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思考,也許這種情結的根在於兩者:壹者蘇聯衛國及中國抗聯的戰爭片子看多了,對裏面的蘇聯紅軍、抗聯誌士,尤其是那些“喀秋莎”穿行白樺林的畫面記憶深刻,很美,很潔凈,還有那關於白樺林的歌詞,也全是青春與浪漫,覺得雪地、白樺林是壹種絕美的搭配;壹者自己生活在南方,雖然鳥語花香鶯歌燕舞溫暖濕潤固然很美好,可是在這種環境中太久了,會覺得有壹種莫名的危機和懈怠,希望感受壹種糙礪,將生命變得不那麽光滑和嬌嫩,能在白樺林地帶長出壹些清醒且帶著質感的疼痛和記憶。
2014年的初冬,這個願望實現了。而且,還因為其時我正在上海出差,從南國幾乎還沒有轉涼的溫暖中,壹下子飛到延邊周圍的白樺林裏,那種溫暖與寒冷、細膩與粗獷、光鮮與糙礪壹下子因為突然變得更加鮮明。吳儂軟語和東北直率大嗓門在我的聽覺系統中形成劇烈的碰撞,我的生命於是成為壹個兩種不同文化反應的容器,驚喜連連。
我卻忽然產生壹種有些拒絕的心態,那麽久的夢想,走進白樺林——可是就這樣壹個突然的機遇面臨,就像和暗戀很久的人要見面壹樣,又想迅速又想緩慢,想珍藏住這種美好。但是,還是很期待,從機場出來,我就扭著頭看窗外:哪兒是白樺林?
長春機場到市區,還有很遠的距離,東北的初冬,已經很有些冷意了。時間已過中午,微雨有霧,我透過大巴的車窗,看到車道兩旁,樹林不少,很多是松,還有壹些枝條光光的樹,壹看外形,就知道不是白樺,我明白,白樺林的身影藏著,我還要等待並尋找。
去了雕塑公園,林木不少,可是,沒有白樺;去了溥儀的偽滿皇宮,有壹些雜亂的叫不出名目的樹,枝條葉片不少,很美,但也沒有白樺林。這時我才明白,白樺林,即使在東北,也不是隨處可見的。
它的潔凈和自由、挺拔與雋秀,不適合呆在城市。
坐著旅遊大巴,第二天就出城了,去看長白山。林海雪原、白山黑水真不是吹的,就像是沒有盡頭的道路,在山林間我們拼命地追趕和奔跑,路邊很多地方都是廣袤的田地和綿延的樹林,但是還是少有白樺林。
隨著公路的漸漸拔高,路邊慢慢開始看見積雪,白樺林的身姿赫然就出現了。
它們從林間害羞似的先跑出來壹些,探頭探腦,在車行的高速和樹林間的林木的掩護下,不時閃出來,馬上又閃回去。我的眼光感受到了它的這種調皮,於是,開始更加清晰地“掃描”。隨著離長白山景區大門越來越近,白樺林也越來越多,慢慢地開始彌漫視野。樹林的顏色也由暗暗的顏色逐漸變成開朗的白色,白樺林開始象電影中的畫面壹樣出現在我的眼中,我心中開始湧起壹種幸福,聽見還有同伴驚呼:啊!白樺林!
我有壹種抑制不住的微笑,有壹種感恩、激動和親切透過目光,灑向白樺林,瞬間產生壹種莫名的幸福。我在心裏靜靜地告訴自己:白樺林,我來了!同時,我也像是在告訴白樺林!整體的那壹片白白的、高高的林子,修長的,健碩的每壹根白樺樹!我來了!
