復幾許”,有著新批評前後矛盾的“悖論”“張力”,既然從地理、距離障礙的角度看沒有多大的困難,那為什麽還要“泣涕零如雨”“脈脈不得語”呢?這使得人們不得不深入思考,這距離不是物質形態的,而是禁錮他們相會的意識形態與維護意識形態的權力與制度。這種距離要多遠就有多遠,不因物質條件而改變,而且因為他們的相愛、淒苦而更加遙遠。遺憾的是,我們在教學中往往把字詞句疑難抽離出來,在生字詞句教學階段教的往往是字典詞典意義,而不會前後勾連、左右逢源地細致分析與表達;教中心思想時則往往只給結論,不會引導學生細細推導結論的來龍去脈。真正能發展語文能力的閱讀理解教學,需要的就是把文本縝密關聯思考和表達的文本細讀。
其次是精妙。如果前面說的是語文教學常見的字詞句篇理解,那麽這裏所說的就是新批評文學理論所推崇的文學藝術效果。如果壹定要二元對立地分析,前者是語言性,後者是文學性;前者是基礎,後者是境界。孫紹振先生這樣分析《迢迢牽牛星》的“意境”:“這個‘不得語’很關鍵,點出了全詩意境的特點。就是感情很深沈,距離不算遙遠,可就是說不出,說不得。是什麽阻擋著有情人相聚呢?可能是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障礙。當然,在傳說中,這個權威的阻力是神的意誌。但是,詩裏並沒有點明。這就使得這首詩召喚讀者經驗的功能大大提高了。在愛情中,阻力可能是多方面的,可能是超自然的,也可能是社會的,還有可能是情人自身心理方面的。故‘脈脈不得語’,有情而無言,不敢言,不能言,可能是出於對外在壓力的警惕,也可能是出於情感溝通的矜持。也就是說,內心的積累已經飽和了,含情‘脈脈’了,到了臨界點了,而轉化為直接表達還存在著壹時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孫先生的賞析很能說明所謂精妙層級的文本細讀,也很能說明語言性分析與文學性分析的差異,我們以此闡釋文本細讀的精妙層次再合適不過了。這是當前很多中小學語文教師所欠缺的,也是孫先生的文本解讀很受歡迎的根源所在。
孫先生的分析讓很多中小學語文教師心動,但對於那些文學理論知識積澱不夠深厚的教師,想要“還原”真有點可望而不可即。從語文教學原理的角度看,所謂藝術層面的精妙說到底是相輔相成的兩部分:語言的精妙和生活的精彩,是精妙語言呈現的精彩生活,是精彩生活孕育的精妙語言。“脈脈不得語”確實“很深沈”。生活精彩方面是感情深沈:明明近在咫尺卻不能相會,不能訴說心事,長年累月地“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試問幾人能夠忍受?語言精妙方面是措詞精當、寓意深遠:“迢迢”與“幾許”構成前後矛盾“悖論”,引人深思,原來是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從而造成兩人近在咫尺的遙遠;進而看詩歌敘述的更多是“河漢女”的行為和感受,是“河漢女”心中備感沈痛的“迢遠”,所以盡管是用“迢迢”和“皎皎”***同修飾“牽牛星”和“河漢女”,但還是精心地把“迢迢”置於“牽牛星”前,說“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而不是“皎皎牽牛星,迢迢河漢女”,先說“迢迢牽牛星”後說“皎皎河漢女”,——從認知語言學角度看,這是認知語言學的像似性原理,以“詞語位置的遠近” 標誌表意的遠近。由此,我們得知,所謂“精妙”分析就是從精彩的生活中分析語言的精妙,從語言的精妙中分析生活的精彩。
