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散文名篇鑒賞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①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②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③,天下翕然④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
至於詩亦然。蘇、李⑤之天成⑥,曹、劉⑦之自得,陶、謝⑧之超然⑨,蓋亦至矣⑩。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11}之姿,淩跨百代{12},古今詩人盡廢{13}。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14}。李、杜之後,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15},而才不逮意{16},獨韋應物{17}、柳宗元發纖秾{18}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非餘子{19}所及也。唐末司空圖{20},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21}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蓋自列其詩之有得於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復其言而悲之。
閩人黃子思,慶歷、皇祐間號能文者。予嘗聞前輩誦其詩,每得佳句妙語,反復數四{22},乃識其所謂。信乎表聖之言,美在鹹酸之外,可以壹唱而三嘆也。予既與其子幾道、其孫師是遊,得窺其家集。而子思篤行高誌,為吏有異才,見於墓誌詳矣,予不復論,獨評其詩如此。
註
①鐘、王:指鐘繇和王羲之。②顏、柳:指顏真卿和柳公權。③極書之變:極盡書法的變化。④翕(xī西)然:形容言論、行為壹致。⑤蘇、李:蘇,指蘇武。李,指李陵。⑥天成:謂其詩作自然而不雕飾。⑦曹、劉:指曹植和劉楨。⑧陶、謝:指陶淵明和謝靈運。⑨超然:指意境與語句自然、超脫。⑩蓋亦至矣:都是極具代表性的。{11}英瑋絕世:卓然出眾,舉世無與匹配。{12}淩跨百代:超越百世。{13}盡廢:意謂相比之下不值壹提。{14}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指瀟灑高潔的風度與超然出世的韻致,也漸漸地衰落了。{15}間有遠韻:間或也有意旨深遠的詩篇。{16}才不逮意:才力不能把意蘊完全地表達出來。{17}韋應物:唐代京兆萬年(今山西西安)人。曾任江州、蘇州刺史,故稱“韋江州”“韋蘇州”。{18}發纖秾於簡古:以質樸古雅的語言抒發細微濃郁的感情。纖,細微。秾,原指草木繁茂狀,此指濃郁。{19}餘子:其余的人。{20}司空圖:字表聖,河中虞鄉(今山西永濟)人,唐末詩人、詩論家。{21}承平:太平年代。{22}反復數(shuò朔)四:反復多次。
黃孝先,字子思,福建浦成人,以善治獄遷大理丞,歷太常博士,卒於石州通判。本文是蘇軾為《黃子思詩集》寫的壹篇序跋文,大致寫於宋神宗熙寧四年至元豐七年(1071—1084)。是古代文論中的名篇,備受歷代學者矚目。
跋,是指附在書後或詩文後的帶有說明性或議論性的文字。按理,這樣的文字應該是對作品進行評價,或是對作者的創作作壹個概述,壹般來說應洋溢著贊譽之情。可蘇軾卻並未遵循常規,而是把這篇文章當做闡述自己詩歌理論主張的平臺。
本文以書法為喻,把魏晉與唐代的書法作比較,蘇軾於兩者間更推崇魏晉時期鐘繇、王羲之的書法。因為他們的書法“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而顏真卿、柳公權雖“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為古今集大成者,但已經開始偏離鐘、王那種“妙在筆畫之外”的風韻。評論詩歌時,指出於平淡樸素之中寓深遠意境方為好詩。對蘇、李的“天成”,曹、劉的“自得”,陶、謝的“超然”,李、杜的才氣,以及柳宗元、韋應物“簡古”“淡泊”,都給予了高度評價。
蘇軾繼承了莊學中“虛靜”與“物化”的理論,並將其運用到藝術創作理論中。創作中的“虛靜”和“物化”要求藝術家把整個身心都要融入到創作中去。例如,琴師彈琴應心與琴化,畫家畫竹要身與竹化。其中,從諸多的例證中也不難發現,蘇軾的這種審美情趣反映了宋代詩壇所追求的“平淡”之美的壹個整體傾向。
在這裏,蘇軾用了壹個“遠韻”的概念,主張創作藝術形象要“隨物賦形”,並做到生動傳神。並舉韋應物、柳宗元的詩與司空圖的詩論為例加以闡述。其中提出了壹個極其重要的理論主張,那就是“發纖秾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這是他贊賞韋應物、柳宗元詩風的話語,也表達了他的審美趣味。在他看來,以質樸古雅的語言抒發細微濃郁的感情,在樸實自然的風格之中寄托深遠的韻味,也就是在外在的平淡中包含豐富的意味和理趣,是詩歌創作的最高境界。尤其對自然天成、“美在鹹酸之外”的詩,似乎更加提倡和推崇。
蘇軾的理論主張其實正符合了司空圖論詩所說的“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的意思,也就是前文所說的“遠韻”。意在說明,詩歌應該言有盡而意無窮,不能沒有形式,但又不能拘泥於形式。
壹直到結尾處,蘇軾才提到詩集的作者黃子思,但也未用大量篇幅評述其詩文,而是簡單幾句話概括自己的觀點。他以“信乎表聖之言,美在鹹酸之外,可以壹唱而三嘆也”高度贊賞了黃的詩文,同時也重申自己的作文主張,即藝術的法度應符合自然原則,文理自然,方可姿態橫生,其最高境界是韻外之致。
後人評論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蘇文忠公文鈔》卷二十七:“公之詩不入詩家品題,而其論詩處,興味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