樹林慢慢開始變得純潔起來,顏色成為更加明亮的白色,就像是壹根根白雪塑成的柱子,密密地排列著,就像無規則,卻又有著壹種錯落有致的規則,在視野裏進行著點綴與補白。從地上沿著白色的樹幹往上看,壹根根白色的柱子豎著,就在漸漸開始懷疑這種高度為什麽可以如此持續的時候,漸漸變成黑色的樹枝打破視野的邊界,變成壹種稍微的放射狀形態刺向天空,將思維發散到藍藍的天。
白樺林的世界,畫面似乎壹直是三種顏色:白雪、白樺林、藍天,藍得那麽純粹和執著。
下車,同伴們開始在大門前留影,壹個雕塑,壹個題詞等等都成為背景。我放眼望去,卻看見了很幸運地留在大門廣場平臺上的兩株白樺樹,我的腳步不自覺地走向它們。因為多年的等待,在這壹刻突兀地面對,我的腳步變得有些拘謹,微微地顫栗。
它們太幸運了,林子間很慷慨地僻處這麽大壹處廣場,估計在這片鋼筋水泥土下,埋葬著很多白樺樹,他們的兄弟。它們在這片生長過它們祖先的土地上被人類的斧頭斬斷,被鋼筋水泥覆蓋,從此,這片土地上永遠也不會有壹絲綠色生命冒出來,遠比那些巖石還要頑固——而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它們二者居然留了下來,在這塊水泥霸占的地方像兩支燃燒的火炬表達著堅強,也像對著天空在無聲而執著地吶喊。
我走到它們面前,第壹次零距離地打量白樺樹,心跳居然有些微微地加速。兩根白樺樹,是最典型地那種,白色的樹皮,不時會有壹個黑色的疤痕,在白色的底色上顯得那麽美麗,白樺樹其實先天性的演繹著那種“黑白搭”。很長的樹幹,直條條地指向天空。我的目光順著樹幹往上溯去,漸漸開始往後退起了步子。原來是這樹太高,我的頭已經往後仰到了最大的角度,可還是看不見它的末梢。退後幾步,脖子覺得不那麽酸了,我開始仔細看它們的全部。它的枝條不多,這個季節,已經沒有了樹葉,都是光光的樹幹和枝條,顯得有壹種清瘦卻精神的感覺。面前這兩棵白樺樹,樹幹並不是很粗,我的手展開用拇指和中指卡量就是四下左右,但是整個高度卻在二十米以上,樹幹不枝不蔓,白白的,點綴著壹些黑色的斑點,顯出壹些美術作品壹樣的特質。有些黑色的斑點,也許就是最初的枝椏的分叉點,就像是壹只眼睛壹樣,在白色的畫布上靜靜地註視著我,不知道是歡迎,還是埋怨,抑或是壹種禪式的表達。
我要記住他們,我像很多人壹樣,掏出了手機,我要照相。可是壹比劃,我卻覺得很費勁,如果要把它們全部身影納入取景框,我至少得要退到廣場的邊上去,但是那樣,它們也就變得非常微小了。我忽然有了靈感,我蹲下來,低到不能再低的位置,舉起手機向天空,向上拍攝它們。還是很高,我由蹲幾乎變成了單腿跪下的姿勢,慢慢地,我的手機中出現了壹幅精美絕倫的畫:壹條從上至下的筆直的白色線條和壹條對角線壹樣的白色線條,呈三角形狀在畫面的頂端相遇,整個背景,是藍的幾乎是大海壹樣的純色的天空,顏色都相互襯托,構圖又是那麽和諧,單純,深邃,意境很美。
按鍵結束後,我才發現自己的這個拍照姿勢,無意中完成我對白樺樹的壹種態度。單膝跪地,是膜拜?是尊重?是敬仰?是親熱?我壹時無語,但是,我卻慶幸用這種方式靠近了它。這是對自然生命、對這種耐寒生命、美麗生命的最確切致意。
起身,我再次走進,看著那些眼睛壹樣的黑色疤痕,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摸樹幹。我攤開手掌,把心移動到掌中,帶著壹種莫名的激動和好奇,把掌心覆蓋到樹幹上。當手掌和樹皮接觸的那壹剎那,我忽然心中生出壹種懷疑。我的觸覺告訴我,白樺樹的樹皮是柔軟的,綿和得像是布匹壹樣,柔柔的,潤潤的。我心中忽然覺得自己的手掌是不是錯了,在這寒冷的北方,在長白山的冰天雪地裏,風雪的刀鋒無時無刻不在白樺樹的樹皮上進行切割和鍛造,怎麽可能還會有這種溫柔與綿和的外貌與回應?那是壹種帛紗壹樣的細膩質感,但在這雪國的白樺樹上,竟然可以這樣頑強地存在著。我伸出手去,更加用力地觸摸,移動著位置,每壹處都告訴我,這是真的!白樺樹的樹皮真的是柔軟的!我看見有壹處有壹層樹皮綻開了,於是,我用手指捏住,輕輕地開始撕,我要看看樹皮下是不是還有這份柔軟。樹皮很容易撕開,隨著我的手指它離開了樹幹。不過,只是很薄的.壹層,在我的手中,迎著風微微地舞動著。我定眼壹看,就是撕下來的這壹層,其實也是很多層鋪成的。壹層壹層,很薄,緊緊地壓貼著,每壹層,卻又很分明。柔軟,細薄,潔白,象壹種寫書法的綿綿的紙,手感很舒服,有壹種撫摸緞面的感覺。
在這壹刻,我感到壹種震驚。此前的我沒親眼見過白樺樹,不知道白樺樹的樹皮會有這麽柔軟,更不會相信居然有著這紙張壹樣的層次!
