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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柳(曾逐東風撫舞筵)》

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柳》是壹首詠物抒情的七絕小詩。在李商隱以 《柳》 為題的五首詩中,此詩是意蘊最為深婉的壹篇。據清·馮浩 《玉溪生詩集箋註》,稱此詩為“初承東川命,假物寓姓而言哀也”,認為此詩是宣宗大中五年 (851) 悼傷亡妻,料理喪事後,赴東川節度使治所梓州,為柳仲郢政治上的先達後困的遭遇而作。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註》 批評馮浩之說:“柳指柳仲郢,實太穿鑿”,“看意緒如此摧傷,當然是悼傷後後期的作品,不過無從確定為某壹年”。通觀全詩,比照以上二說,葉氏較長。我以為此詩實為詠物抒懷,自傷身世憔悴的作品。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突出特色是通篇運用隱喻、象征的寫法,以柳自況,融柳與詩人自我於壹體;而落筆之處,句句詠柳,卻無壹字直接寫柳;句句寫人,卻無壹字明確而實在地寫到詩人自我。可以說是鑿空運筆,憑虛寫情,使用無主句的泛寫,造成若即若離,亦物亦人,亦景亦情,意蘊深婉的藝術效果。首先明確這壹點,對於此詩的分析、理解,便容易把握了。

首二句借柳之春風拂舞,寫詩人青年時代進土及第,躊躇滿誌的情景。這兩句實際是個倒裝結構,選取了京都長安樂遊苑春風舞筵的盛況,描述及第土子的聚會慶賞,而以壹個“曾” 字領起追溯往昔繁榮之意。詩人為了突出柳逐東風的意態,打破了散文式常規敘述邏輯,入手便抓住春柳垂條,隨風拂揚的動態性意象加以集中描述。開首兩句詩歌景象的選擇與搭配,猶如現代電影藝術中的蒙太奇的運用:上句抓住柳條逐東風、拂舞筵兩個由虛入實的細部特寫式的鏡頭推移,逐層深化地描寫出柳之春風得意,拂舞妖嬈的妙姿;詩人撇開壹般的客觀描述,而采用了擬人化的寫法,壹個“逐”字,使那垂長的柳條仿佛變成了有靈性的生命,追逐著溫煦的東風,飄拂於華貴的舞筵之前。這樣,開首第壹句便將春柳的欣欣向榮和逐風拂舞的動態性意象,做了淋漓酣暢的描寫,與 “舞筵” 上的歌舞翩躚交織成歡鬧的場面,給人以強烈的印象。下句則從柳條細部的特寫畫面,推移到樂遊苑的全景式的鳥瞰與巡視。這句詩以概括的文字,點明歌舞宴會的地點,乃在長安城南的曲江濱的樂遊苑上。那裏地勢高敞,鑿池置亭,是漢唐以來貴族、士女的遊賞勝地。每年正月正、三月三、九月九、長安士女們紛紛遊覽、歡聚,以至車馬塞途,頗為壯觀。這句詩似乎與詠柳毫不沾邊,其實是文斷意連,其中壹個“春”字,為春柳遍苑之景點染生輝;而“斷腸天”三字,則更寫出綠柳垂條得春日而繁盛的妙姿,也更增添了春日那令人迷醉,愛之斷腸、望之銷魂的明媚風采。那末,在這樂遊苑的春風舞筵之上,人們自然而然會想到明明有壹個詩人的自我在,他便是聚會、慶賞,意氣風發的及第士子中的壹員,然而,作者將詩人自我淡淡隱去,消融或潛隱於詩歌主體意象——斷腸春苑、逐風拂舞之柳的背後,大大加深了此詩構思的巧妙與深婉。總之,從上述兩句詩的分析,可以看到壹副京華春柳拂舞筵的斷腸風光圖,透過這壹動壹靜的兩層畫景,看到柳之乘時榮茂的景象,形象地傳達出詩人早年進士及第時曾經煥發出的仕途進取的熱情和躊躇滿誌的自信。那時,他曾歡呼“更誰開捷徑,速擬上青天” (《商於新開路》),流露出對錦繡前程的樂觀幻想。“逐東風”與“上青天”,可說準確地描述了當時詩人的心態和抱負。