需要強調的是,文本細讀的兩個層次是相對而言的,也是相輔相成的。疑難層次,側重狹義的語義層次,即讀音、書寫、詞典意義和語法意義層次,亦即懂的層次;精妙層次,側重語用層次或文學層次,即語言藝術或文學藝術或審美藝術,亦即欣賞層次。二者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壹般說來,疑難層次是基礎,精妙層次是升華。但疑難層次也可能有精妙級別的疑難,精妙層次也可能有疑難級別的精妙。兩個層級的分類,看重的是實踐理性,為了便於操作而設,不要過多地糾纏於邏輯層面的概念辨析。
三、文本細讀的基礎方法
無論疑難層級的文本細讀,還是精妙層級的文本細讀,中小學語文教學所用的文本細讀與文學批評所施行的文本細讀,存在著方法論上的明顯差異。根本的壹條是:同是文本細讀,前者要求字字落實、自圓其說,後者更講究興會和理論“照會”。
我們看壹個具體例子。
贈劉景文
蘇軾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壹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我們看《宋詩鑒賞辭典》《古代詩歌精粹鑒賞辭典》的鑒賞,也就是所謂文學性的文本細讀。對於“荷盡”“菊殘”,《古代詩歌精粹鑒賞辭典》說:“兩種景物相互映襯、對照:壹是既已雕謝,則蕩然無存;壹是雖已衰殘,而風骨仍存。”對於“橙黃橘綠”,《宋詩鑒賞辭典》認為:“這裏橙橘並提,實則偏重於橘。從屈原的《橘頌》到張九齡的《感遇(江南有丹橘)》,橘樹壹直是詩人歌頌的‘嘉樹’,橘實則‘可以薦嘉客’。”對於詩歌主題,《古代詩歌精粹鑒賞辭典》認為:“在詩人看來,‘橙黃橘綠時’,乃是收獲的季節,碩果累累的季節,因而算得上‘壹年好景’。”《宋詩鑒賞辭典》也認為:“可是,不論先謝還是後雕,它們畢竟都過時了,不得不退出競爭,讓位於生機盎然的初冬驕子——橙和橘。至此,詩人才滿懷喜悅地提醒人們:請記住,壹年中最美好的風光還是在‘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屈原《橘頌》)的初冬時節。”
這些鑒賞,我們稍微下點“字字落實”“自圓其說”的功夫,便會發現其存在明顯的漏洞。
其壹,“荷盡已無擎雨蓋”真的是“既已雕謝,蕩然無存”嗎?深秋季節的荷葉雕謝了,會像桃樹葉子、梧桐葉子那樣掉落塵土上嗎?它不是依然蔫巴地掛在粗大的荷枝頂端嗎?“菊殘”“風骨仍存”,那麽“風骨”是什麽?“風骨”存在何處呢?是那光禿禿的枝條,還是那枝頭帶著萎縮、幹枯菊花的枝幹呢?如果說“風骨”是“傲霜”,那“風骨仍存”只能是在枝頭帶著萎縮、幹枯菊花的枝幹,而不是光禿禿的枝條;其“傲霜”體現在“菊花因霜凍雕殘了,仍然高掛枝頭傲然地面對霜凍”。如此,我們會發現,“荷盡”和“菊殘”無論形態上還是“風骨”上都非常壹致,何來“相互映襯、對照”?
其二,詩句明確說“正是橙黃橘綠時”,“橙黃橘綠”作為點明時令的同科植物,又何來偏重之說呢?
其三,如果說詩歌的主題,即“好景”是“橙黃橘綠”,那麽作者為什麽不說“正是橙黃橘綠景”?當我們把詩句換成“正是橙黃橘綠景”時,就會赫然發現“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在詩歌中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作為大文豪,蘇軾會在壹首惜墨如金的絕句中,花壹半的篇幅說廢話嗎?