白樺樹,我先前以為那種千百棵組成的林子是它們最美的構圖,沒想到每壹棵白樺樹又有這樣奇特的軀體。嚴寒,糙礪,潔白,黑斑,粗獷,柔軟,這棵樹身上居然可以承載這麽多對立和矛盾的現象與品性!本身成為壹個捉摸不透的秘密,也成為壹種浩瀚博大的生命意像。白樺林,白樺樹,我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這個名字,像是呼喚,像是禱告,像是吟誦。
壹瞬間,我的思緒有些木然。白樺樹,讓我在陌生和熟悉的同時,開始神聖和親切。我把這壹發現告訴了同行的朋友,都是南國的旅人,於是,都帶著質疑的眼光去觸摸了這白樺樹,然後,把手縮進棉衣冬裝,連連地說:真的,真的!怎麽會是軟的呢?那話壹出口,就變為霧,消失在白樺樹旁掠過的風中。南方的生命,在白樺樹的面前,沒有優越。
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是誰生產這種精準的表達?
白樺林,壹棵棵白樺樹排列著,從腳下壹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壹直延伸到地平線,***同組成壹幅唯美的畫。淡雅,潔凈,飄逸,任何壹個構圖,都是難得的風景。
白樺林,我心裏狂喜,我終於找到了白樺林。那是多少年的夙願啊!
後來,我們進入長白山景區,在幾次換乘的間隙裏,有幸步行在白樺林間。雖然是鋪好木板的遊道,但是只要周圍是挺拔高竣的白樺樹,我的心情就變得那麽快樂。視野裏,到處是白樺樹,我的目光忙亂不叠,在壹棵棵白樺樹間逡巡。每新發現壹棵,我的心就增添壹次激動,新加壹種幸福。我似乎在這種穿行中,渴望自己變成壹棵白樺樹,加入到它們中間,壹起為構成整片白樺林多壹個像素,成為和它們壹起並肩笑傲冰雪的兄弟。
我數次撫摸路邊的白樺樹,我想象那是壹種擁抱和致敬,為了紀念這種千裏而來的緣分。白樺樹,都壹樣地沈默,在遊客的笑聲中等待著風。
後來的旅途中,我總是在為邂逅的白樺林興奮著。在森林公園裏,在去天池的路上,在中朝蘇三國的邊境線上,總有白樺樹點綴或者覆蓋在起伏連綿的群山上。無數個在車窗外壹晃而過的樹梢,構成壹種美妙的感覺,這種白樺林給我的感覺,不畏寒、奉獻美、外柔內剛、平凡樸實,比人好,比人輕松,以致壹路充滿詩意。
白樺林,總是讓我的想象充滿意境,壹種國畫般的意境,也有壹種宗教般的崇敬。這綿延的白樺林標誌了林海雪原,也營造了東北的生態與文化。靠山吃山,白樺林成為白山黑水之地的生命與精神原鄉。白樺樹,是這片黑土地的精靈,演繹著壹個個淹沒在風雪中的無數生命與青春,美麗的白樺林其實就是壹座人物群像,詩化著這片家園。從出沒在鏡頭中的英雄,到隱蔽在林間的迷彩營房,再到無數點綴在樹林間的村莊,都是白樺林的壹部分,地下面,根連著根,血脈互通。白樺林,挺起的是壹個個不屈的靈魂與脊梁,成為雪原的永恒風景。
可以尋找,但還是遺憾了,除了在景區換乘的那點距離,即我們在人工精心建築的道路上,我算是在形式上走進白樺林以外,壹直沒有機會真正走進那些我向往憧憬的白樺樹林間。司機導遊以各種理由拒絕著我的這壹個不算請求的請求,我只好像道別壹樣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白樺樹,默默無語。只好把白樺林用眼睛貪婪地掃描,存貯在心。
給我感動的是我發在微信中的那壹張白樺樹的照片,點贊的人很多,評論的也很多,我才知道,原來愛白樺林的,不止有我。
還是有人和我壹樣,有這種白樺樹的情結。在大巴飛馳帶來的朦朧睡意中,壹段熟悉的旋律隨著顛簸在車廂裏搖蕩:白樺林刻著那兩個人的名字,等著我回來,來這片白樺林!
聽到歌聲,我卻突然後悔了:我沒在白樺樹上刻下我的名字!盡管不等誰,也沒誰等。
轉念壹想,也好,等著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