後兩句借柳之清秋衰瑟,斜陽蟬聲,寫詩人由於陷入黨爭漩渦,政治上屢遭排擠,造成他終生仕途坎坷,潦倒憔悴的悲劇。春風得意的進士及第不過如曇花壹現,猶如春柳之榮茂,很快便遭到秋風的摧殘。“清秋”,形容深秋的清冷、寥落。“如何肯”三字,是對柳之處境悲涼的深曲揣摩,是詩人觸物傷情,物我同感的內心獨白!“如何肯”者,怎麽肯,怎麽情願也!在這反詰式的頓折背後隱藏的明明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是無論如何也絕不肯情願呵!傳達出柳從昔日東風拂舞而跌落到清秋衰瑟的悲愴和不平。在他的另壹首題為 《柳》 的詩中講到:“為有橋邊拂面香,何曾自敢占流光。”如同我們討論的這首詩所講:“曾逐東風拂舞筵”,均是稱贊了柳的芳美自然的才質。試想,此柳並非天生朽穢、畸醜之物,生來自然芳美,為春光增添了令人“斷腸” 的妙景,卻不敢鋒芒畢露,傲世自矜,何以便遭此淒涼、零落呢?詩人為柳空有芳美拂香的才質,卻遭秋風摧殘的處境,極表同情與哀憐,表達了詩人懷才不遇,蹉跎年華的悲痛和憤郁。這句詩中,詩人的沈痛情懷與柳之淒涼感受已融合壹體,側重情之抒發;下句詩則轉入景的描繪,勾畫出秋天清冷的黃昏時刻的景象:“已帶斜陽又帶蟬”,落日蒼茫,斜陽壹抹,幾縷淒清的殘輝掛在稀疏的柳枝上,在這遲暮蕭索的時刻,又傳出了高掛枝頭的秋蟬陣陣淒厲的悲嘶。此景此情,有多少深怨積愁?是何等令人不堪,何等令人心悸魄動呵!透過這殘柳衰暮景象的描摹,深刻地抒發出詩人潦倒、憔悴的遲暮之傷和沈淪之痛。

這首詩藝術上的突出特色,除了前面講到的以外,值得註意的還有:壹是前後對比、反跌的結構藝術。全詩由前後兩截的盛衰、正反的景與情構成,從而顯示詩的主旨。前二句寫榮盛,後兩句寫衰悴,以今之 “清秋日”映照昔之“斷腸天”,以今之“斜陽”蟬鳴映照昔之 “春苑”“東風”,構成盛極的春日溫煦與衰極的秋日淒清之反差、跌宕,以強化詩人自我所遭遇的摧折和壓抑。正如楊慎《升庵詩話》 引宋代廬陵陳模 《詩話》所雲:“前日春風舞筵,何其富盛;今日斜陽蟬聲,何其淒涼。”給人壹種“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悲絕之感。具體講,首尾的句式結構基本相同,均以虛詞(曾、已)領起,下邊帶出兩組動賓式結構。這種結構相似的詩句,給人時異境遷,榮悴無常的強烈感受。中間兩句也如此,“斷腸天” 與“清秋日”構成從春榮到秋悴的轉折,連貫了“逐東風”與“帶斜陽” 兩種情景的變遷。二是凝煉精妙的語言藝術。除了詩中富有環境、節令特征的壹系列名詞外,它的動詞、虛詞的巧妙組合、聯綴,在抒情上發揮了重要作用。如首句“曾逐”二字,帶出對往昔的追懷,擴大了這首小詩的時空、意蘊,為感情的波折、跌宕蓄勢,中間“如何肯到”反詰頓折,含思婉轉,構成景與情的波折與回旋,顯示出柳與人的極不情願、極不甘心而又無可奈何的悲愴;至結句“已帶”、“又帶”,層層渲染,則將詩人的感情推向極限,以異常衰瑟的調子流瀉而出。紀昀 《玉溪生詩說》講:“四句壹氣,筆意靈活”,“只用三四虛字轉折,冷呼熱喚,悠然弦外之音,不必更著壹語也”。所論極是。