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就這麽住進了山水的身體裏,山水的骨骼開始微微作響,血脈緩緩打開了氣門,像伸了壹個懶腰的小姑娘,活胳筋骨之後,大口大口吸納新鮮的亞離子。好像江南也像我的昨天壹樣熬了夜,壹覺醒來,肚子餓極了,壹碗熱豆腐遠遠不夠溫飽,我的胃口顯得異常貪婪。好在春天經過冬天的能量積蓄,遇上見風就瘋長的好江南(長勢不亞於海浪的洶湧),壹下子整個江南就綠波蕩漾了,連空氣也染上了綠意。
北國的貝貝姑娘,正坐在火爐旁與我通話。
貝貝說:北國還是冬天呢,幾片綠葉已經是壹種奢華。
貝貝還說:妳的江南真好!她好向往江南。我邀她江南來玩,她說壹時還來不了。
我懂貝貝的苦衷,怎麽能說來就來?
她讓我在電話裏描述我的江南。
關於江南,她強調我的江南,我也懂。所以我不說吳越春秋,不說範蠡與西施的故事;不說從楚國亡命奔吳的伍子胥;不說周莊巨商沈萬三與朱元璋的恩怨;不說蘇州美女陳圓圓;不說張繼的寒山寺,更不說《紅樓夢》,江南的文化浸染在中國歷史長河裏,太多、太豐盛、也太沈重,又豈是我三天兩天說得清的。這些都能從史書上讀得到的,我都不說。盡管我生長在湘北的江南,可我壹直認為自己是江南的異類,少了那份江南人的細膩,我是個粗糙之人,還從來沒有細細品味過我生活的江南,甚至於我的行遊,大多是走馬觀花,不會像男人婆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地啰唆不斷。我是幹脆的,也是犯愁的。我想:在壹個燕趙女子的眼裏,江南永遠是春來江水綠如藍,這不過是白居易的江南。吳儂軟語也在江浙壹帶,離我的江南還有很長的壹段地理路途。如果我面對那些地方的人,我們湖南已經是北方了,我沒有足夠的理由自稱江南人。何況在妳們的認知世界裏,江南是柔美的。甚至帶著水淋淋的妖媚氣。壹部《白娘子傳奇》已經讓江南“妖魔化”了。江南女子有陰柔之美的壹面,也有潑辣之美的另壹面。不信妳誰去惹壹下我們長沙妹子,可以罵得妳狗血噴頭,不然妳就不知道辣妹子的厲害。或許湖南湖北的確偏了壹些,性格比江浙的確顯硬朗些。湖北詩人張作梗早些年在北方呆過壹陣子,他的詩歌就多了點陽剛之氣,可是這家夥跑到江南揚州住上幾年,興許受“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感染,詩歌就開始冒著壹種陰柔之美。所謂壹方山水養壹方人,不無道理。在中國當代男詩人中,也許他不是最出色的,卻是我最喜歡的詩人。我有時想呀,南方水土的確能滋潤人心,那種軟綿的溫暖是容易讓人安頓下來的。江南之美也不盡然在山水之間,也不盡然是溫柔鄉,有時也是悲愴的。無錫阿炳的《二泉映月》曲子拉得愴然欲泣。其實江南這塊地方最早也是出 “南蠻”的地方,歷史上項羽和孫策那樣彪悍善戰的披發硬漢,怎麽也不亞於燕趙壯士荊軻。湘西的“南蠻”曾經令清廷無數次圍剿,竟然像地裏的野草宰割不盡。民國時期出的湘西土匪,盡管被解放軍剿滅了,而烙在血脈裏的襲因還在,讓地方人至今還多少帶點匪氣。我壹直都認為,匪氣是強悍與智慧的結晶。我也從不掩飾自己對匪氣的欣賞。當然,也從不對陰柔之美加以抗拒。強悍與陰柔是兩種不同的美,具有同樣的力量。
與其說江南的美,不如說這還是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染有關,不然我們為何潛意識裏把江南看得那樣優美。在古代,有多次我們的文明受到北方遊牧民族的侵襲,不得不南渡退卻。江南,成了中華文明最後的庇護所。大約當時的中國人,胸中總有壹絲特別的期待與感情吧。如果這絲感情,通過代代相傳,刻在我們的心裏,那我是絲毫也不奇怪的。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壹個江南,喜歡江南,有更現實的理由。
“江帆見慣風都熱,樓覽憑多月亦溫”,是壹種別樣的江南意味。現在的江南,卻已經沒有了風帆的影子,這道風景早些年就退出了江河湖泊,所謂遠浦歸帆,其文化標本都要到博物館裏去找。還有許多象征農耕文明的東西,根本就已經找不著了。而今,全球氣候變暖,南北差異在縮小,信息發達,經濟趨向壹體化了,我們的整個地球都被叫做地球村了,我們還從哪裏找地域的個體差異呢?
走在春天的江南,有些東西是不用找的。譬如成片成片的花草。可以不要導遊,只要妳往鄉間壹站,蜜蜂就會為妳指路,也有可能是蝴蝶。哪裏的花開得燦爛,蜜蜂是最先知道的。也許我們走著,走著,油菜花就開了。田間地頭開花的遠不止金燦燦的油菜花,還有紫色的草籽花,以及桃花紅、梨花白。無數的蜜蜂朝花開的方向飛來。我如壹只貪婪的蜜蜂壹樣沈醉其間。我想:無論世界如何變化,人心裏有些東西是壹成不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