鑒於此,我們有必要回歸語文教學的文本細讀,先字字落實地解讀句意,再自圓其說地解讀主題與藝術特色。
不用說,和任何文本壹樣,《贈劉景文》是壹個相對獨立而完整的表意整體,裏面的字字句句必須關聯成壹個緊密的完整表意體系。
先看“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菊殘”仍然“傲霜”是因為菊花被霜凍摧殘後並未片片掉落,而是盡管蔫萎了、幹枯了仍高掛枝頭,不向霜凍低頭。同理,荷葉枯萎了,沒有了“擎雨蓋”,仍然挺立枝頭,不怕雨打,毅然“擎”著雨水。“荷盡”和“菊殘”的“傲霜”“擎雨”之姿,無論外表和內在都非常壹致!因此,我們把它們解讀成對立、反襯意象,是表意方向上的錯誤。然而,我們發現,生活體驗層面的認知遇到詩歌字面表意的嚴峻挑戰。“荷盡已無擎雨蓋”中的“已無”與“菊殘猶有傲霜枝”中“猶有”尖銳對立。“荷盡已無擎雨蓋”的字面意思是“荷葉雕零了已經沒有盛雨的大荷葉蓋”,“菊殘猶有傲霜枝”的字面意思是“菊花雕殘了還有傲然面對霜凍的菊枝”。即使我們內心明知“荷盡”“菊殘”都表現了“擎雨”“傲霜”姿態和精神,又能如何呢?這也是文學鑒賞把“荷盡”“菊殘”解讀成“映襯、對照”關系的根源所在。我們要想求得這兩句詩的通透解讀,必須打通字面表意的隔阻,解決字詞句疑難。這裏的關鍵是互文。“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補充完整應是“荷盡已無擎雨傲霜蓋猶有擎雨傲霜桿,菊殘已無擎雨傲霜花猶有擎雨傲霜枝”。這意味著不只是荷葉被雨打,菊花被霜凍,而是深秋的荷葉和菊花既受雨打又受霜凍,並且都經得起霜凍雨打,傲然挺立枝頭。互文之後,詩句的解讀就豁然開朗了。
再說“橙黃橘綠”。我們從生活經驗可知,這裏的“綠”不是果實的顏色,而是葉子的顏色。橙、橘是同科植物,生長習性壹樣,不存在同壹個季節橙子皮黃了,橘子皮還是綠色的,只可能是因為它們是常綠喬木,葉子四季常青,所以到了深秋還會是果實黃了、葉子綠著。但從敘事手法上看,二者仍然“牛頭不對馬嘴”。按照習慣應該說“黃黃的橙子與綠綠的橙樹葉”或者“黃黃的橘子與綠綠的橘樹葉”,故“黃黃的橙子與綠綠的橘葉”不搭調。要想二者統壹,還必須回到互文手法。這是明顯的互文。補充完整了是“橙黃橘黃橙綠橘綠”,即“橙子黃了橘子黃了,橙樹葉綠著橘樹葉綠著”。橙和橘是同科的常綠喬木,是揭示深秋特征的典型植物,所以“橙黃橘綠”不存在誰重誰輕的解讀歧義。
最後關聯起來看整首詩的主題和藝術特色。“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的意象和話語字面意思通暢了,其中蘊含的主題就清楚了,那就是“荷盡”“菊殘”之姿中蘊含的“擎雨”和“傲霜”精神,也就是“經得起打擊,不屈服於惡劣環境,傲然挺立做人”。“荷盡”“菊殘”和“橙黃橘綠”,到底哪個是“好景”呢?我們稍加推理就清楚了。詩句明確說“正是橙黃橘綠時”,而不說“正是橙黃橘綠景”,就說明“橙黃橘綠”是點明時間的典型景致,不是“好景”;如果說“正是橙黃橘綠景”,“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在整首詩中立刻失去存在的價值,整首詩前後表意脫節。因此,從表意整體關聯角度看,“好景”只能是“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好在“擎雨”“傲霜”。從意境的角度看,詩歌既然說到“橙黃橘綠”,“橙黃橘綠”就已然與“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構成壹幅完整的深秋表意圖;“橙黃橘綠”不能構成詩歌主題意象,但也不能不成為背景風情。這就是認知語言學在論述“識解”時所說的“背景”和“前景”的關系:“在任何情況下,當壹個概念先於另壹個概念出現,並在某種意義上觸動後者時,我們均可合乎邏輯地談論前景和背景。在此寬泛意義上,可以說表達式喚起前景信息作為其理解的基礎。”“橙黃橘綠”作為“背景”能夠與“荷盡”“菊殘”作為“前景”形成襯托關系,即在還有“橙黃橘綠”這種豐碩、多彩景致的環境裏,能夠堅守壹種“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的情操,就更不容易了。整首詩惜墨如金,精煉而凝重地表現壹種做人的崇高境界。
經由語文教學層面的文本細讀,即字字落實與自圓其說,我們發現文本解讀的結果與鑒賞辭典的結論大相徑庭。
“字字落實”原是傳統語言學和傳統語文教學的基本方法,在文言文教學中體現得非常充分。文言文教學中,“字字落實”指的是翻譯過程中將文言文語句中的每壹個字都翻譯成現代漢語,不放過任何壹個字。作為文本細讀的基本方法,“字字落實”指的是文本細讀過程中將文本之意落實在表意序列中的每壹個字上,不能漏掉壹個字,也不能增添壹個字,還不能改變壹個字。因為語言是線性表意序列,文本總是由詞語加詞語組成線性語句,由語句加語句組成線性意義段,由意義段加意義段組成線性表意篇章,文本之意就在這彼此連貫的線性表意序列之中,所以訓詁學要求訓詁“字不離詞,詞不離句,句不離段,段不離篇”。優秀的文本要求做到不能在線性表意序列中加壹個字,減壹個字,換壹個字,這就是《文心雕龍》中所說的“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字字落實”還有壹層含義,那就是與文學鑒賞相對,不能壹時興起,天馬行空,也不能理論先行,罔顧文本行文的明確限制,拒絕將文本之意和藝術感悟落實到具體的字詞句之上。
“自圓其說”也是行話,訓詁學、語文教學、文學批評都要求自圓其說。但作為文本細讀的基本方法,我們不能停留於經驗層面或者感覺層面,必須理論化。所用的基本理論就是語用學的關聯理論。關聯理論認為,不論口語還是書面語交際,都是壹個認知優化過程,其中包括最大關聯和最佳關聯。最大關聯就是理想狀態下付出最小的交際和認知努力,取得最大的語境效果。最佳關聯就是實際交際中付出足夠小的交際和認知努力,取得足夠大的語境效果。所謂語境效果就是前後話語的意義相容相生的程度,相融相生的程度高,語境效果就好。文本細讀中的“自圓其說”,要求在細讀認知過程中,爭取以最小的思考和表達努力,將文本前後話語關聯成壹個任何人看都沒有矛盾的表意整體,實際操作過程中基於時間、精力、能力等限制,付出足夠的思考和表達努力,將文本前後話語關聯成壹個自己認為沒有矛盾的表意整體。所謂有沒有矛盾,最好用反證法證明:如果解讀所得與文本前後話語沒有任何聯系,那是最大的矛盾,不管怎麽細讀都不是本文的解讀;如果解讀所得忽視了文本中的某些話語,不能最大限度地涵蓋文本語句表意,那證明文本細讀有問題;如果解讀所得與文本前後話語有明顯的出入或對立,那同樣證明文本細讀有問題;如果解讀所得與文本所涵蓋的文本之外的生活體驗、語用體驗以及作者原意、社會背景等相違背,那也是文本細讀的弊病。文本細讀,不能出現這些矛盾。文本細讀中,首先要求讀者自己做到“自圓其說”,不出現矛盾;其次要求經過他人的檢驗,在他人看來也做到了“自圓其說”,挑不出矛盾來。
同樣,“字字落實”和“自圓其說”是相輔相成的。“字字落實”是“自圓其說”的基礎,“自圓其說”是“字字落實”的保證。文本細讀不可偏廢。
21世紀基礎教育課程改革之初,中小學語文閱讀教學既不屑於“字字落實”,也不管“自圓其說”,很多時候得意於師生即興發揮;即使是重拾文本細讀之後,對“字字落實”和“自圓其說”也落實不到位。這樣做的結果是學生閱讀理解成績和能力的明顯滑坡,甚至連語文教師的閱讀理解意識和能力也有不同程度的衰減。教訓不可謂不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